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醫(yī)院的消毒水味像十年前的影子,順著樓梯扶手爬進鼻腔時,我差點撞翻護士推的病歷車。檔案室在負一樓,熒光燈忽明忽暗,管理員大媽的老花鏡滑到鼻尖,看我遞過去的身份證時,鏡片上倒映出我緊繃的下頜線。
2015年6月的住院記錄。手指在木質(zhì)柜臺上敲出急促的節(jié)奏,柜角的薄荷盆栽蔫蔫的,葉片上落著病歷單的碎屑。大媽嘟囔著打開鐵柜,抽屜拉動的聲響里,我聽見自己心跳如鼓——和當年在琴房聽他彈錯音符時一樣慌亂。
牛皮紙袋上的名字顧承澤洇著藍黑墨水,入院日期正是畢業(yè)典禮前三天。診斷書上的遺傳性擴張型心肌病刺得視網(wǎng)膜發(fā)疼,手術風險那一欄用紅筆圈著28·7%成功率,主治醫(yī)生簽名正是陳建安。紙頁邊緣有行潦草的小字,是顧承澤的筆跡:別告訴小晚,她最怕消毒水味。
那孩子啊,總在走廊盡頭的窗臺上放薄荷糖。管理員大媽突然開口,指甲敲著玻璃窗,說這樣能蓋住消毒水的味道。有次疼得直冒冷汗,還笑著對護士說我女朋友聞到這個要哭的。
我在他宿舍發(fā)現(xiàn)沒帶走的薄荷糖鐵盒,當時以為是忘記,現(xiàn)在才懂,那是他留給我的最后線索。紙袋里掉出張便利店收銀條,背面畫著簡筆小惡魔——是我教他的涂鴉,旁邊寫著:如果我死了,鐵盒里的錄音筆給她。
請問,我抓住大媽的袖口,聲音發(fā)顫,他后來,手術了嗎?大媽推了推眼鏡,目光落在出院日期欄:6月22日自動出院,病歷上寫著赴美治療。她突然壓低聲音,但我看見他走的時候,是被沈氏集團的車接走的,那姑娘哭著跟護士說他不能做手術,他爸爸還等著他。
手機在褲兜震動時,我正盯著過敏史里的碘伏過敏——和他當年幫我處理速寫刀劃傷時說的一樣。短信來自顧承澤,只有簡單的七點,琴房,末尾跟著個鋼琴emoji,像十年前我們約飯時的暗號。
走出檔案室時,陽光從天井漏下來,在地面投下心電圖般的光影。拐角處的自動販賣機里,薄荷糖的包裝在燈光下一閃,我突然想起鐵盒最底層的夾層,那里還藏著他大二時送我的錄音帶,錄著他彈的《卡農(nóng)》,還有沒說出口的“我喜歡你”。
林小姐?護士站的小姑娘叫住我,遞來張字條,陳醫(yī)生讓我交給你。泛黃的便簽上是鋼筆字:2015年6月21日,顧承澤在走廊摔倒,喊的是你的名字。他說,別讓小晚看見我穿病號服的樣子,她會哭。落款處畫著個歪扭的鋼琴,和他速寫本里的一模一樣。
傍晚的風卷著槐花穿過醫(yī)院走廊,我摸著診斷書上他的簽名,突然明白為什么十年前的機場,他遞給我的鐵盒里少了三顆糖——那是他每天要吃的藥片數(shù)量。消毒水味混著遠處食堂的飯菜香,在記憶里釀成苦酒,原來所有的對不起,都是沒說出口的我愛你。
琴房的鐵門在暮色中吱呀作響,十年前的密碼鎖還閃著綠光,我輸入自己的生日,鎖咔嗒打開的瞬間,薄荷糖的氣味撲面而來。老舊的鋼琴上擺著個玻璃罐,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千紙鶴,每只翅膀上都寫著日期——從2015年6月23日到2025年5月9日,一天不落。
最頂層的紙鶴上寫著:晚晚,手術同意書簽了,這次我想賭一次,把十年前沒說的話,說給你聽。墨跡未干,旁邊放著當年的鐵盒,里面躺著支錄音筆,和顆融化了一半的薄荷糖。窗外的夕陽把琴鍵染成金色,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像時光深處傳來的,遲到十年的告白。
我按下錄音筆的瞬間,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薄荷糖在掌心碎成渣,混著眼淚滴在琴鍵上,那串《卡農(nóng)》的前奏響起時,我終于聽見,十年前沒說完的那句話——其實,我怕再也沒機會,叫你一聲晚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