我死后第七日,京中驟起風波。
我的魂魄飄在都察院的石獅子上,石面冰冷粗糙,泛著晨露的濕意,青苔在縫隙間蔓延,像一道道干涸的淚痕。
晨光慘白,照著小桃抱著那本我記了十年的賬冊,還有一個寫著我名字的木牌,直挺挺地跪在都察院外。
她已經跪了三日,不吃不飲,嘴唇干裂,滲出血絲,風吹過時,她的發(fā)絲粘在唇邊,像枯草纏著凍土。
她低語的聲音沙啞如磨石,卻執(zhí)拗地一遍遍重復:“夫人沒通敵,她救了大統(tǒng)領,也救了邊關。”
起初無人理會,但她就那么跪著,像一尊頑石,脊背挺得筆直,連風都吹不彎。
漸漸的,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腳步聲、低語聲、衣料摩擦的窸窣聲混成一片。
有人搖頭嘆息,有人偷偷抹淚,還有孩童踮腳張望,不知其故。
就在這時,糧鋪的韓九娘擠進人群,粗布衣袖蹭著旁人肩頭,她看著小桃,眼圈通紅,聲音顫抖如風中殘燭:“那五百斤粟米,是柳姑娘用十年私蓄買的!她給銀子的時候還特意囑咐我,說——‘若大統(tǒng)領知,必不肯收’。”
話音落下,人群驟然靜了一瞬,隨即炸開如沸水。
一石激起千層浪。
街頭巷尾,茶樓酒肆,都在談論這件事。
一個庶女,十年私蓄,只為在危難時悄悄為夫君填補軍需。
我看見,大理寺少卿李守義恰好路過,他身披青灰官袍,靴底踏過濕漉漉的青石板,腳步微頓。
他聽得真切,臉色煞白,喉結上下滾動,仿佛吞下一口寒冰。
一卷密函從他袖中悄然滑落,紙角觸地時發(fā)出極輕的“啪”聲,他甚至沒有察覺。
那是一封從國舅王其府中搜出的真正通敵書信,筆跡是偽造的,卻蓋著兵部通關的火印,紅印如血,刺目驚心。
他猛地彎腰撿起,指尖觸到那潮濕的紙面,仿佛被燙到般一顫,隨即死死攥在手心,指節(jié)泛白。
他的眸光劇烈閃動,像暗夜里被驚起的火種。
原來被蒙蔽的,不止是慕容硯,還有整個朝廷。
我的好友趙硯之,那個總是溫和笑著的書生,曾在春日桃樹下為我抄過半卷《詩經》,也曾在我被嫡姐羞辱時,默默遞來一方干凈帕子。
此刻他立于茶樓二樓,聽著樓下喧嘩,指尖輕撫案上紙頁,終是提筆,將這些民間的證詞匯編成冊,題了三個字:《庶女實錄》。
他將冊子托付給統(tǒng)領府的老護院,轉交慕容硯。
那夜,統(tǒng)領府書房的燭火,一夜未熄。
燭淚層層堆疊,滴在檀木案上,凝成琥珀色的淚珠。
我飄在他身側,看他打開我陪嫁的那個銀箱。
箱蓋開啟時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像是時光的嘆息。
里面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五十個小小的布袋,每一袋都用細線標著年月,布面粗糙,帶著舊日的氣息。
他拿起最舊的一個,上面寫著:“十年三月,簽到第一日,銀一兩。”
他的指尖撫過那粗糲的布面,仿佛觸到了我十年來的沉默與守望。
忽然,他在箱底的夾層里,摸到一張薄薄的紙。
是我寫的。字跡清瘦,一如我本人。
“若我身死,愿大統(tǒng)領不悔;若世道不公,愿后來者有光。”
紙頁微涼,墨香淡淡,像我最后的氣息。
他雙目赤紅,呼吸粗重,那滴淚終究是沒忍住,砸在了紙上,暈開一小團墨跡,像一朵悄然綻放的黑蓮。
下一刻,他猛地起身,鎧甲碰撞發(fā)出冰冷的“鏗”聲,鐵甲貼上肌膚時,寒意刺骨。
他提劍直入宮門。
三更鼓響,他長跪于金鑾殿前,石階冰冷,滲入骨髓,聲音嘶啞卻字字鏗鏘。
他愿以半生軍功,折抵我一個庶女的“死罪”,懇求皇帝為我平反。
他還奏請,以我的名字設立“云溪義倉”,專賑邊軍。
皇帝沉默了許久,燭火映著他蒼老的側臉,終究長嘆一聲,準了。
當夜,慕容硯策馬出城,馬蹄踏過泥濘,濺起冰冷的水花。
他停在我的新墳前,雨絲落在他肩甲上,匯成細流,順著鎧甲邊緣滴落。
他將那張被淚浸透的薄紙點燃,火光跳躍,映著他決絕的臉,光影在他眉骨與鼻梁間刻下深深的陰影。
“云溪,你寫的每一個字,我都記下了。這世道不公,我來為后來者,劈開一條路。”
春雨淅瀝,新立的“云溪倉”匾額下,第一批軍糧正被卸下。
麻袋摩擦地面,發(fā)出沉悶的“沙沙”聲,稻谷的清香混著泥土的氣息,在雨中悄然彌漫。
一名剛入伍的小兵低聲問身邊的老兵:“大哥,這倉怎么叫這么個秀氣的名字?”
老兵擦了擦臉上的雨水,神情肅然:“你不知道?這是咱們大統(tǒng)領夫人拿命換來的。她不是嫡女,不是影子,她是……真正護住咱們邊關的人。”
而千里之外的尚書府,柳云昭在病榻上聽聞我被平反的詔書,猛地摔碎了手邊的藥碗,瓷片飛濺,藥汁潑灑在錦被上,苦香四溢。
她尖聲叫道:“她不過是個庶女!憑什么!”
窗外,一道黑影悄然掠過,衣袂拂過屋檐瓦當,發(fā)出極輕的“簌”聲。
是趙硯之,他手中的密冊又添上新的一頁:“柳氏云昭,勾結王其,陷害親妹,罪證已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