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富貴睡著后,火根和青娥開始了談話。
火根問:“咋辦呢?”
“你說咋辦?遇事就知道問咋辦咋辦的!”聽火根這樣問,青娥就有些氣:“你一個大男人,該問咋辦的應該是我。”想了想,又馬上糾正自己,覺得不該對火根這樣,便放低了脾氣反問:“你說咋辦呢?”
“限一個禮拜內(nèi)要去接受處理的。”
“當然要去。耽誤一天時間,就耽誤了一天賺錢。”
“屋里騰得出么?”火根當然就只能問出這樣的話了。結(jié)婚十八年,火根從來就沒管過錢。他只負責賺錢。大前年造房子,當人們問火根花了多少錢,火根會毫不遲疑地回:問我老婆去。
青娥沒有馬上回答。她從皮箱里拿出一個本子來。她要理一理。她好久都沒有理了。沒有理的原因是她自去了王奶家她就沒空理了。
“你看。”她把本子遞給火根。
火根說:“我不看。”
火根不看也是對的:一是他從來就不管帳,不管帳自然不記帳,既然不記帳,他就沒有看的必要;二是他無限信任老婆青娥,結(jié)婚十八年,就足足當了十八年的管家婆。他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不操閑心也留得住閑心的日子,自然也就留住了心寬體胖的模樣。你做什么他吃什么,你買什么他用什么,家里要開支什么去那里開支似乎跟他沒半毛錢關(guān)系。但今天的青娥是怎么了呢?火根覺得有些奇怪,奇怪過后甚至有些緊張和驚恐:青娥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你看下嘛!”青娥固執(zhí)地把本子塞過來?;鸶植贿^,便湊過去把本子擱在手上,然后一頁頁快速翻過,見偌大一個本子密密麻麻記了滿滿一本。他哪有心事去看,他本來就把這一切看得與自己沒毛關(guān)系?;鸶奄~本還過去,說:“我看著就頭疼。”
“你瞄一眼就頭疼,那我還不要疼死!”
聽到這樣說,火根有些羞愧。這輩子他真是心安理得慣了。
青娥說這話時,雖然依然有著那種固有的怨艾,他口氣卻溫和了許多。
“我來跟你算算吧。”青娥拿起筆在本子上列出來。
“就從進城時算起:榮華的學費、班費、資料費,共交了四千三百元;房租交了一年九千六百元;富貴的補課費交二個月二千四百元,加上平時每天生活開支共計開銷四千五百元;你買車加上掛牌、保險共花了二萬四千元;幾項共計四萬多。我們來縣城時家里存了整三萬,多出的是進城賺的。要是再罰五千,就像煮飯煮成隨水干了。”
青娥就是青娥,接著用肯定的語氣對火根說:“明天就去處理,晚一天去就耽誤了晚一天賺錢。”緩口氣又說:“不過,去小吳老公那里取取經(jīng),以后怎樣才能逃過這些。”
不算不知道,一算把火根嚇了一跳,想:縣城的生活開支怎么這么大呢?大到自己不敢想象。
過后兩人都沒有說話,躺下,黑暗中靜靜想著各自的心事。從兩人相互的鼻息里,都知道彼此并沒有睡著,但都下想去驚動對方。足足過了大概兩個小時,青娥忍不住用胳膊頂了頂火根,說:“哎,你說,我們來城里,是來對了還是來錯了?”
“你想的都是對的。”
“說心里話。”
“要說?”
“要說!”
“硬要說的話,我就覺得還是在磨盤嶺住著好。一年到頭,你只要把田種好了,菜園子種好了,養(yǎng)兩頭豬,養(yǎng)一群雞,吃的用的就不成了問題是不?在城里就不一樣,出門就得花錢。還有,相互還要攀比是不,你看小區(qū)車庫里住的,全都是鄉(xiāng)下來的,進了城好像就都成為了城里人,過城里人的生活,忘了自己姓什么。”
“都是為了孩子。表哥說得對,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
“講這些大道理我不懂,反正我覺得在城里生活,累人!進了城就個個能考清華、北大?就個個能當官?要個個能當官,就沒有老百姓了,沒有老百姓,你去當誰的官?”
青娥沒有接話;沒有接話是還想繼續(xù)聽火根說話。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火根說的話是如此的有道理。
“你說呀!”她又用胳膊碰了碰火根。
可能是受了青娥的鼓勁,火根接著說:“我認為我們根本沒必要跟風住到縣城來。就剛才你算的這幾筆開支,真把我嚇傻了!要像這樣開支,我們怎么能有錢建得起房子!還有,你也四十多歲的人了,自己也有爹娘,不伺候自己的老人,跑去伺候別人家的老人。我也一樣,求人坐個車,躬著個腰,像討錢一樣。我在家做個小工,二百元一天,還一天一包煙,一天四頓飯有酒有肉。”
“你接著說!”青娥又碰了一下。
“沒有了,想說的都說了。”火根說的是真話。他從來沒有說過這么多話,起碼沒有這樣系統(tǒng)地說過。他笫一次覺得說話是如此的痛快,特別是又有人在聽并巴不得你多說的時侯。
“你也說說。”火根也同樣用胳膊碰了一下青娥。
青娥沒有反應,也不說。火根便不再碰,不再說。就在火根認為青娥太累想睡,自己也想靜下來睡的時候,青娥發(fā)出了輕輕的啜泣聲,啜泣聲很輕微,輕微到只有躺在身旁的火根才能聽清楚。
火根連忙側(cè)過身用手掌去拂青娥的臉,他觸到了青娥眼窩滾燙的淚水。
青娥似乎比往日都要起得早。她到市場上買好菜,再回屋煮好早餐,再叫他們起床。吃完早餐叫火根送富貴去學校,她說因昨天有事提前從王奶那里走了,今天要早點去。她剛才去市場時,甚至為王姨買好了兩天的菜。青娥做事總是這樣有條有理,一點不帶馬虎。臨出門又鄭重交待火根:“送好富貴,你就去處理車子的事??ǖ拿艽a記在心里。還有,人在外,嘴帶甜些,話不刺人討人喜。另外,車取回后,今天不要去拉客,就在家。聽見了沒有?”
火根點頭。青娥瞥了他一眼。她真想聽火根多說些話,跟昨晚那樣。
但火根沒有。
王奶已經(jīng)吃好了早餐。當初請青娥的時候她就說過,早餐由她自己解決,很簡單,一個面包,一杯牛奶。她總是起得很早,這也許跟她的職業(yè)有關(guān)。她說她年輕的時候老當班主任,早上總是第一個到教室。
“青娥,昨天走那么急是遇到了什么事?”
“小事,王奶。”
“小事也是事,就不能告訴王奶?把王奶當外人?”
“那個、那個我老公開車拉客被運管所抓了。”
“現(xiàn)在叫運管分局。”王奶糾正。又問:“后來怎么樣?”
“要罰款。”
“罰多少?”
“五千。”
“什么,五千?敲詐呀?哎呀,不早跟我說!”
“沒用王奶,我們找人說了。”
“找我呀!我來!”王奶拿起手機拔通了電話,說:“亮子,你在哪呢?去市里開會?快過問下,青娥老公的車被你們扣了,青娥,我保姆青娥!要罰五千,你們是獅子呀,啊?什么,車牌號?”轉(zhuǎn)頭向青娥:“快,快報車牌號。”
王奶電話里一通連珠炮。這也許是她當老師養(yǎng)成的,嘴皮子就是順溜。他轉(zhuǎn)頭安慰青娥:“沒事的青娥,局長是我外孫。”
青娥一陣激動。
一會王奶的手機響起。王奶激動地接通電話:“?。窟@么快?還有什么辦法嗎?”
王奶放下電話,充滿埋怨:“青娥,你老公這么快就處理了。干嗎要這么快?就不能緩緩嗎,五千,這是什么規(guī)矩!”
這一天,青娥在王奶家?guī)缀蹙蜎]有停過,把該做的都做了一遍,甚至把昨天剛拖過的地又拖了一遍。只中午時分她出去打了個電話。
吃完晚飯,王奶催青娥早點回去。青娥沒走,反倒坐了下來,坐到王奶面前,說:“王奶,對不起。”
王奶拍著青娥的頭:“你這孩子,平白無故說對不起,你什么事對不起???對不起誰???”
這情形,就是一對親祖孫。
“我、我不能在您這里做了。”
“???為什么?為什么突然這么說?”
“我要回去。回老家。”
半天,王奶問:“遇什么事了嗎?”
“沒有王奶,也就是想我奶奶了,她還比您大一歲。”
“那你可以經(jīng)常抽空去看看他呀。”
“不王奶,我想去照顧她。我娘過世得早,我從小就是她帶大的。”
王奶“哦”了一聲。“哦”得有些遲緩。遲緩之后,王奶又摸了下青娥的頭,說:“回去吧,回去吧。”,嘆口氣接著說:“我又要去找人啰。原本,我以為這次……”
“王奶,對不起。”青娥撲到王奶的懷里嚶嚶地哭了。
“別哭孩子,你這樣做是對的。”
“人我?guī)湍液昧?,我剛才給介紹我來的那個阿姨打了電話,說下午帶人來。”
“叫中介。”王奶說。
待富貴睡著后,青娥對火根說:“跟你說個事。”
“什么事?”
“我們回去。”
“回去?”
“回家,磨盤嶺。”
“這里……”
“這里不是我們的家!”
“猴子搬家呀?想一出是一出。”
“一定回去!”
“好?;厝ゾ突厝?。反正我都是聽你的。”
“不,就這一次聽我的,往后我都聽你的。”
這樣的事火根當然不會聽,除非算是個笑話。但從青娥的口氣里,火根聽出來跟以往不一樣的味道?;厝?,火根當然一萬個歡喜,他本來就離不開自己的家,他太喜歡自己種出來的稻子麥子,蔬菜瓜果;太喜歡那種一天四頓飯,好酒好菜,還有一天一包煙和二百元的工資。他常想,即使你坐辦公室,也就和我差不多!在磨盤嶺生活,他太有自己的底氣,他完全靠一個人可以放榮華富貴讀書,可以造起一棟三層小洋房,還能有三萬元的存款!還有重要一點,可以讓青娥不做事,養(yǎng)得白白胖胖。作為一個男人,還有什么比這更值得驕傲的呢。
“那這輛車呢?”火根問。
“開回去呀。富貴去鎮(zhèn)上讀書,不照樣要接送呀。”
“富貴讀書的事,不又要去找人?”
“我跟表哥說了。難道我們回家讀書也不行?我們又不是出了國。”
“我們什么時候回去?”
“明天三十一號,我明天去和學校交涉好。后天就是元月一號,我們后天回去。”
“好,后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