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繇說:“你內(nèi)力盡失,想必是受了重傷。我有一至交好友,醫(yī)術(shù)如神,只是為人古怪,輕易不肯為人治病,但沖著我的面子,必肯為你施治。那‘公平交易’常壽跟我向來交情……”金澤豐失聲說:“是常醫(yī)生?”羲繇說:“正是,你也聽過他的名字,是不是?”
金澤豐黯然說:“這位常醫(yī)生,數(shù)月之前,已在龍?zhí)洞髰{谷逝世了。”羲繇“啊喲”一聲,驚問:“他……他死了?”莫梵說:“他什么病都能治,怎么反而醫(yī)不好自己的病?啊,他是給仇人害死的嗎?”金澤豐搖了搖頭,于常壽之死,心下一直甚是歉仄,說道:“常醫(yī)生臨死之時,還替晚輩把了脈,說晚輩之傷甚是古怪,他確是不能醫(yī)治。”羲繇聽到常壽的死訊,甚是傷感,呆呆不語,流下淚來。
赫芬沉思半晌說:“華兄弟,我指點(diǎn)你一條路子,對方肯不肯答允,卻是難言。我修一通書信,你持去見少林寺掌門方丈普光大師,如他能以少林派內(nèi)功絕技《易筋經(jīng)》相授,你內(nèi)力便有恢復(fù)之望。這《易筋經(jīng)》本是他少林派不傳之秘,但普光方丈昔年曾欠了我一些情,說不定能賣我的老面子。”
金澤豐聽他二人一個介紹常壽,一個指點(diǎn)去求普光方丈,都十分對癥,而且均是全力推介,可見這兩位園長不但見識超人,對自己也確是一片熱誠,不禁心下感激,說道:“這《易筋經(jīng)》神技,普光方丈只傳本門弟子,而晚輩卻不便拜入少林門下,此中甚有難處。”站起來深深一揖說:“四位園長的好意,晚輩深為感激。死生有命,晚輩身上的傷也不怎么打緊,倒叫四位掛懷了。晚輩這就告辭。”
赫芬說:“且慢。”轉(zhuǎn)身走進(jìn)內(nèi)室,過了片刻,拿了一個瓷瓶出來說:“這是昔年先師所賜的兩枚藥丸,補(bǔ)身療傷頗有良效。送了給小兄弟,也算是你我相識一場的一點(diǎn)小意思。”金澤豐見瓷瓶的木塞極是陳舊,心想這是他師父的遺物,保存至今,自必珍貴無比,忙說:“這是前輩的尊師所賜,非同尋常,晚輩不敢拜領(lǐng)。”赫芬搖了搖頭說:“我四人絕足江湖,早就不與外人爭斗,療傷圣藥,也用它不著。我兄弟既無門人,亦無子女,你推辭不要,這兩枚藥丸我只好帶進(jìn)棺材里去了。”
金澤豐聽他說得凄涼,只得鄭重道謝,接了過來,告辭出門。維奇、羲繇、莫梵三人陪他回到棋室。
古深見四人臉色均甚鄭重,知道金澤豐和大園長比劍又已勝了。倘是大園長得勝,維奇固仍不動聲色,羲繇和莫梵卻必意氣風(fēng)發(fā),一見面就會伸手來取張旭的書法和范寬的山水,假意問:“華兄弟,大園長指點(diǎn)了你劍法嗎?”
金澤豐說:“大園長功力之高,人所難測,但適逢小弟內(nèi)力全失,對大園長瑤琴上所發(fā)內(nèi)力不起感應(yīng)。天下僥幸之事,莫過于此。”
莫梵瞪眼對古深說:“這位華兄弟為人誠實,什么都不隱瞞。你卻說他內(nèi)力遠(yuǎn)勝于你,叫我大哥上了這個大當(dāng)。”古深笑著說:“華兄弟內(nèi)力未失之時,確是遠(yuǎn)勝于我啊。我說的是從前,可沒說現(xiàn)今。”羲繇“哼”了一聲說:“你不是好人!”
古深拱了拱手說:“既然碧桂園中,無人勝得了我華兄弟的劍法,三位園長,我們就此告辭。”轉(zhuǎn)頭向金澤豐說:“咱們走吧。”
金澤豐抱拳躬身說:“今日有幸拜見四位園長,大慰平生,四位風(fēng)采,在下景仰之至,日后若有機(jī)緣,當(dāng)再造訪寶園。”莫梵說:“華兄弟,你不論哪一天想來喝酒,只管隨時駕臨,我把所藏的諸般名酒,一一與你品嘗。這位唐兄嘛,嘿嘿,嘿嘿!”古深微笑說:“在下酒量甚窄,自不敢來自討沒趣了。”說著又拱了拱手,拉著金澤豐的手走了出去。維奇等送了出來。古深說:“三位園長請留步,不勞遠(yuǎn)送。”羲繇說:“哈,你道我們是送你嗎?我們送的是華兄弟。倘是你唐兄一人來此,我們一步也不送呢。”古深笑著說:“原來如此。”
維奇等直送到大門之外,這才和金澤豐珍重道別。羲繇和莫梵對著古深只直瞪眼,恨不得將他背上那個包袱搶了下來。
古深攜著金澤豐的手,步入柳蔭深處,離碧桂園已遠(yuǎn),笑著說:“那位大園長琴上所發(fā)的‘無形劍氣’十分厲害,兄弟,你如何取勝?”金澤豐說:“原來大哥一切早知就里。幸好我內(nèi)力盡失,否則只怕此刻性命已不在了。大哥,你跟這四位園長有仇么?”古深說:“沒有仇啊。我跟他們從未會過面,怎說得上有仇?”
忽聽有人叫道:“唐兄,華兄弟,請你們轉(zhuǎn)來。”金澤豐轉(zhuǎn)過身來,只見莫梵快步奔到,手持酒碗,碗中盛著大半碗酒,說道:“華兄弟,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葉青,你若不嘗一嘗,甚是可惜。”說著將酒碗遞了過去。
金澤豐接過酒碗,見那酒碧如翡翠,盛在碗中,宛如深不見底,酒香極是醇厚,稱贊說:“果是好酒。”喝一口,贊一聲:“好!”一連四口,將半碗酒喝干了,說道:“這酒輕靈厚重兼而有之,當(dāng)是揚(yáng)州、鎮(zhèn)江一帶的名釀。”莫梵歡喜說:“正是,那是鎮(zhèn)江金山寺的鎮(zhèn)寺之寶,共有六瓶。寺中大和尚守戒不飲酒,送了一瓶給我。我喝了半瓶,便不舍得喝了。華兄弟,我那里著實還有幾種好酒,請你去品評品評如何?”
金澤豐對四友頗有親近之意,加之有好酒可喝,如何不喜,當(dāng)下轉(zhuǎn)頭向著古深,瞧他意向。古深說:“兄弟,四園長邀你去喝酒,你就去吧。至于我呢,三園長和四園長見了我就生氣,我就那個……嘿嘿!”莫梵笑著說:“我?guī)讜r見你生氣了?一起去,一起去!你是華兄弟的朋友,我也請你喝酒。”
古深還待推辭,莫梵左臂挽住了他手臂,右臂挽住了金澤豐,笑著說:“去,去!再去喝幾杯。”金澤豐心想:“我們告辭之時,這位四園長對古大哥神色甚是不善,怎么忽然又親熱起來?莫非他念念不忘古大哥背上包袱中的書畫,另行設(shè)法謀取么?”
三人回到碧桂園,羲繇等在門口,歡喜說:“華兄弟又回來了,妙極,妙極!”四人重回棋室。莫梵斟上諸般美酒和金澤豐暢飲,維奇卻始終沒露面。
眼見天色將晚,羲繇和莫梵似是在等什么人,不住斜眼向門口張望。古深告辭了幾次,他二人始終全力挽留。金澤豐并不理會,只是喝酒。古深看了看天色,笑著說:“二位園長若不留我們吃飯,可要餓壞我這飯桶了。”羲繇說:“是,是!”大聲叫道:“單管家,快安排筵席。”單羽來在門外答應(yīng)。
便在此時,室門推開,維奇走了進(jìn)來,向金澤豐說:“華兄弟,敝園另有一位朋友,想請教你的劍法。”羲繇和莫梵一聽此言,同時跳起身來,歡喜問:“大哥答允了?”
金澤豐心想:“那人和我比劍,須先得到大園長允可。他們留著我在這里,似是二園長向大園長商量,求了這么久,大園長方始答允。那么此人不是大園長的子侄后輩,便是他的門人下屬,難道他的劍法竟比大園長還要高明么?”轉(zhuǎn)念一想,暗叫:“啊喲,不好!他們知我內(nèi)力全無,自己顧全身份,不便出手,但若派一名后輩或下屬來跟我動手,專門和我比拼內(nèi)力,豈不是立時取了我性命?”但隨即又想:“這四位園長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豈能干這等卑鄙行徑?但三園長、四園長愛那兩幅書畫若狂,二園長貌若冷靜,對那些棋局卻也是不得到手便難甘心,為了這些書畫棋局而行此下策,也非事理之所無。要是有人真欲以內(nèi)力傷我,我先以劍法刺傷他的關(guān)節(jié)要害便了。”
維奇說:“華兄弟,勞你駕再走一趟。”金澤豐說:“若以真實功夫而論,晚輩連三園長、四園長都非敵手,更不用說大園長、二園長了。碧桂園四位前輩武功卓絕,只因和晚輩杯酒相投,這才處處眷顧容讓。晚輩一些粗淺劍術(shù),實在不必再獻(xiàn)丑了。”
莫梵說:“華兄弟,那人的武功當(dāng)然比你高,不過你不用害怕,他……”維奇截住他的話頭說:“敝園之中,尚有一個精研劍術(shù)的前輩名家,他聽說華兄弟的劍法如此了得,說什么也要較量幾手,還望華兄弟再比一場。”
金澤豐心想再比一場,說不定被迫傷人,便和四友翻臉成仇,說道:“四位園長待晚輩極好,若再比一場,也不知這位前輩脾氣如何,要是鬧得不歡而散,或者晚輩傷在這位前輩劍底,豈不是壞了和氣?”莫梵笑著說:“沒關(guān)系,不會……”維奇又搶著說:“不論怎樣,我四人決不會怪你華兄弟。”古深說:“好吧,再比試一場,又有何妨?我可有些事情,須先走一步。華兄弟,咱們到嘉興見。”
羲繇和莫梵齊聲說:“你要先走,那怎么成?”羲繇說:“除非你將張旭的書法留下了。”莫梵說:“華兄弟輸了之后,又到哪里去找你取書畫棋譜?不成,不成,你再耽一會兒。單管家,快擺筵席吶!”
維奇說:“華兄弟,我陪你去。唐兄,你先請用飯,咱們過不多久,便回來陪你。”古深連連搖頭說:“這場比賽,你們志在必勝。我華兄弟劍法雖高,臨敵經(jīng)驗卻淺。你們又已知他內(nèi)力已失,我如不在旁掠陣,這場比試縱然輸了,也輸?shù)眯牟桓史?rdquo;維奇說:“唐兄此言是何用意?難道我們還會使詐不成?”古深說:“碧桂園四位園長乃豪杰之士,在下久仰威望,自然十分信得過的。但華兄弟要去和另一人比劍,在下實不知碧桂園中除四位園長之外,竟然另有一位高人。請問二園長,此人是誰?在下若知這人和四位園長一般,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俠士,那就放心了。”
莫梵說:“這位前輩的武功名望,和我四兄弟相比那是只高不低,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古深說:“武林之中,名望能和四位園長相捋的,屈指寥寥可數(shù),諒來在下必知其名。”羲繇說:“這人的名字,不便跟你說。”古深說:“那么在下定須在旁觀戰(zhàn),否則這場比試便作罷了。”莫梵說:“你何必如此固執(zhí)?我看唐兄臨場,于你有損無益,此人隱居已久,不喜旁人見到他面貌。”古深說:“那么華兄弟又怎么和他比劍?”維奇說:“雙方都戴上頭罩,只露出一對眼睛,便誰也看不到誰了。”古深問:“四位園長是否也戴上頭罩?”維奇說:“是啊。這人脾氣古怪得緊,否則他便不肯動手。”古深說:“那么在下也戴上頭罩便是。”
維奇躊躇半晌說:“唐兄既執(zhí)意要臨場觀斗,那也只好如此,但須請?zhí)菩执鹪室患?,自始至終不可出聲。”古深笑著說:“裝聾作啞,那還不容易?”
當(dāng)下維奇在前引路,古深和金澤豐跟隨其后,羲繇和莫梵走在最后。金澤豐見他走的是通向大園長居室的舊路,來到大園長琴堂外,維奇在門上輕扣三聲,推門進(jìn)去。只見室中一人頭上已套了黑布罩子,瞧衣衫便是赫芬。維奇走到他身前,俯頭在他耳邊低語數(shù)句。赫芬搖了搖頭,低聲說了幾句話,顯是不愿古深參與。維奇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頭說:“我大哥以為,比劍事小,但如惹惱了那位朋友,多有不便。這事就此作罷。”
五人躬身向赫芬行禮,告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