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樂媛失聲問:“你……你……自宮習(xí)劍?”薄康來陰森森說:“正是。這《社會劍譜》的第一道法訣,便是要練會厚黑之學(xué),變得無情無義,無欲無求。而變得無欲無求,要么挖心,要么自宮。”龔樂媛問:“那……那為什么?”薄康來說:“練這社會劍法,自練內(nèi)功入手,再要加煉內(nèi)丹,服食燥藥。若不如此,練功服藥之后,便即欲火如焚,不免走火入魔,僵癱而死。”龔樂媛說:“原來如此。”語音如蚊,幾不可聞。
夜清秋心中也想:“原來如此!”這時她才明白,為什么夜孟春一代梟雄,武功無敵于天下,卻性格大變,無情無義,自閉于雄安了。
只聽龔樂媛輕輕啜泣,說道:“當年玉濤公假裝娶妻生子,夫妻恩愛,是為了掩人耳目。你……你也是……”薄康來說:“不錯,我練習(xí)之后,仍和你成親,也是掩人耳目,不過只是要掩你爸爸一人的耳目。”
龔樂媛嗚嗚咽咽的只是低泣。薄康來說:“我一切都跟你說了,你痛恨我入骨,這就走吧。”龔樂媛哽咽說:“我不恨你,你是為情勢所逼,無可奈何。我只恨……只恨當年寫下那《社會劍譜》之人,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害人。”薄康來嘿嘿一笑,不再置答。
龔樂媛“嗯”了一聲說:“然則……然則我爸爸……也是……也是像你這樣……”薄康來說:“既練此劍法,又怎能例外?你爸爸身為一派掌門,倘若有人知道他自宮練劍,傳了出去,豈不貽笑江湖?因此他如知我習(xí)過這門劍法,非殺我不可。他幾次三番查問我對你如何,便是要確知我有無練劍。假如當時你稍有怨懟之情,我這條命早已不保了。”龔樂媛說:“現(xiàn)下他是知道了。”薄康來說:“我殺晉培安,殺卜光正,數(shù)日之內(nèi),便將傳遍武林,天下皆知。”言下甚是得意。龔樂媛說:“照這么說,只怕……只怕我爸爸真的放你不過,咱們到哪里去躲避才好?”
薄康來好奇問:“咱們?你既已知道我這樣了,還愿跟著我?”龔樂媛說:“這個自然。小康,我對你一片心意,始終……始終如一。你的身世甚是可憐……”她一句話沒說完,突然“啊”的一聲叫,躍下車來,似是給薄康來推了下來。
只聽薄康來怒道:“我不要你可憐,誰要你可憐了?薄康來劍術(shù)已成,什么也不怕。等我眼睛好了以后,薄康來雄霸天下,什么龔政偉、金澤豐,什么普光和尚、長春道士,都不是我對手。”
夜清秋心下暗怒:“等你眼睛好了?哼,你的眼睛好得了嗎?”對薄康來遭際不幸,她本來頗有惻然之意,待聽到他對妻子這等無情無義,又這等狂妄自大,不禁頗為不齒。
龔樂媛嘆了口氣說:“咱們總得先找個地方,暫避一時,將你眼睛養(yǎng)好了再說。”薄康來說:“我自有對付你爸爸的法子。”龔樂媛說:“這件事既然說來難聽,你自然不會說,爸爸也不用擔心你。”薄康來冷笑說:“哼,對你爸爸的為人,我可比你明白得多了。明天我一見到有人,立即便說及此事。”龔樂媛著急問:“那又何必?你這不是……”薄康來說:“何必?這是我保命全身的法門。我逢人便說,不久自然傳入你爸爸耳中。龔政偉既知我已然說了出來,便不能再殺我滅口,他反要千方百計地保全我性命。”龔樂媛說:“你的想法真稀奇。”薄康來說:“有什么稀奇?你爸爸是否自宮,一眼是瞧不出來的。他胡子落了,大可用漆黏上去,旁人不免將信將疑。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地死了,人人都會說是龔政偉所殺,這叫作欲蓋彌彰。”龔樂媛嘆了口氣,默不作聲。
夜清秋尋思:“薄康來這人心思機敏,這一招委實厲害。龔姑娘夾在中間,可為難得很了。這么一來,她父親不免聲名掃地,她如設(shè)法阻止,卻又危及丈夫性命。”
薄康來說:“我縱然雙眼從此不能見物,但父母大仇得報,一生也決不后悔。當日金澤豐傳我爸爸遺言,說向陽巷老家中祖宗的遺物,千萬不可翻看,這是曾祖?zhèn)飨聛淼倪z訓(xùn)?,F(xiàn)下我是細看過了,雖然沒遵照祖訓(xùn),卻報了父母之仇。若非如此,旁人都道我薄家的社會劍法浪得虛名,眾邦物流集團歷代董事長都是欺世盜名之徒。”
龔樂媛說:“當時爸爸和你都疑心大師兄,說他取了你薄家的《社會劍譜》,說他捏造公公的遺言……”薄康來說:“就算是我錯怪了他,卻又怎樣?當時連你自己也不是一樣的疑心?”龔樂媛輕輕嘆息一聲說:“你和大師兄相識未久,如此疑心,也是人情之常??墒前职趾臀?,卻不該疑他。世上真正信得過他的,只媽媽一人。”
夜清秋心想:“誰說只你媽媽一人?還有我呢!”
薄康來冷笑說:“你媽也真喜歡金澤豐。為了這小子,你父母不知口角了多少次。”龔樂媛驚訝說:“我爸爸媽媽為了大師兄口角?我爸媽是從來不口角的。”薄康來冷笑說:“從來不口角?那只是裝給外人看看而已。連這種事,龔政偉也戴起偽君子的假面具。我親耳聽得清清楚楚,難道會假?”龔樂媛說:“我不是說假,只是十分奇怪。怎么我沒聽到,你反而聽到了?”薄康來說:“現(xiàn)下說與你知,也不相干。那日在潮州,西圣派的兩人搶了那袈裟去。那兩人給金澤豐殺死,袈裟自然是金澤豐得去了。可是當他身受重傷、昏迷不醒之際,我搜他身上,袈裟卻已不知去向。”龔樂媛說:“原來在潮州,你已搜過大師兄身上。”薄康來說:“正是,那又怎樣?”龔樂媛說:“沒什么。”
夜清秋心想:“龔姑娘以后跟著這奸狡兇險、暴躁乖戾的小子,這一輩子,苦頭可有得吃了。”忽然又想:“我在這里這么久了,豐哥一定掛念。”側(cè)耳傾聽,不聞有何聲息,料想他定當平安無事。
只聽薄康來繼續(xù)說:“袈裟既不在金澤豐身上,定是給你爸媽取了去。從潮州回到玉皇頂,我潛心默察,你爸爸掩飾得也真好,竟半點端倪也瞧不出來。你爸爸那時得了病,當然,誰也不知道他是一見袈裟上的《社會劍譜》之后,立即便自宮練劍。旅途之中眾人聚居,我不敢去窺探你父母的動靜,一回玉皇頂,我每晚都躲在你爸媽臥室之側(cè)的懸崖上,要從他們的談話之中,查知劍譜的所在。”龔樂媛問:“你每天晚上都躲在那懸崖上?”
薄康來說:“正是。”龔樂媛又重復(fù)問了一句:“每天晚上?”夜清秋聽不到薄康來的回答,想來他是點了點頭。只聽龔樂媛嘆氣說:“你真有毅力。”薄康來說:“為報大仇,不得不然。”龔樂媛低低應(yīng)了聲:“是。”
只聽薄康來說:“我接連聽了十幾晚,都沒聽到什么異狀。有一天晚上,聽你媽媽說:‘師兄,我覺得你近來神色不對,是不是練孤虛神功有些兒麻煩?可別太求精進,惹出亂子來。’你爸笑了一聲說:‘沒有啊,練功順利得很。’你媽說:‘你別瞞我,為什么你近來說話的嗓子變了,又尖又高,倒像女人似的。’你爸說:‘胡說八道!我說話向來就是這樣的。’我聽他說這句話,嗓聲就尖得很,確像是個女子在大發(fā)脾氣。你媽說:‘還說沒變?你一生之中,就從來沒對我這樣說過話。我倆夫婦多年,你心中有什么解不開的事,何以瞞我?’你爸說:‘有什么解不開的事?嗯,總統(tǒng)山之會不遠,白登意圖吞并四常,其心昭然若揭。我為此煩心,那也是有的。’你媽說:‘我看還不止于此。’你爸又生氣了,尖聲說:‘你便是瞎疑心,此外更有什么?’你媽說:‘我說了出來,你可別發(fā)火。我知道你是冤枉了阿豐。’你爸說:‘阿豐?他和傳銷邪教來往,和那姓夜的姑娘結(jié)下私情,天下皆知,有什么冤枉他的?’”
夜清秋聽他轉(zhuǎn)述龔政偉之言,提到自己,更有“結(jié)下私情,天下皆知”八字,臉上微微一熱,但隨即心中涌起一股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