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刺得我太陽穴突突地跳。許澈那張臉湊得極近,汗?jié)竦念~發(fā)黏在眉骨上,眼底還殘留著未褪盡的戾氣,像一頭剛撕咬過獵物的狼崽子。他攥著我手腕的指關(guān)節(jié)用力到泛白,血珠蹭在我腕骨上,溫?zé)狃つ?,像某種不祥的烙印。
“盛夏,你他媽聾了?”他聲音低啞,帶著剛從斗獸場下來的粗糲,“我讓你哄我。”
我垂下眼,視線落在那點(diǎn)猩紅上。上一世,這種顏色最后浸透了我每一寸骨頭,滲進(jìn)冷硬的巷子泥地里。許澈的手掌很大,骨節(jié)分明,曾無數(shù)次把我從自行車后座拽下來,也曾在那條巷子口,毫不猶豫地遮住另一個女孩的眼睛,將我推向深淵。
“放開。”我說,聲音出奇地平靜,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
他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是這種反應(yīng)。以往我總會在他發(fā)病后軟語安撫,像安撫一頭暴躁的幼獸。他習(xí)慣了那種馴服,習(xí)慣了我是他情緒風(fēng)暴里唯一的安全港。
“你再說一遍?”他瞇起眼,危險的氣息彌漫開。周圍看熱鬧的同學(xué)下意識后退半步,只有那個低馬尾的女生——蘇晚晚,怯生生地往前挪了一小步,細(xì)聲細(xì)氣地說:“許、許澈,你別這樣,盛夏同學(xué)好像不太舒服…”
許澈沒理她,目光死死鎖著我,像要在我的平靜上燒出一個洞。“不舒服?我看她清醒得很!”他猛地甩開我的手,力道大得讓我踉蹌了一下。腕骨上的血痕火辣辣地疼。
“許澈!”蘇晚晚驚呼,想去扶我,又不敢碰許澈,急得眼圈都紅了,“你流血了,我們快去醫(yī)務(wù)室吧?”
許澈煩躁地抓了把頭發(fā),瞥了眼自己劃破的手指,又看向我袖口那片洇開的血跡,眉頭擰得更緊。“老子死不了。”他沖蘇晚晚吼了一句,隨即又把矛頭對準(zhǔn)我,“盛夏,你今天吃錯藥了?生日愿望?不見面?現(xiàn)在又裝死?耍我玩兒呢?”
籃球場邊高大的梧桐篩下細(xì)碎的光斑,落在他起伏的胸膛上。蟬鳴聒噪得令人心慌。我看著他,這張?jiān)屛一隊(duì)繅艨M的臉,此刻只剩下冰冷的陌生和一種被忤逆的惱怒。
耍他?
我輕輕扯了扯嘴角,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苦澀。上一世,是誰把我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最后連命都搭了進(jìn)去?
“許澈,”我抬起沒沾血的手,指了指自己的頭,“這里,想明白了。”指尖劃過空氣,落在他心口,隔著一層薄薄的球衣布料,點(diǎn)在那顆我曾以為能焐熱的心上,“至于這里…裝不下你了。”
他瞳孔猛地一縮,像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刺中了。
“呵,”他嗤笑一聲,胸膛劇烈起伏,眼神卻透出點(diǎn)茫然,仿佛聽不懂人話的困獸,“裝不下?你他媽跟了我多少年?現(xiàn)在說裝不下?”他往前逼近一步,帶著強(qiáng)烈的壓迫感,“是因?yàn)樘K晚晚?就因?yàn)樗齽偛鸥艺f了兩句話?盛夏,你他媽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小心眼了?”
小心眼?我?guī)缀跻Τ雎?。血淋淋的命換來的醒悟,在他嘴里成了小心眼。
蘇晚晚在一旁急得快哭了,絞著手指:“不是的,盛夏同學(xué),你別誤會,我和許澈真的沒什么,我只是看他受傷了…”
“閉嘴!”我和許澈幾乎同時低喝出聲。
蘇晚晚嚇得一哆嗦,淚珠兒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要掉不掉,像清晨荷葉上的露珠,脆弱又可憐。
許澈煩躁地抹了把臉,深吸一口氣,像是在極力壓制翻騰的怒火和某種更混亂的情緒。他轉(zhuǎn)向蘇晚晚,語氣竟奇異地放軟了些,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安撫:“沒說你,嚇著你了?”他甚至下意識想伸手去擦她的眼淚,手伸到一半,又僵在半空,像被無形的線扯住了,最終只是懊惱地收回,插進(jìn)褲兜里。
這個細(xì)微的動作,像一根淬了毒的針,精準(zhǔn)地扎進(jìn)我記憶最深處。上一世,在那個骯臟的巷口,他也是這樣,用那只曾無數(shù)次牽過我的手,溫柔地、堅(jiān)定地遮住了蘇晚晚的眼睛,把她護(hù)在身后,隔絕開我絕望的視線。
——“別看,會嚇到你。”
——“她跟你不一樣。”
——“她頂多算個安慰劑,只有你,是我唯一的藥。”
——“沒有你,我會死的。”
那些曾將我的心凌遲成碎片的字句,此刻又在耳邊轟然炸響。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眼前的景象開始搖晃、旋轉(zhuǎn)。梧桐樹,光斑,許澈焦躁的臉,蘇晚晚泫然欲泣的眼…全都扭曲成一片混沌的色塊。
“盛夏!”許澈似乎察覺到我臉色慘白得嚇人,那點(diǎn)強(qiáng)撐的怒火瞬間被驚疑取代,下意識又想伸手。
“別碰我!”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聲,聲音尖利得像玻璃刮擦,刺破籃球場的喧囂。我踉蹌著后退,避開他任何可能的觸碰,仿佛他是什么致命的病毒。
“好,好,不碰你!”他立刻舉起雙手,像在安撫一頭受驚的鹿,眼底的戾氣被一種更深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取代,“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真病了?”他轉(zhuǎn)頭朝人群吼,“都他媽杵著干嘛?去找老師!叫醫(yī)務(wù)室的人來!”
人群騷動起來。但我聽不清了。耳鳴聲像潮水般涌來,淹沒了所有的聲音。視線徹底模糊前,我只看到蘇晚晚含著淚,小心翼翼地靠近許澈,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
許澈沒有推開她。
黑暗溫柔地吞噬了我。
04
再醒來時,是在醫(yī)務(wù)室熟悉的白色病床上。消毒水的味道依舊濃烈。窗外天色已近黃昏,橘紅色的夕照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墻上拉出長長的、明暗交替的條紋。
“醒了?”低沉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我僵硬地轉(zhuǎn)動眼珠。許澈靠在對面的椅子上,長腿交疊,校服外套隨意搭在椅背。他手里把玩著一個打火機(jī),金屬殼子開合間發(fā)出清脆的“咔噠”聲。夕陽的光線勾勒出他緊繃的下頜線。
“嗯。”我應(yīng)了一聲,嗓子干得發(fā)疼。
他停下動作,抬眼看我。那雙曾讓我沉溺的桃花眼,此刻幽深得像兩口古井,映著跳躍的夕照,卻沒什么暖意。“低血糖,還有點(diǎn)驚嚇過度。”他言簡意賅地宣布診斷結(jié)果,語氣沒什么起伏,“校醫(yī)說休息下就好。”
“謝謝。”我撐著想坐起來,頭還有點(diǎn)暈。
“別動。”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籠罩住我。他拿起床頭柜上的水杯,遞到我唇邊,動作帶著點(diǎn)不容置疑的強(qiáng)硬。
我沒拒絕,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溫水。水流滋潤了干涸的喉嚨,也讓我混亂的思緒清晰了些。
“蘇晚晚呢?”我放下杯子,狀似無意地問。水杯是廉價的塑料杯,被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握著,竟顯出幾分矜貴。
許澈動作一頓,眼神倏地沉了下來。“管她做什么?”他把杯子重重放回桌面,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你怎么回事?從昨天開始就古里古怪的。生日愿望?不見面?現(xiàn)在還暈倒?”他逼近一步,雙手撐在病床兩側(cè)的護(hù)欄上,將我困在方寸之間,氣息灼熱地噴在我臉上,“盛夏,你到底在跟我鬧什么脾氣?”
他的眼神銳利如刀,試圖剖開我的平靜,找出底下隱藏的委屈、嫉妒或者任何他熟悉的情緒。以前我若是不高興,他總能輕易看穿,然后用他那套吊兒郎當(dāng)?shù)恼袛?shù)把我哄好——或許是一顆糖,或許是一個敷衍的擁抱,或許只是一句懶洋洋的“行了啊,別作了”。
但這次,他注定要失望了。
我迎著他的目光,平靜得像一潭死水。“許澈,”我緩緩開口,聲音帶著病后的虛弱,卻異常清晰,“我沒鬧。”
“我只是,”我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捻著潔白的被單,感受著那粗糙的紋理,“醒了。”
他眉頭緊鎖,顯然沒聽懂這個過于抽象的答案。“醒了?睡醒了?還是他媽酒醒了?”他語氣更沖,帶著被愚弄的暴躁。
我搖了搖頭,目光越過他,投向窗外那片燃燒的晚霞。“是夢醒了。”我輕聲說,像在陳述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事實(shí),“做了很久很久的一個夢。夢里我追著你跑,以為能跑到天荒地老。結(jié)果…天沒荒,地沒老,我跑丟了。”
許澈的呼吸明顯一窒。撐在護(hù)欄上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他死死盯著我,似乎在分辨我話里的真?zhèn)?,又像是在消化這突如其來的、完全超出他認(rèn)知范圍的“清醒”。
醫(yī)務(wù)室里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只有打火機(jī)在他指間無意識地轉(zhuǎn)動,金屬摩擦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
過了許久,久到窗外的橘紅都褪成了暗沉的紫灰色,他才啞著嗓子開口,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艱澀:
“那現(xiàn)在呢?醒了之后…想去哪?”
我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他臉上。這張?jiān)屛疑窕觐嵉沟哪?,此刻在昏暗的光線里,線條依舊完美,卻再也激不起心底一絲波瀾。
“不知道。”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極淡、極疲憊的笑意,“但總歸,不會在原地等你了。”
“許澈,”我輕輕撥開他撐在護(hù)欄上的手,那雙手曾經(jīng)是我世界的支柱,此刻卻只覺得冰冷,“夢做完了,人也該散了。”
“以后,”我看著他驟然緊縮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無比,“真的別再見了。”
我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一步一步,走向門口。夕陽的最后一縷光線,在地面拖曳出長長的、孤獨(d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