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睡了幾個小時,用過了午餐。蘭凈見受傷的弟子神情委頓,說道:“咱們行跡已露,以后不用晚間趕路了,受傷的人也須休養(yǎng),咱們今晚在廿八鋪歇宿。”
從這高坡上一路下山,行了三個多小時到了廿八鋪。那是三省交通要沖,桑浦山上行旅必經(jīng)之所。進鎮(zhèn)來天還沒黑,但鎮(zhèn)上竟無一人。
妙瑜說:“廣東風俗真怪,這么早大家便睡了。”蘭凈說:“咱們且找一家客店投宿。”蘭陵派和武林中各地尼庵均互通聲氣,但廿八鋪并無尼庵,不能前去掛單,只得找客店投宿。所不便的是俗人對尼姑頗有忌諱,認為見之不吉,往往多惹閑氣,好在女尼們受之已慣,也從來不加計較。
但見一家家店鋪都上了門板。廿八鋪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有兩三百家店鋪,可是一眼望去,竟似一座死鎮(zhèn)。落日余暉未盡,廿八鋪街上已如深夜一般。眾人在街上轉(zhuǎn)了個彎,見一家酒店寫著“海悅酒店”四個大字,但大門緊閉,靜悄悄的沒半點聲息。丁玲當下便上前敲門,她是俗家弟子,一張圓圓的臉蛋常帶笑容,能說會道,很討人家喜歡。一路上凡有與人打交道之事,總是由她出馬,免得旁人一見尼姑,便生拒卻之心。
丁玲敲了幾下門,停得片刻,又敲幾下,過了良久,卻沒人應門。丁玲叫道:“服務員,請開門來。”她聲音清亮,又是習武之人,聲音頗能及遠,便隔著幾重院子,也當聽見了??墒蔷频曛芯箾]一人應聲,情形顯甚突兀。
妙瑜走上前去,附耳在門板上一聽,店內(nèi)全無聲息,轉(zhuǎn)頭說:“師父,店內(nèi)沒人。”
蘭凈隱隱覺得不對,眼見店招甚新,門板也洗刷得十分干凈,決不是歇業(yè)不做的模樣,說道:“過去瞧瞧,這鎮(zhèn)上該不止這一家酒店。”
向前走過數(shù)十家門面,又有一家“南安酒店”。丁玲上前拍門,一模一樣,仍沒人答應。丁玲說:“師姐,咱們進去瞧瞧。”妙瑜說:“好!”兩人越墻而入。丁玲叫問:“有人嗎?”不聽有人回答,兩人拔劍出鞘,并肩走進客堂,再到后面廚房、車庫、客房各處查看,果然一人也無。但桌上、椅上未積灰塵,連桌上一把茶壺中的茶也尚有微溫。丁玲打開大門,讓蘭凈等進來,將情形說了。各人都嘖嘖稱奇。
蘭凈說:“你們七人一隊,分別到鎮(zhèn)上各處去瞧瞧,打聽一下到底是何緣故。七人不可離散,一有敵蹤便吹哨為號。”眾弟子答應了,分別快步行出。客堂上便只剩下蘭凈一人。初時尚聽到眾弟子的腳步聲,到后來便寂無聲息。這廿八鋪鎮(zhèn)上,靜得令人只感毛骨悚然,偌大一個鎮(zhèn)甸,人聲俱寂,連雞鳴犬吠之聲也聽不到半點,確實大異尋常。
蘭凈突然擔心:“莫非傳銷邪教布下了陰毒陷阱?女弟子們沒多大江湖閱歷,別要中了詭計,給傳銷邪教一網(wǎng)打盡。”走到門口,見東北角人影晃動,西首又有幾人躍入店鋪屋中,都是本派弟子,她心中稍定。又過一會兒,眾弟子絡繹回報,都說鎮(zhèn)上并無一人。
妙瑜說:“別說沒人,連畜生也沒一只。”妙珂說:“看來鎮(zhèn)上各人離去不久,許多屋中箱籠打開,大家把值錢的東西都帶走了。”蘭凈點點頭問:“你們以為怎么?”妙瑜說:“弟子猜想,那是傳銷邪教驅(qū)散了鎮(zhèn)民,不久便會大舉來攻。”蘭凈說:“不錯!這一次傳銷邪教要跟咱們明槍交戰(zhàn),那好得很啊。你們怕不怕?”眾弟子齊說:“降魔滅妖,乃我佛門弟子的天職。”蘭凈說:“咱們便在這酒店中宿歇,做飯飽餐一頓再說。先試試水米蔬菜中有無毒藥。”
蘭陵派會餐時本就不許說話,這次更人人豎起了耳朵,傾聽外邊聲息。第一批吃過后,出去替換外邊守衛(wèi)的弟子進來吃飯。
妙珂忽然心生一計,說道:“師父,咱們?nèi)⒃S多屋中的燈燭都點起來,叫敵人不知咱們的所在。”蘭凈說:“這疑兵之計甚好。你們七人去點燈。”
她從大門中望出去,只見大街西首許多店鋪的窗戶中,一處處透了燈火出來,再過一會兒,東首許多店鋪的窗中也有燈光透出。大街上燈光處處,便是沒半點聲息。蘭凈一抬頭,見到天邊月亮,心中默禱:“菩薩保佑,讓我蘭陵弟子此次得能全身而退。蘭凈若能復歸玉璧峰,從此青燈禮佛,再也不動刀劍了。”
她昔年叱咤江湖,著實干下了不少轟轟烈烈的事跡,但昨晚桑浦山上這一戰(zhàn),局面之兇險,此刻思之猶有余悸,所擔心的是率領(lǐng)著這許多弟子,若她孤身一人,情境便再可怖十倍,那也不放在心上,又再默禱:“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如我蘭陵諸人此番非有損折不可,只讓蘭凈一人身當此災,諸般殺業(yè)報應,只由蘭凈一人承當。”
此時,忽聽東北方傳來一個女子聲音大叫:“救命吶!”萬籟俱寂中,尖銳之音特別顯得凄厲。蘭凈微微一驚,聽聲音并非本派弟子,凝目向東北角望去,并未見到有何動靜,隨見妙珂等七名弟子向東北角上奔去,自是前去察看。過了良久,不見妙珂等回報。妙瑜說:“師父,弟子和六位師妹過去瞧瞧。”蘭凈點點頭,妙瑜率領(lǐng)六人,循著呼叫聲來處奔去。黑夜中劍光閃爍,不多時便即隱沒。
隔了好一會兒,忽然那女子聲音又尖叫起來:“殺了人啊,救命,救命!”蘭陵弟子面面相覷,不知那邊出了什么事,何以妙珂、妙瑜兩批人過去多時,始終沒來回報,若說遇上了敵人,卻又不聞打斗聲。但聽那女子一聲聲地高叫“救命”,大家瞧著蘭凈,候她發(fā)令派人再去施救。
蘭凈說:“劉姐,你帶領(lǐng)六名師妹前去,不論見到什么事,即刻派人回報。”劉姐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原是流云庵中服侍蘭凝師太的傭婦。后來蘭凝見她忠心能干,收為弟子,此次隨同蘭凈出來,卻是第一次闖蕩江湖。劉姐躬身答應,帶同六名師妹向東北方而去。
可是這七人去后,仍如石沉大海,有去無回。蘭凈越來越驚,猜想敵人布下了陷阱,誘得眾弟子前去,一一擒?。挥值绕?,仍無半點動靜,那高呼“救命”之聲卻也不再響了。蘭凈說:“妙珠、妙珍,你們留在這里,照料受傷的師姐、師妹,不論見到什么古怪,總之不可離開客店,以免中了調(diào)虎離山之計。”妙珠、妙珍兩人躬身答應。
蘭凈對丁玲、妙玨、曹瑾三名年輕弟子說:“你們?nèi)齻€跟我來。”抽出長劍,向東北方奔去。來到近處,但見一排房屋,黑沉沉的既無燈火,亦無聲息,蘭凈厲聲喝道:“傳銷邪教,有種的便出來決戰(zhàn),在這里裝神弄鬼,是什么英雄好漢?”停了片刻,聽屋中沒人回答,飛腿向身畔一座屋子的大門上踢去??宦?,門栓斷截,大門向內(nèi)彈開,屋內(nèi)一團漆黑,也不知有人沒人。
蘭凈不敢貿(mào)然闖進,叫問:“妙瑜、妙珂、劉姐,你們聽到我聲音么?”她叫聲遠遠傳開,過了片刻,遠處傳來一些輕微回聲,回聲既歇,便又是一片靜寂。
蘭凈回頭說:“你們?nèi)司o緊跟著我,不可離開。”提劍繞著這排屋子奔行一周,沒見絲毫異狀,縱身上屋,凝目四望。其時微風不起,樹梢俱定,冷月清光鋪在瓦面上,這情景便如昔日在玉璧峰午夜出來步月時所見一般,但在玉璧峰明翰寺是一片寧靜,此刻卻蘊藏著莫大詭秘和殺氣。蘭凈空有一身武功,敵人始終沒露面,當真束手無策。
她又焦躁,又后悔:“早知傳銷邪教詭計多端,可不該派她們分批過來……”突然心中一凜,雙手一拍,縱下屋來,展開輕功,急馳回到南安酒店,叫問:“妙珠、妙珍,見到什么沒有?”酒店中竟沒人答應。
她疾沖進內(nèi),店內(nèi)已無一人,本來睡在榻上養(yǎng)傷的幾名弟子也都已不知去向。
這下蘭凈便修養(yǎng)再好,卻也無法鎮(zhèn)定了,劍尖在燭光下不住躍動,閃出一絲絲青光,知自己握著長劍的手已忍不住顫抖。數(shù)十名女弟子突然無聲無息地就此失蹤,到底什么緣故?卻又如何是好?剎那間,但覺唇干舌燥,全身筋骨俱軟,竟爾無法移動。
但這癱軟只頃刻間事,她吸一口氣,在丹田中一加運轉(zhuǎn),立即精神大振,在客店各處房舍庭院中迅速兜了一圈,不見絲毫端倪,叫道:“妙玲、妙瑾,你們過來。”可是黑夜中只聽到自己的叫聲,丁玲、曹瑾和妙玨三人均無應聲。蘭凈暗叫:“不好!”急沖出門,叫問:“妙玲、妙瑾、妙玨,你們在哪里?”門外月光淡淡,那三個小弟子也已影蹤不見。
當此大變,蘭凈不驚反怒,躍上屋頂,叫道:“傳銷邪教妖人,裝神弄鬼,成什么樣子?”
她連呼數(shù)聲,四下里靜悄悄的絕沒半點聲音。她不住口大聲叫罵,但廿八鋪偌大一座鎮(zhèn)甸,似乎只剩她一人。正無法可施之際,忽然靈機一動,朗聲說:“傳銷邪教聽了,你們再不現(xiàn)身,那便顯得夜孟春無恥膽怯,不敢派人和我正面為敵。夜孟春,有種敢出來見見老尼嗎?夜孟春,你渺小、陰暗、荒謬,我料定你就是不敢!”她知瑞金集團全體團員對書記奉若神明,如有人辱及書記之名,團員聞聲而不出來舍命維護清譽,實為罪大惡極。果然她叫了幾聲“夜孟春”,突見幾間屋中擁出七人,悄沒聲地躍上屋頂,四面將她圍住。
敵人一現(xiàn)身形,蘭凈心中一喜,心想:“你們這些妖人終究給我罵了出來,便將我亂刀分尸,也勝于這般鬼影也見不到半個。”可是這七人只一言不發(fā)地站在她身周。蘭凈怒問:“我那些女弟子呢?將她們綁架到哪里去了?”那七人仍默不作聲。
蘭凈見站在西首的兩人年紀均有五十來歲,臉上肌肉便如僵了一般不露半分喜怒之色,她吐了一口氣,叫道:“好,看劍!”挺劍向西北角上那人胸口刺去。
她身在重圍中,自知這一劍沒法當真刺到他,這一刺只是虛招。眼前那人可也當真了得,他料到這劍只是虛招,竟然不閃不避。蘭凈這劍本擬收回,見他毫不理會,刺到中途卻不收回了,力貫右臂,徑自疾刺過去。卻見身旁兩個人影一閃,兩人各伸雙手,分別往她左肩、右肩插落。
蘭凈身形略側(cè),疾如飄風般轉(zhuǎn)了過來,攻向東首那身形甚高之人。那人滑開半步,嗆啷一聲,兵刃出手,乃是一面沉重的鐵牌,舉牌往她劍上砸去,蘭凈長劍早已圈轉(zhuǎn),嗤的一聲,刺向身左一名老者。那老者伸出左手,徑來抓她劍身,月光下隱隱見他手上似是戴有黑色手套,料想是刀劍不入之物,這才敢赤手來奪長劍。
轉(zhuǎn)斗數(shù)合,蘭凈已和七名敵人中的五人交過了手,只覺這五人無一不是好手,倘若單打獨斗,甚或以一敵二,她決不畏懼,還可占到七八成贏面,但七人齊上,只要稍有破綻空隙,旁人立即補上,她變成只有挨打、絕難還手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