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楚妍離開的那一天,艷陽高照,空氣異常清新。
亦如媽媽去世的那一天,仿佛她們的離開,為世人所慶賀。
“你們一家人都是大壞蛋,不該存在于這個世上。”姜楚妍的耳邊響起了同學們的譏諷的聲音。爸爸伏法的那天,她根本就不敢去上課。
同樣的艷陽,如今幼小的她來到了倫市。
只有過一面之緣的大舅張翼陽對她非常好,買了好多漂亮的衣服鞋子,還有零食玩具。舅媽劉忻為了慶祝她的到來,做了一桌子可口的飯菜。對于這一切,姜楚妍嘴角洋溢著開心的笑容,卻在夜晚關閉房間門的那一刻起,收回了所有的快樂。
強顏歡笑了一天,真的好累。
她拿出小小的背包,從里面掏出一只破舊的諾基亞手機。這是媽媽留下的遺物。
翻了翻通訊錄,她編輯了一條短信:叔叔,今天大舅帶我離開清陽了,他和舅媽都是開出租車的,還對我特別好,開車帶我去很多好玩的地方??墒俏乙稽c也不開心。你知道嗎?媽媽去世那天,還有我今天離開清陽市的時候,太陽都特別大,空氣特別好,以前學校的同學們說,是因為老天爺在為我們家有人去世而感到高興。那么,老天爺是不是也為了我今天離開而感到高興?他們說我們一家都是大壞蛋,我很難過。可是舅舅說明天要帶我去新的學校報道,我現(xiàn)在感覺好害怕,我可以不去嗎?我不想上學了。
由于才上小學二年級,姜楚妍有很多字都不認識,不是寫了錯別字就是用拼音代替,本來就學習成績一般的她家里接連發(fā)生了那么多事,更是無心學習。她看了看這條被自己編輯得“慘不忍睹”的短信,猶豫了幾秒后還是發(fā)了出去。
很快,饒愿便直接回了電話。
“喂?叔叔”姜楚妍的聲音聽起來怯生生的。
“小楚妍?好久不見了,叔叔不知道你媽媽去世了,沒有去看她真可惜。以后你有話對我說不要發(fā)短信了,直接打電話給我就可以了。”
“我……”姜楚妍忽然嗚嗚地哭了:“叔叔,媽媽去世那天我沒有哭,大家都說我是怪物。”
“楚妍,你不是怪物,人在過度傷心和絕望的情況下是哭不出來的,叔叔能理解你。而且,天氣好不是因為老天爺覺得你們都是壞人而感到高興,而是它在為你媽媽受了那么長時間的病痛折磨,終于可以去另一個世界享福而慶祝呢。同樣,你今天離開,天氣好是因為你可以有一個新的生活新的開始,大舅和舅媽對你那么好,老天爺為你感到高興呢。既然有了新的開始,你又為什么要害怕新學校的新同學們呢?”
饒愿這一番溫柔的話語,讓將出現(xiàn)的心中升起疑似暖意。她停止了哭泣,沉默了半晌,無聲地笑了。
饒愿看不到她的笑容,有些擔憂地問:“小楚妍?”
“叔叔,我沒事。但是……我還是有些害怕。同學們會不會不喜歡我?”
饒愿稍微松了口氣:“小楚妍長得那么可愛,同學們?yōu)槭裁磿幌矚g你?”
“因為我爸爸……”
“你聽叔叔說,是你去上學,不是你爸爸去上學哦。還有,你沒有做錯什么,同學們有什么理由不喜歡你,你說對吧?”
姜楚妍點了點頭,又馬上意識到饒愿是看不到的,立刻說:“叔叔說得對,那我明天一定會去學校報道的。”
“這就對了,楚妍明天給叔叔打電話告訴新學校怎么樣,好嗎?”
“好的叔叔,晚安。”
這晚,姜楚妍睡得很香。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爸爸,媽媽,大舅,舅媽,還有饒愿叔叔,大家坐在同一個桌子上一起吃著飯,開心地笑著,聊著。
第二天,姜初妍在大舅和舅媽有些擔心的目光中踏進了校門。第一天非常好,她可愛的樣貌和靦腆的性格非常受老師同學們喜歡。尤其是一些男同學,很喜歡下課跑到她的座位上問東問西。當然,姜楚妍回答得十分小心,在同學們的認知中,她的爸爸媽媽都去了國外做生意,她被寄養(yǎng)在大舅家,所以從清陽市轉(zhuǎn)到倫市來上學。
說這些話時,她的心是虛的,但是,謊話自然而然就脫口而出。這是她八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撒下這樣的彌天大謊。
當然,說謊的事情她并沒有告訴饒愿。
接下來的一周,甚至一個月,她過得十分順利,成績也突飛猛進,整個人的氣色看起來好了很多。
另一個城市的饒愿也因為頻繁收到姜楚妍報喜的消息,而感到開心。
轉(zhuǎn)眼間,姜楚妍來到倫市已經(jīng)四個月了。
當天傍晚,饒愿正在出任務,錯過了姜楚妍的電話。當他再打回去時,卻無人接聽。饒愿擔心極了。他甚至想根據(jù)姜楚妍提供的學校名打電話過去問問二年級的姜楚妍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也差一點就這么做了。
終于,到了晚上,手機被張翼陽接聽了。
“喂?請問是楚妍的家長嗎?我是……他媽媽的好朋友,從小看著楚妍長大的叔叔,姓饒。她今天下午給我打了電話,請問她怎么了?”饒愿雖然心情焦急,但下意識地避開了自己的真實身份,編造了一個令大舅舅感到舒服的身份。
“哦,我是他大舅。楚妍她今天在學校和同學打架了,用暖水壺把別人腦袋砸破了,去了醫(yī)院……”
饒愿驚詫不已:“她為什么要和同學打架?”
“我……我問了她,她不說……我一氣之下把她的手機和玩具沒收了,不好意思,不知道您在找她……”
“沒關系,可以讓楚妍接一下電話嗎?我想問問她為什么要打同學。”饒愿焦急道。
“當然可以,你幫我好好問問,我也很想知道。”張翼陽的語氣十分無奈。
“喂?楚妍,你傍晚給叔叔打電話的時候叔叔在工作,對不起。聽說你和同學打架了,可以和叔叔說說嗎?”
沉默。但饒愿能聽到楚妍的呼吸聲,很明顯她的呼吸急促而抽泣,剛剛哭過。
“哇!叔叔!林逸北轉(zhuǎn)過來了,他和全班同學說我爸是黑社會,被警察抓起來槍斃了,哇!”姜楚妍忽然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饒愿愣住了。在他的記憶里,即便是父親母親去世,小楚妍都沒有如此絕望地嚎哭過。他沒有再說話,而是靜靜地等著小楚妍哭完,因為他能明白這份絕望,生活如此不公地對待這個孩子,她好不容易開始放下過去,重新開始,這時的她是最不愿被人挖出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她年紀小,但是心思的細膩敏感早已遠超同齡人。
直到姜楚妍的哭聲漸漸止住,他才問:“你慢慢說,告訴叔叔,林逸北是誰?”
“他是以前我們學校的同學,父母來這邊工作……他也跟著轉(zhuǎn)過來了。他知道我家所有事,今天和所有同學說了,大家都說我是騙子,撒謊精,說我們一家都是罪犯之家。我很生氣就跟他打了起來……我打不過他就用水瓶砸他,把他的頭砸流血了。然后老師給我大舅還有他媽媽打電話……帶我們?nèi)チ酸t(yī)院。后來放學時間我回學校拿東西,有幾個家長不讓我進去,他們在班門口說要開除我……他們不能和一個罪犯的女兒同班,他們說我總有一天……會把他們的孩子也打成這樣的。”姜楚妍哭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完了這些話,饒愿聽得一聲嘆息。
如此勢力的大人,每次辦案他都會遇見。但是如此對待與自己孩子同齡的小孩,著實令他感到既無奈又憤怒。
但是他能做些什么嗎?他不能。他不是姜楚妍什么人,那些家長的反應在這個社會雖然涼薄,卻也并不少見。
“那你有沒有受傷?林逸北現(xiàn)在傷的怎么樣了?他們家人有沒有讓你們賠錢?”憋了半晌,饒愿只得把自己想問的話問完。
“她媽媽讓我大舅賠好多錢,大舅說給我再找一間學校。”
“找學校的事,叔叔幫你。你把電話給大舅。”
一番通話后,在了解了張家的經(jīng)濟條件尚可支付的了賠償費,以及林同學并無大礙后,饒愿稍稍放心。找學校的事,他包攬下來了,他很想為小楚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時間總是在痛苦時流逝得異常緩慢,才一周的時間,姜楚妍的變化是任何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的。
張翼陽依舊送她去上學,然而這三天,她在學校究竟經(jīng)歷了怎樣的侮辱,除了她自己和那些欺負她的同學們,以及那些袖手旁觀的人們,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真正在意。
當張翼陽發(fā)現(xiàn)姜楚妍拿著小刀劃破自己嬌小的手腕時,這才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與此同時,饒愿也為她找到了另一間學校。然而,當?shù)弥髨D自殺時,饒愿急得差點沒從清陽市連夜過來看望。
“犯人家屬那么多,為什么你對那個姜楚妍那么上心?”梁天林感到奇怪。
“大概因為……小婷吧。”饒愿從錢包里翻出一張舊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看起來十二三歲的樣子,卻和姜楚妍有著八分相似,發(fā)型和臉型都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眼神要深沉許多,或許這就是幾年后姜楚妍的樣子吧。
“你女兒?”
饒愿搖了搖頭:“我怎么可能有這么大的女兒?這是我第一次出警時救的小孩。但我沒想到,后來她救了我一命。”
“她救你?”梁天林詫異。
“我本來已經(jīng)把她從人販子的手里就出來,帶到安全區(qū)了,但是現(xiàn)場有其他埋伏,我當時趴在地上準備反擊,這個小女孩竟然沖出安全區(qū)直接對著我喊:叔叔小心!因為她的喊聲我注意到了對方的埋伏,她卻中了彈。”
“還有這樣的孩子……”梁天感嘆。
一周以后,張翼陽帶著姜楚妍順利轉(zhuǎn)了學。然而,才三天時間過去,學校老師親自打電話過來告訴他:“你家楚妍有自閉癥。”
張翼陽心急如焚,回想這段時間,小楚妍不愛吃飯也不愛說話,與他們的交流也少了很多,早就應該注意到的變化,卻因為他和劉忻要起早貪黑地開出租賺錢而忽略了。他自責不已,無奈只得再次撥打了饒愿的電話。
饒愿沉默了好一會兒,只得說:“帶孩子去檢查一下吧,費用我來出。”
才三天結(jié)果就出來了:三級重度。
終于,姜楚妍被壓垮了。
后來的三個月的時間,由饒愿自發(fā)出錢為姜楚妍進行治療,包括心理疏導與康復訓練,他幾次想飛到倫市來看望楚妍,卻被工作纏得脫不開身,同時,他也擔心自己的真實身份會被張翼陽發(fā)現(xiàn),不知道這家人會不會因此介意,而不讓他與姜楚妍來往。
本以為有了專業(yè)的治療方案干預,姜楚妍很快就能痊愈,然而原本預期的三個月過去了,姜楚妍的病情只是從重度減輕到了中度,并無痊愈的跡象,但是她的課業(yè)已經(jīng)落下了一大截,張翼陽為此感到焦慮不已。
“我有個建議……讓楚妍去培愛學校,那是專門為自閉癥兒童建立的,這樣既可以治療又不會落下文化課。痊愈后,一樣可以上普通的初高中,不影響的。”心理治療師將這個辦法告訴了饒愿。
饒愿心懷忐忑地將此打算告訴了張翼陽,張翼陽沒什么文化,一聽到可以一邊治療一邊學習,他一口就答應了,然而沉默了一會兒,卻又問:“費用會不會很高?”
“我會資助你們的,”饒愿真誠地說。
“不行,你只是小雨(楚妍媽媽)的普通朋友,我們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要你的錢呢?”張翼陽熱淚盈眶。
“沒事,就當是楚妍管我借的,以后等她出息了再還給我就行。”
“不行,我不會接受的。”張翼陽很堅決。
本章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