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澤豐掛念龔樂媛的安危，不暇追敵，見龔樂媛倒在大車的車夫座位上，胸口插了一柄長劍，探她鼻息，已然奄奄一息。
金澤豐大叫：“學(xué)妹，學(xué)妹！”龔樂媛問：“是……是大師兄么？”金澤豐歡喜說：“是……是我。”伸手想去拔劍，夜清秋忙伸手一格說：“拔不得。”
金澤豐見那劍深入半尺，已成致命之傷，這一拔出來，立即令她氣絕而死，眼見無救，心中大慟，哭了出來，叫道：“樂……樂媛學(xué)妹！”
龔樂媛說：“大師兄，你陪在我身邊，那很好。小康……小康，他去了嗎？”金澤豐咬牙切齒，哭著說：“你放心，我一定殺了他給你報仇。”龔樂媛說：“不，不！他眼睛看不見，你要殺他，他不能抵擋。我……我要去媽媽那里。”金澤豐說：“好，我送你去見師母。”夜清秋聽她話聲越來越微，命在頃刻，不由得也流下淚來。
龔樂媛說：“大師兄，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我對你不起。我……我就要死了。”金澤豐垂淚說：“你不會死的，咱們能想法子治好你。”龔樂媛說：“我……我這里痛……痛得很。大師兄，我求你一件事，你……千萬要答允我。”金澤豐握住她左手說：“你說，你說，我一定答允。”龔樂媛嘆了口氣說：“你……你……不肯答允的……而且……也太委屈了你……”聲音越來越低，呼吸也越微弱。
金澤豐說：“我一定答允的，你說好了。”龔樂媛問：“你說什么？”金澤豐說：“我一定答允的，你要我辦什么事，我一定給你辦到。”龔樂媛說：“大師兄，我的丈夫……小康……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憐……你知道么？”金澤豐說：“是，我知道。”龔樂媛說：“他在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負(fù)……欺負(fù)他。大師兄……我死了之后，請你盡力照顧他，別……別讓人欺負(fù)他……”
金澤豐一怔，萬想不到薄康來毒手殺妻，龔樂媛命在垂危，竟還不能忘情于他。金澤豐此時恨不得將薄康來抓來，將他千刀萬剮，日后要饒他性命，那也千難萬難，如何肯去照顧這負(fù)心狗賊？
龔樂媛緩緩說：“大師兄，小康……小康他不是真要殺我……他怕我爸爸……他要投靠白登，只好……只好刺我一劍……”
金澤豐怒道：“這等自私自利、忘恩負(fù)義的狗賊，你……你還念著他？”
龔樂媛說：“他……他不是存心殺我的，只不過……只不過一時失手罷了。大師兄……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顧他……”月光斜照，映在她臉上，只見她目光散亂無神，一對眸子渾不如平時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濺著幾滴鮮血，臉上全是求懇的神色。
金澤豐想起過去十余年中，和樂媛學(xué)妹在玉皇頂各處攜手共游，有時她要自己做什么事，臉上也曾露出過這般祈懇的神氣，不論這些事多么艱難，多么違反自己心愿，可從來沒拒卻過她一次。她此刻的求懇之中卻又充滿了哀傷，她明知自己頃刻間便要死去，再也沒機(jī)會向金澤豐要求什么，這是最后一次求懇，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懇。
霎時間，金澤豐胸中熱血上涌，明知只要一答允，今后不但受累無窮，而且要強迫自己做許多絕不愿做之事，但眼見龔樂媛這等哀懇的神色和語氣，當(dāng)即點頭說：“是了，我答允便是，你放心好了。”
夜清秋在旁聽了，忍不住插嘴說：“你……你怎可答允？”
龔樂媛緊緊握著金澤豐的手說：“大師兄，多……多謝你……我這可放心……放心了。”她眼中忽然發(fā)出光彩，嘴角邊露出微笑，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金澤豐見到她這等神情，心想：“能見到她這般開心，不論多大的艱難困苦，也值得為她抵受。”
忽然之間，龔樂媛輕輕唱起歌來。金澤豐胸口如受重?fù)?，聽她唱的正是粵語情歌，聽到她口中吐出了“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呀，碧水常圍著青山轉(zhuǎn)唉”的曲調(diào)，那是薄康來教她的粵語情歌。當(dāng)日在愛身崖上心痛如絞，便是為了聽到她唱這山歌。她這時又唱了起來，自是想著當(dāng)日與薄康來在玉皇頂兩情相悅的甜蜜時光。
她歌聲越來越低，漸漸松開了抓著金澤豐的手，終于手掌一張，慢慢閉上了眼睛，歌聲止歇，也停住了呼吸。
金澤豐心中一沉，似乎整個世界忽然間都死了，想要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來。他伸出雙手，將龔樂媛的身子抱起，輕輕叫道：“學(xué)妹，學(xué)妹，你別怕！我抱你去你媽媽那里，沒人再欺負(fù)你了。”
夜清秋見到他背上殷紅一片，顯是傷口破裂，鮮血不住滲出，衣衫上的血跡越來越大，但當(dāng)此情景，又不知如何勸他才好。金澤豐抱著龔樂媛的尸身，昏昏沉沉地邁出了十余步，口中只說：“學(xué)妹，你別怕，別怕！我抱你去見你媽媽。”突然間雙膝一軟，撲地摔倒，就此人事不知了。
迷糊之中，耳際聽到幾下叮咚、叮咚的清脆琴聲，跟著琴聲宛轉(zhuǎn)往復(fù)，曲調(diào)熟悉，聽著說不出的受用。他只覺全身沒半點力氣，連眼皮也不想睜開，只盼永遠(yuǎn)永遠(yuǎn)聽著這琴聲不斷。琴聲果然絕不停歇地響了下去，聽得一會兒，金澤豐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
待得二次醒轉(zhuǎn)，耳中仍是清幽的琴聲，鼻中更聞到芬芳花香。他慢慢睜開眼來，觸眼盡是花朵，紅花、白花、黃花、紫花，堆滿眼前，心想：“這是什么地方？”聽琴聲幾個轉(zhuǎn)折，正是夜清秋常奏的《藥師佛心經(jīng)》，側(cè)過頭來，見到夜清秋的背影，她坐在地下，正自撫琴。他漸漸看清楚了置身之所，似是在一個山洞之中，陽光從洞口射進(jìn)來，自己躺在一堆柔軟的草上。
金澤豐想要坐起，身下所墊的青草簌簌做聲。琴聲戛然而止，夜清秋回過頭來，滿臉都是喜色。她慢慢走到金澤豐身畔坐下，凝望著他，臉上愛憐橫溢。
剎那間，金澤豐心中充滿了幸福之感，知自己為龔樂媛慘死而暈了過去，清秋將自己救到這山洞中，心中突然又是一陣難過，但逐漸逐漸，從清秋的眼神中感到了無比溫馨。兩人脈脈相對，良久無語。
金澤豐伸出左手，輕輕撫摸夜清秋的手背，忽然間從花香之中，透出一些烤肉的香氣。夜清秋拿起一根樹枝，樹枝上穿著一串烤熟了的青蛙，微笑說：“又是焦的！”金澤豐大笑。兩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邊捉蛙燒烤的情景。
兩次吃蛙，中間已經(jīng)過了無數(shù)變故，但終究兩人還是相聚在一起。
金澤豐笑了幾聲，心中一酸，又掉下淚來。夜清秋扶著他坐起，指著洞外一個新墳，低聲說：“龔姑娘便葬在那里。”金澤豐含淚說：“多……多謝你了。”夜清秋緩緩搖了搖頭說：“不用多謝。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也各有各的業(yè)報。”金澤豐心下暗感歉仄說：“清秋，我對樂媛學(xué)妹始終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見怪。”
夜清秋說：“我自然不會怪你。如果你真是個浮滑男子，負(fù)心薄幸，我也不會這樣看重你了。”低聲說：“我開始……開始對你傾心，便因在洛陽十里畫廊中，隔著竹簾，你跟我說怎樣戀慕你的學(xué)妹。龔姑娘原是個好姑娘，她……她便是跟你無緣。如果你不是從小和她一塊兒長大，多半她一見到你，便會喜歡你的。”
金澤豐沉思半晌，搖了搖頭說：“不會的。學(xué)妹崇仰我?guī)煾?，她喜歡的男子要像她爸爸那樣端莊嚴(yán)肅，沉默寡言。我只是她的玩伴，她從來……從來不尊重我。”夜清秋說：“或許你說得對。正好薄康來就像你師父一樣，一本正經(jīng)，卻滿肚子都是機(jī)心。”金澤豐嘆了口氣說：“學(xué)妹臨死之前，還不信薄康來是真的要殺她，還是對他全心相愛，那……那也很好。她并不是傷心而死。我想過去看看她的墳。”
夜清秋扶著他手臂，走出山洞。金澤豐見那墳雖以亂石堆成，卻大小石塊錯落有致，殊非草草，墳前墳后都種了鮮花，足見夜清秋頗花了一番功夫，心下暗暗感激。墳前豎著一根削去了枝葉的樹干，樹皮上用劍尖刻著幾個字——東華女俠龔樂媛姑娘之墓。
金澤豐又怔怔地掉下淚來，說道：“學(xué)妹或許更喜歡人家叫她薄夫人。”夜清秋說：“薄康來如此無情無義，龔姑娘泉下有靈，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腸，不會愿作薄夫人了。”心想：“你不知她和薄康來的夫妻有名無實，并不是什么夫妻。”
金澤豐說：“那也說得是。”只見四周山峰環(huán)抱，處身之所是在一個山谷之中，樹林蒼翠，遍地山花，枝頭啼鳥唱和不絕，是個十分清幽的所在。夜清秋說：“咱們便在這里住些時候，一面養(yǎng)傷，一面伴墳。”金澤豐說：“好極了。樂媛學(xué)妹獨自個在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鬼，也很膽小的。”夜清秋聽他這話甚癡，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
兩人便在這翠谷之中住了下來，烤蛙摘果，倒也清靜自在。金澤豐所受的只是外傷，既有蘭陵派的治傷靈藥，兼之內(nèi)功深厚，養(yǎng)了二十余日，傷勢已痊愈了八九。夜清秋每日教他奏琴，金澤豐本極聰明，潛心練習(xí)，進(jìn)境也是甚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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