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低吼一聲,車子緩緩啟動,駛離醫(yī)院門口。車輪碾過路面深深的積水,發(fā)出持續(xù)的、空洞的嘩啦聲,仿佛碾過無盡的虛空。
手腕上的金屬緊貼著皮膚,那冰冷堅硬的觸感,是此刻唯一真實的東西。比李風(fēng)最后回握我指尖的溫度真實,比懷表黃銅外殼的冰涼真實,甚至比那張紙條上暈開的墨跡還要真實。它像一個烙印,一個宣告,一個我余生無法擺脫的、物理形態(tài)的句號。
右手掌心,還殘留著一點濕黏的觸感。是被我揉爛的紙條。那張承載著所有真相、所有背叛、所有“愛”的終極形態(tài)的紙片。它此刻還被我無意識地攥在手里,像攥著一塊滾燙的、卻已燒盡的炭。
車子駛過一個路口,顛簸了一下。這輕微的震動,仿佛切斷了最后一絲維系的力量。
我的手指,那幾根僵硬得如同枯枝的手指,微微松開了。
那張被汗水和淚水浸透、被揉捏得不成形狀的泛黃紙團,從我的掌心滑落。
它悄無聲息地,飄過狹窄的車廂空間,穿過前排座椅的縫隙,落向車門外側(cè)的地面。
我的目光,空洞地追隨著它下墜的軌跡。
紙團掉進了車門外側(cè)、一個積滿渾濁雨水的淺洼里。
渾濁的泥水迅速包裹了它,像一個貪婪的吻。本就脆弱不堪的紙張瞬間被浸透、癱軟。墨色的字跡——那些寫著“假的”、“報告”、“放過”、“永遠(yuǎn)屬于你的”的墨跡——像被投入水中的墨塊,開始迅速地暈染、擴散、變淡。
車在繼續(xù)前行。積水洼被車輪碾過,濺起渾濁的水花。
后視鏡里,那個小小的紙團,在渾濁的水洼里翻滾了一下,字跡徹底模糊,最終消失在深色的泥水里,再也看不見。
仿佛它從未存在過。仿佛那場以愛為名的謀殺與審判,那場精心策劃的雙向毀滅,都隨著那消融的墨跡,沉入了這座被暴雨沖刷的城市最骯臟的角落,被徹底埋葬。
手腕上的金屬,冰冷依舊。
車廂像一個移動的金屬棺材,隔絕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絲喧囂。厚重的車門關(guān)閉的悶響,是蓋棺定論的最后一聲。車窗被狂暴的雨水徹底糊住,扭曲了路燈和霓虹的光影,只剩下藍(lán)與紅,兩種最刺眼、最冰冷的光,在昏暗的車廂內(nèi)無聲地交替流轉(zhuǎn),像地獄入口永不疲倦的霓虹招牌,映亮孫漫毫無血色的側(cè)臉。
手腕上,金屬的箍環(huán)緊貼著皮膚,那冰冷堅硬的觸感,是此刻唯一真實的東西。比李風(fēng)最后回握她指尖的溫度真實,比懷表黃銅外殼的冰涼真實,甚至比那張被雨水吞噬的紙條上暈開的墨跡還要真實。它像一個烙印,一個宣告,一個她余生無法擺脫的、物理形態(tài)的句號。
沈峰坐在前座,背影沉默如山。引擎低吼著,車子緩緩滑入被暴雨沖刷得發(fā)亮的街道。車輪碾過積水,發(fā)出持續(xù)的、空洞的嘩啦聲。
孫漫的目光沒有焦點,落在車窗上那些流動的、破碎的光斑上。大腦里是一片被轟炸過后的荒原,寸草不生,只有尖銳的耳鳴在死寂中回響。李風(fēng)蓋著白布被推走的畫面,像一張曝光過度的底片,頑固地烙在視網(wǎng)膜上,揮之不去。那張紙條上的每一個字,此刻卻異常清晰地在荒原上燃燒:“假的……我讓改的……累了……愛你……別背負(fù)罪孽……放過……”
放過?
她忽然感到一陣極其微弱的癢意,從左側(cè)鎖骨下方傳來。像被遺忘的塵埃輕輕拂過。
她的右手,那只曾無數(shù)次撫摸過李風(fēng)沉睡臉龐、曾按下決定命運的發(fā)送鍵、曾溫柔地覆蓋在他心口位置、也曾死死攥住那張致命紙條的手,此刻仿佛脫離了大腦的控制。它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夢游般的滯澀,抬了起來。
指尖冰涼。
它越過冰冷的手銬,越過被雨水浸濕的衣襟布料,精準(zhǔn)地、輕輕地,觸碰到了鎖骨下方那個位置。
皮膚光滑,只有一點點幾乎無法用肉眼察覺的、細(xì)微的凸起。那是針尖留下的唯一痕跡。排斥反應(yīng)模擬劑注入的地方。她曾經(jīng)絕望地以為,這微小的創(chuàng)口,是她連接李風(fēng)新生的橋梁,是她對抗身體本能、對抗命運的護身符。
指尖在那微不可查的凸起上,極其輕柔地、反復(fù)地摩挲著。
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在孫漫干裂的唇角極其緩慢地漾開,又迅速消失無蹤,快得像從未出現(xiàn)過。像冰面上轉(zhuǎn)瞬即逝的裂痕。
窗外,藍(lán)紅的光依舊在流轉(zhuǎn)。
指尖下的皮膚,溫?zé)嶂?,平靜地跳動著屬于她自己的脈搏。
那場傾盡所有、賭上靈魂和未來的“拯救”,那場她以為需要克服生理“排斥”的移植……原來從一開始,排斥的就不是她的身體對一顆陌生的心臟。
排斥的,是命運對這份扭曲至深的愛的最終裁決。
排斥的,是他用死亡為她設(shè)定的、這永恒的、冰冷的囚籠。
指尖停駐。
荒原之上,只余下無聲的、永恒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