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安琪在亂軍中與眾人失散,滿眼望去,全是官兵,隨手砍翻了幾名,只見官兵越來越多,從四面八方涌到,心中慌亂,縱馬亂奔。跑了一程,又遇到一隊官兵,她不敢迎戰(zhàn),回頭落荒而走,黑暗中馬足不知在什么東西上一絆,突然跪倒。她此時又累又怕,坐得不穩(wěn),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頭在硬土上重重一撞,暈了過去。幸而天黑,官兵并未發(fā)現(xiàn)。
昏迷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眼前一亮,隆隆巨響,接著臉上一陣清涼,許多水點潑到了頭上,郎安琪睜開眼來,只見滿天烏云,大雨傾盆而下,“啊喲”一聲,跳起身來,忽然身旁一人也坐了起來。郎安琪吃了一驚,忙從地上抓起彎刀,正想砍去,突然兩人都驚叫起來,原來那人是沈會會。
沈會會驚問:“郎小姐,怎么你也在這里?”郎安琪在亂軍中殺了半夜,父親也不知去了何方,突然遇到沈會會,雖然素來不喜此人,專和他拌嘴,畢竟是遇到自己人了,不禁要掉下淚來。她咬咬嘴唇忍住,問道:“看到我爸爸了嗎?”沈會會忽然打手勢叫她伏下,輕聲說:“有官兵。”郎安琪忙即伏低,兩人慢慢爬到一個土堆后面,探頭往外張望。
這時天已黎明,大雨之中,見數(shù)十名官兵在掩埋死尸,一面掘地,一面大聲咒罵。
過了一會兒,尸體草草埋畢,一名上士高聲吆喝:“你們兩個,四邊瞧瞧,還有尸首沒有?”兩名士兵應(yīng)了,站上高地四下張望,見他二人伏在地下,叫道:“還有兩具。”
郎安琪聽他們把自己當(dāng)作死尸,心中大怒,便要跳起來尋晦氣。沈會會一把拖住她手臂,低聲說:“等他們過來。”兩兵拿了鐵鍬走來,二人一動不動裝死,待兩兵走近俯身伸手要拉,突然各刺一刀,深入肚腹。兩兵一聲也來不及叫,已然喪命。
那上士等了半天,不見兩兵回來,雨又下得大,好不耐煩??谥型醢烁嶙拥膩y罵,騎了馬過來查看。沈會會低聲說:“別作聲,我奪他的馬。”那上士走到近處,見兩兵死在當(dāng)?shù)?,大吃一驚,正待叫人,沈會會一個箭步,已躥了上去,揮刀斜劈。
那上士手中未拿兵器,舉起馬鞭一擋,連鞭帶頭,給砍下馬來。
沈會會挽住馬韁,叫道:“快上馬!”郎安琪一躍上馬,沈會會放開腳步,跟在馬后。
官兵發(fā)現(xiàn)敵蹤,大聲吶喊,各舉兵刃追來。沈會會奔不得幾十步,左肩上被芙蓉金針射中處越來越痛,難以忍受,一陣昏迷,跌倒在地。郎安琪回頭觀看敵情,忽見沈會會跌倒,忙勒轉(zhuǎn)馬頭,奔到他身旁,俯身伸手,將他提起來,橫放鞍上,刀背敲擊馬臀,那馬如飛而去。官兵叫了一陣,哪里追趕得上?
郎安琪見官兵相離已遠(yuǎn),將刀插在腰里,看沈會會時,見他雙目緊閉,臉如白紙,呼吸細(xì)微,心中很是害怕,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將他扶直了坐在馬上,左手抱住他腰,防他跌落,盡揀荒僻小路奔馳。跑了一會兒,見前面黑壓壓的一片森林,催馬進(jìn)林,四周樹木茂密,稍覺安心。這時雨已停歇,她下了馬,牽馬而行,到了林中一處隙地,見沈會會仍是神智昏迷,想了一想,把他抱下馬來,放在草地上,自己坐下休息,讓馬吃草。她一個二十歲的姑娘,孤零零坐在荒林之中,眼前這人不知是死是活,束手無策之余,不禁悲從中來,抱頭大哭,眼淚一點一點滴在沈會會臉上。
沈會會在地上躺了一會兒,神智漸清,以為天又下雨,微微睜開眼睛,只見眼前一張俏臉,一對大眼睛哭得紅紅的,淚水撲撲撲的滴在自己臉上。他“哼”了一聲,左肩又痛,不由叫了聲“哎呦”。
郎安琪見他醒轉(zhuǎn),心中大喜,忽見自己眼淚又是兩滴落在他嘴角邊,忙掏出手帕,想給他擦,剛伸出手,驟然警覺,又縮了回來,責(zé)怪說:“你怎么躺在我跟前,也不走開些。”沈會會“嗯”了一聲,掙扎著要爬起。郎安琪說:“算啦,就躺在這兒吧。咱們怎么辦呀?”沈會會說:“我肩上痛得厲害,什么也不能想。郎小姐,請你給我瞧瞧。”
郎安琪說:“我不高興瞧。”口中這么說,終究還是俯身去看,瞧了一會兒說:“好端端的,沒有什么,又沒血。”
沈會會勉力坐起身來,右手用單刀刀尖將肩頭衣服挑開了個口子,斜眼細(xì)看,說道:“這里中了三枚金針,打進(jìn)肉里去了。”金針雖細(xì),卻是深射著骨,痛得他肩上猶如被砍了三刀一般。郎安琪問:“怎么辦呢?咱們到鎮(zhèn)上找醫(yī)生去吧?”沈會會說:“這不成。昨晚這一鬧,四廂城鎮(zhèn)誰不知道?咱們這一身血漬,又找醫(yī)生治傷,就是自投羅網(wǎng)。這本要用吸鐵石吸出來,這會兒卻到哪里找去?勞你的駕,請用刀把肉剜開,拔出來吧。”
郎安琪半夜惡斗,殺了不少官兵,面不改色,現(xiàn)在要她去剜沈會會肩上肌肉,反倒躊躇起來。沈會會說:“我挺得住,你動手吧……等一下。”他在衣上撕下幾條布條,交給郎安琪,問道:“身邊有火折子么?”郎安琪一摸囊中,說道:“有的,干嘛呀?”沈會會說:“請你撿些枯草樹葉來燒點灰,待會兒把針拔出,用灰按著創(chuàng)口止血,再用布條縛住。”
郎安琪照他的話做了,燒了很大的一堆灰。沈會會笑著說:“成了,足夠止得住一百個傷口的血。”郎安琪生氣說:“我是笨丫頭,你自己來吧!”沈會會笑著說:“是我說錯了,你別生氣。”郎安琪說:“哼,你也會知錯?”右手拿起單刀,左手按向他肩頭針孔之旁。
她手指突然碰到男人肌膚,不禁立刻縮回,只羞得滿臉發(fā)燒,直紅到耳根子中去。
沈會會見她忽然臉有異狀,可不明白了,問道:“你怕么?”郎安琪嗔說:“我怕什么?你自己才怕呢!轉(zhuǎn)過頭去,別瞧。”沈會會依言轉(zhuǎn)過了頭。郎安琪將針孔旁肌肉捏緊,挺刀尖刺入肉里,輕輕一轉(zhuǎn),鮮血直流出來。沈會會咬緊牙齒,一聲不吭,滿頭都是黃豆般大的汗珠。郎安琪將肉剜開,露出了針尾,右手拇指食指緊緊捏住,力貫雙指一提,便拔了出來。
沈會會臉如白紙,仍強(qiáng)作歡笑,說道:“可惜這枚金針沒針鼻,不能穿線,否則倒可給郎小姐繡花玩兒。”郎安琪說:“我才不會繡花呢。去年媽媽教我學(xué),我弄不了幾下,就把針折斷了,又把繃子弄破啦。媽媽罵我。我說:‘媽,我不成,你給教教。’你猜她怎么說?”
沈會會說:“她說:‘拿來,我教你。’”郎安琪說:“哼,才不是。她說:‘我沒空。’后來給我琢磨出來啦,原來她自己也不會。”沈會會哈哈大笑,說話之間又拔了一枚金針出來。
郎安琪笑著說:“我本來不愛學(xué),可是知道媽媽不會,就故意磨著要她教。媽媽給我纏不過,她說:‘你再胡鬧,告訴你爸爸打你。’她又說:‘你不會針線吶,哼,將來瞧你……’”說到這里突然止住,原來她媽當(dāng)時說:“將來瞧你找不找得到婆家。”沈會會問:“將來瞧你怎么啊?”郎安琪嗔說:“別羅嗦,我不愛說啦。”
口中說話,手里不停,第三枚金針也拔了出來,用草灰按住創(chuàng)口,拿布條縛好,見他血流滿身,仍是臉露笑容,和自己有說有笑,也不禁暗暗欽佩,心想:“瞧不出他身材雖矮,倒也是個好漢子。要是人家剜我的肉,我會不會大聲叫娘呢?”想到父母,又是一陣難受。這時她滿手是血,說道:“你躺在這里別動,我去找點水喝。”
一望地勢,奔出林來,走了數(shù)百步,找到一條小溪,大雨甫歇,溪水流勢湍急,將手上的血在溪中洗凈了,俯身溪上,突然看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見頭發(fā)蓬松,身上衣服既濕且皺,臉上又是血漬又是泥污,簡直不成個人樣,心想:“糟糕,這副鬼樣子全讓他看去啦。”于是映照溪水,洗凈了臉,十指權(quán)當(dāng)梳子,將頭發(fā)梳好編了個辮子,在溪里舀些水喝了,心想沈會會一定口渴,可是沒盛水之具,頗為躊躇,靈機(jī)一動,從背上包里取出一件衣服,在溪水里洗干凈了,浸得濕透,這才回去。
沈會會剛才和郎安琪說笑,強(qiáng)行忍住,此時肩上劇痛難當(dāng),等她回轉(zhuǎn),已痛得死去活來,郎安琪見他臉上雖然裝得并不在乎,一定很不好受,憐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張開嘴,將衣中所浸溪水?dāng)D到他口里,輕問:“痛得厲害么?”
沈會會一直跟這個郎小姐捉弄斗嘴,心中不存男女之見,哪知自己受傷,偏偏是她護(hù)持相救,心中對她所懷厭憎之情一時盡除,這時聽郎安琪軟語慰問,他自從家破人亡后跟隨老委員長闖蕩江湖,不是在刀山槍林中廝混,便是在陰謀詭計中打滾,幾時消受過這般溫柔詞色,心中感動,竟然望著她怔怔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