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非剛躺下兩小時,夢里還在考場,鉛筆在卷子上一格格寫答案。門突然被咚咚敲響,母親站在門縫里,頭發(fā)亂了,鼻頭通紅,說:“趕緊起來去你大伯家,你奶沒了。”
她穿衣服時手指冰涼,著急中拉鏈拉斷了,羽絨服前襟敞著。出門時耳邊有風聲,興輝的風年年都刮,年年都帶雪,像是在提醒誰該回來了。
祖母走得很急。前后七天,第一天說肚子堵,第二天就臥了床。大娘和母親在廚房小聲商量,“先從我們家開始,一家半個月輪換吧。”這一對半輩子都不對付的妯娌在這個時候反常得和諧起來。
但祖母沒給她們和解的機會。
她在第五天開始說胡話,眼睛不看人,只是一直重復說天上有飛機飛過,是智妍回來了。白非站在床邊,她不認識,喊的是表姐的名字,說:“你來啦,妍妍,我等你很久了。”
父親和大伯通宵守著的第二天夜里,臘月二十七,夜里她就走了,沒有留話,也沒等到她的妍妍回來看她最后一眼。
她走得太干脆了,連床都賴得弄臟。屋子里還留著她沒喝完的姜湯,邊沿浮著一圈油星子,床邊擺滿了為了照顧她買的各種生活用品,大部分都還沒拆封。
遺體已經(jīng)從臥室轉(zhuǎn)到大伯家的堂屋。貼過年畫的墻面已經(jīng)剝落,地上是不久前鋪上的稻草,還留著父親和大伯坐著留下的壓痕。祖母被穿上棉壽衣,棉線鞋,外罩麻布袍。白非趕到大伯家時,屋里彌漫著一股摻著火油和艾葉的味道,祖母已經(jīng)被擺在堂屋正中,頭朝外,臉上蓋著一方白布,雙手交疊在腹前。她看到父親和大伯還跪在棺材一旁,手上沾著碎棉絮和黃色綢緞的邊角料,膝蓋下的磚地留著一小塊濕跡。
說是凌晨兩點半穿的壽衣,大伯從箱底翻出來,一件一件抖開,先穿里層白布襖,再是大襟壽衣、壽褲、壽鞋,最外面罩的是一件用米色素布縫成的長袍。腰間用草繩束緊,袖口縫了護身符。父親給她戴了壽帽,嘴里含了一塊銅錢。“穿的時候她還熱著,”大伯低聲說,“身子是軟的。”白非沒敢問更多,只是站著,感覺有股寒意從腳底往上竄。堂屋正中擺了遺像,是前年智妍帶她去縣城拍的,祖母那天畫了眉,鏡頭里她不笑,眼神淡淡的,像在等車。
父親點了香,三炷,插在香爐里,哭了一句:“娘啊。”
嗩吶隊是從隔壁鎮(zhèn)上請來的,來了四個人,戴著白毛線手套,坐在板凳上調(diào)音。
按照老家的習俗,大伯是長子,要一直守在靈前,不能離席。清晨七點,父親出門去給親戚們報喪。他身上裹著黑色舊呢子大衣,腰間束著稻草繩,腳下是凍得發(fā)脆的黃土路。他先去了祖母的娘家。舅爺家大門“吱呀”一響,他披著棉襖出來,一眼看見父親的裝扮已然明白了來意,扶住剛要跪下的父親。
“你來啦,我心里早有數(shù)。”舅爺說。
兩個小時后,舅爺一家便冒著雪而來,身后是一車花圈,白幡,紙活扎的樓閣、馬車、元寶。
其余親戚,父親一戶一戶走去。按規(guī)矩,不能進門,站在門外喊“報喪”,再跪地三叩首。父親把紙錢放在腳邊,等人出來扶起他,像一整套早已排練過的動作。報完喪回來,父親褲子膝蓋全是泥漿和雪水,走路的時候一瘸一拐。他來不及吃一口飯喝一口水,又去了村南頭,去請三姨爹。三姨爹七十六歲,是村里公認“懂喪事”的人,生過幾場大病但沒倒,腦子還靈,口條利索。老人正在灶間喝粥,聽完父親的話,把碗一擱,說:“中午我就過來。”
到了中午,三姨爹穿著件深灰色棉袍來了,一進門就掀了靈棚邊的簾子,打量一圈:“香爐得往東靠三寸,靈幡太低,再拉高些。”說著就動手挪香案,讓堂哥搬桌,吩咐燒水沏茶,安排“招魂飯”在第二天早晨前燒好。
“這是頭等事,孝子守靈,香火不能斷,香別插反了。”他指著香爐說。
孝服是三姨爹帶著女眷趕夜縫的。白非和幾個手腳麻利的鄰居嬸娘在堂屋角落支了一張桌子,白布鋪滿一桌一地。
“這孝布剪不得,得拉。”三姨爹邊撕邊叮囑,布條在他手中一寸寸撕開,撕口的毛邊在燈光下輕顫。不同親疏關系不同輩分的孝服都不同,三姨爹嘴里不斷嘮叨著裁剪孝布的尺寸。
父親穿的是白色孝批,腰系麻繩,頭戴孝帽,兩側(cè)各綴著一個小棉球,說是“塞耳”,怕聽見不該聽的、魂魄未散的動靜。大伯的孝比父親更重,一眼便知是長子。麻布批得更厚,肩上還加了層坎肩,舉手投足都帶著儀式感。母親、大娘和姑姑穿的也是白色孝批,頭上不戴孝帽,而是換成了孝首——一圈細布纏額,打個結(jié),貼在發(fā)際邊,既不遮面,也不垂身。白非等成年孫輩,孝服減一等,不系麻繩,以白布腰帶替代。至于還未成年的重孫輩,穿的則是紅色孝批孝帽,不分男女。
就在第一天守靈夜臨近前,智妍終于趕回來了。
她在航空公司做乘務,年前正值最忙的時候,航線排得滿滿的。聽說她前一晚還在廣州落地,轉(zhuǎn)了兩班航班才趕回興輝,行李都沒回家放,直接打了車來了大伯家。
白非那時正蹲在火盆邊剪紙錢,聽見院口有人喊“我回來了”,抬頭看,是智妍,披著一件長款羽絨服,眉毛上還掛著雪花片。她走得太快,腳一軟,差點跪在雪地里。
她沖進靈堂時,那張飛了長途的臉還沒完全回緩過來,撲在棺材前大哭。她哭得幾乎說不出話,只是一遍一遍喊“姥姥、姥姥”,手指抓住棺材的一角不松,肩膀顫得像抽絲。
姑姑趕緊過去攙她,母親在后面遞紙,誰也沒勸她。
守靈的夜晚特別長。老人去世的頭三天要“照夜”,燈不能滅,紙不能斷,堂屋的燈泡一夜通明,昏黃得像一只睜不開的老人的眼。
夜里有只貓,不知從哪溜進棚子,蹲在堂屋口,眼睛發(fā)綠光。大娘嚇得臉色一青,說不吉利,堂哥就拿掃帚趕它,它卻不走,只是靜靜看著屋里,識趣地沒有發(fā)出聲響。
第七天請了道士來做七。一個穿青布長袍的瘦高男人,把黃紙和八卦圖攤在靈棚邊,嘴里念著誰也聽不懂的經(jīng)文。儀式走到后面他開始一個個點名逝者的親屬,從長子到次子到長孫到重孫,從始至終沒有提到白非和任何女眷。白非心里短暫的異樣感覺被大娘和母親的哭聲打斷,白非聽得出,她們其實早就哭累了。
幾天沒好好休息的白非和弟弟靠在一起打瞌睡,弟弟突然開口說:“姐,你有沒有覺得奶奶的遺像跟爸爸一模一樣。”白非愣了一下,她在看到遺像的第一眼就有這樣的感覺,照片上的祖母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眼窩微陷,嘴角微向下撇——和父親的神情幾乎一模一樣,甚至嘴角下撇的角度都一樣。然而這份相似并沒有為父親換取更多的溫情,除了妍妍,其他任何人試圖獲取她的關注都是天荒夜談。
祖母一輩子靠賣小零食過活,年輕時可以拉著平車走五里地,擺攤在電影院和學校門口,炒瓜子、炒花生、芝麻片。后來換成了腳踩三輪車,賣的東西的種類也多樣起來,開始有雞腿面包和汽水飲料。
但那些“價值不菲”的零食,祖母從來不讓他們碰。小時候只有智妍來的時候祖母才會把那些東西拿出來,有時會順便給白非和弟弟一點,有時不會。
不是因為自己是女孩子,也不是因為她不懂事,只是因為她不是她的妍妍。人與人之間感情的微妙,白非在那時就明白了。
出殯那天是初六,天剛亮,雞叫三遍后,吹鼓手站定在院口,嗩吶掛在胸前。他先試著吹了一聲,接著是長音響起,從他胸腔直沖出來,穿過靈棚,穿過瓦墻,越過枯樹和屋脊,遂穿紛紛揚揚的雪花,狠狠撕開這片清晨的寂靜。
杠頭高聲喊:“孝子賢孫齊跪地,扶棺起靈送先人——起——棺!”
靈棚前的雪地已被眾人踩成一片泥濘。棺材從堂屋緩緩抬出,木身漆黑,反著冷光。大伯先一步被兩個人一左一右架著倒退著走出靈堂,手里端著燒了幾天紙錢的喪盤。他的臉朝著棺材的方向,哭聲低沉而哀嚎,步子緩慢而僵硬。
父親緊隨其后,也由人扶著。接著是堂哥,雙手捧著祖母的遺像,馬燈由堂哥的兒子舉著,玻璃罩下的火苗在晨風中一閃一閃。弟弟跟在后頭,手里握著纏了白紙的哀杖。姑父走在最前方,高舉白布幡,引著送殯隊伍像一條靜默的河流蜿蜒流出村莊。
女眷們排在后列,哭聲此起彼伏。堂嫂和堂姐攙著大娘,白非扶著母親,旁邊是智妍扶著姑姑。再往后是其他親眷。
送殯隊伍行了近半個小時,雪越走越厚,鞋底踩在未被涉足的雪地上吱吱作響。
走至村口,靈幡一頓,杠頭高喊:“本家孝子,請盆!”
大伯便緩緩抬高一點身體,踉蹌幾步,用力一掄,將喪盆猛地砸在地上。
“咣當”一聲,盆身碎裂,盆口炸開,幾塊碎瓷劃過他膝邊濕透的孝布,在雪地上跳了一下,躺進泥水中。
這一下,是陰陽兩斷。
棺材停在村口。
照規(guī)矩,女眷在此止步。幾位年長的嬸娘帶頭跪下,后面的哭聲也隨之驟然升高,像浪潮一樣向前撲來。啜泣、哀號、低低的嗚咽交疊成一片,仿佛只有聲音能穿透死亡的沉默,為逝者指一條路出去。
表姐哭得最兇,也最響,整個人幾次失控般地撲向棺木,被大娘拽住了袖口才沒跌倒。
白非站在風口,身體向前微伏,雪沿著兜帽邊緣滑下來,順著脖頸一路鉆進后背。她低著頭,放聲痛哭。眼淚是從胸腔最深處一股一股涌出來。
她哭的不是祖母。
祖母沒有愛過她所以她不難過,她哭的是自己??薜氖切r候她站在堂屋的門口,攥著空的糖紙不敢出聲,哭的是祖母對智妍的每一個笑臉。小石子落進鞋里,沒有聲音,沒人察覺,一路走下來,腳趾磨得血肉模糊卻從未取出。
棺材由男丁繼續(xù)抬往祖母的歸穴——與祖父合葬的老墓地。從白非記事起,祖父和祖母就不再同屋生活,院子中間拉著一根看不見的繩,誰也不越過一步。十幾年里他們彼此無視,各安其所??涩F(xiàn)在,他們卻被毫不猶豫地合葬進同一個墓坑,像被誰草率地寫進了一份“伉儷情深”的劇本,連碑文都安排好了。
母親拍了拍她的肩,說:“回去吧,靈堂還得收拾。”
白非點頭,沒說話。她踩著地上殘余的紙灰,一步步走回家。
天近中午,雪已經(jīng)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