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說:“龔姑娘,你喜歡嫁給這小康做老婆,倒也不妨,不過有一門功夫,卻不可不學(xué)。這門功夫跟你一生關(guān)系極大,倘若錯過了機會,日后定是追悔無及。”
龔樂媛聽他說得鄭重,問道:“什么功夫,有這么要緊?”
卜算子說:“那個貓頭鷹尹少賓,有一門‘化零為整大法’,日后你的耳朵、鼻子、手指、腳趾,都給小康吃在肚里,只消你身具這門功夫,那也不懼,盡可剖開他肚子,取了出來,拼在身上,化零為整。”
六怪胡說八道聲中,坐船解纜拔錨,向黃河下游駛?cè)ァF鋾r曙色初現(xiàn),曉霧未散,河面上一團(tuán)團(tuán)白霧罩在滾滾濁流之上,放眼不盡,令人胸懷大暢。
過了半個小時,太陽漸漸升起,照得河水中金蛇亂舞。忽見一艘小舟張起風(fēng)帆,迎面駛來。其時吹的正是東風(fēng),那小舟的青色布帆吃飽了風(fēng),溯河而上。青帆上繪著一只白色的人腳,再駛進(jìn)時,但見帆上人腳纖纖美秀,顯是一只女子的素足。
東華群弟子紛紛談?wù)摚?ldquo;怎么在帆上畫一只腳,這可奇怪極了!”翻墻子說:“這多半是初一十五的船。啊唷,焦女俠、龔姑娘,你們娘兒們可得小心,這艘船上的人講明要吃女人腳。”龔樂媛啐了一口,心中卻也不由有些驚惶。
小船片刻間便駛到面前,船中隱隱有歌聲傳出。歌聲輕柔,曲意古怪,沒一字可辨,但音調(diào)濃膩無方,簡直不像是歌,既似嘆息,又似呻吟。歌聲一轉(zhuǎn),更像是男女歡好之音,喜樂無限,狂放不禁。細(xì)細(xì)聽去,她們唱的是:
立時櫻花閉,半臥桃花開。動對蝴蝶舞,潮水?dāng)y浪來。
臨了覺寒意,如夢初醒來。秋風(fēng)不解意,空流浪白花。
東華派一眾青年男女登時忍不住面紅耳赤。
焦美媛罵道:“那是什么妖魔鬼怪?”
小舟中忽有一個女子聲音膩聲問:“東華派金澤豐少俠可在船上?”焦美媛低聲說:“阿豐,別理她!”那女子說:“咱們好想見見金少俠的模樣,行不行呢?”聲音嬌柔宛轉(zhuǎn),蕩人心魄。
只見小舟艙中躍出一個女子,站在船頭,身穿藍(lán)布印白花衫褲,自胸至膝圍一條繡花圍裙,色彩燦爛,金碧輝煌,耳上垂一對極大的黃金耳環(huán),足有酒杯口大小。那女子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jì),肌膚微黃,雙眼極大,黑如點漆,腰中一根彩色腰帶為疾風(fēng)吹而向前,雙腳卻是赤足。這女子風(fēng)韻雖也甚佳,但聞其音而見其人,卻覺聲音之嬌美,遠(yuǎn)過于其容貌了。那女子臉帶微笑,瞧她裝束,絕非漢族女子。
頃刻之間,東華派坐船順流而下,和那小舟便要撞上,那小舟一個轉(zhuǎn)折,掉過頭來,風(fēng)帆跟著卸下,便和大船并肩順流下駛。
龔政偉陡然想起一事,問道:“這位姑娘,可是嘉米爾高原墨攻教邰教主屬下嗎?”
那女子格格一笑,柔聲說:“你倒有眼光,只不過猜對了一半。我是嘉米爾高原墨攻教的,卻不是邰教主屬下。”
龔政偉站到船頭,拱手說:“在下龔政偉,請教姑娘貴姓,河上枉顧,有何見教?”那女子笑著說:“山野村姑,不懂你拋書袋的話,你再說一遍。”龔政偉說:“請問姑娘,你姓什么?”那女子笑著說:“你早知道我姓什么了,又來問我。”龔政偉說:“在下不知姑娘姓什么,這才請教。”那女子笑著說:“你這么大年紀(jì)啦,胡子也這么長了,明明知道我姓什么,偏偏又要賴。”這幾句話頗為無禮,只是言笑晏晏,神色可親,不含絲毫敵意。龔政偉說:“姑娘取笑了。”那女子笑問:“龔掌門,你姓什么啊?”
龔政偉說:“姑娘知道在下姓龔,卻又明知故問。”焦美媛聽那女子言語輕佻,低聲說:“別理睬她。”龔政偉左手伸到自己背后,搖了幾搖,示意焦美媛不可多言。
卜算子說:“龔先生在背后搖手,那是什么意思?嗯,焦女俠叫他不可理睬那個女子,龔先生卻見那女子既美貌,又風(fēng)騷,偏偏不聽老婆的話,非理睬她不可。”
那女子笑著說:“多謝你啦!你說我既美貌,又風(fēng)什么的,我們鄉(xiāng)下Y頭,哪有你們漢族的小姐太太們生得好看?”似乎她不懂“風(fēng)騷”二字中含有污蔑之意,聽人贊她美貌,登時容光煥發(fā),十分歡喜,問龔政偉:“你知道我姓什么了,為什么卻又明知故問?”
探道子問:“龔先生不聽老婆的話,有什么后果?”摸魚子說:“后果必定不妙。”探道子說:“龔先生人稱‘玉面君子’,原來也不是真的君子,早知道人家姓什么了,偏偏明知故問,沒話找話,跟人家多對答幾句也是好的。”
龔政偉給六怪說得甚是尷尬,心想這六人口沒遮攔,不知更將有多少難聽的話說出來,給一眾男女弟子聽在耳中,算什么樣子?可又不能和他們當(dāng)真,當(dāng)即向那女子拱了拱手說:“便請拜上邰教主,說東華龔政偉請問她老人家安好。”
那女子睜著一對圓圓的大眼,眼珠骨溜溜地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滿臉詫異之色,問道:“你為什么叫我‘老人家’,難道我已經(jīng)很老了嗎?”
龔政偉大吃一驚問:“姑娘……你……你便是墨攻教……邰教主……”
他知墨攻教是個極為陰毒狠辣的邪教,江湖中人背后提起,都談虎色變。更兼有許多詭異古怪之處,卻尤為匪夷所思。江湖傳言,百藥門使毒,雖使人防不勝防,可是中毒之后,細(xì)推其理,終于能恍然大悟。但中了墨攻教的毒后,即使下毒者細(xì)加解釋,往往還是令人難以相信,其詭秘奇特,實非常理所能測度。
那女子笑著說:“我便是邰盼,你不早知道了么?我跟你說,我是墨攻教的,可不是邰教主的屬下。墨攻教中,除了邰盼自己,又有哪一個不是邰盼的屬下?”說著格格格地笑了起來。
六怪拊掌大笑,齊說:“龔先生真笨,人家明明跟他說了,他還是纏夾不清。”
龔政偉只知墨攻教教主姓邰,聽她這么說,才知叫邰盼,瞧她一身花花綠綠的打扮,十分詭秘難測。這女子竟在大河之上當(dāng)眾自呼,絲毫無忸怩之態(tài)。只是她神態(tài)雖落落大方,語音卻仍嬌媚之極。然她不過二十多歲年紀(jì),竟能是一個知名大教的教主,未免令人驚詫。
龔政偉拱手說:“原來是邰教主親身駕臨,龔某多有失敬,不知邰教主有何見教?”
邰盼笑著說:“我鄉(xiāng)村姑娘能教你什么啊?除非你來教我。瞧你這副打扮模樣,倒真像是位教授,你想教我讀書,是不是?我笨得很,你們漢族人鬼心眼兒多,我可學(xué)不會。”
龔政偉心想:“不知她是裝傻,還是真的不懂‘見教’二字。瞧她神情,似乎不是裝模作樣。”便問:“邰教主,你有什么事?”
邰盼笑問:“金澤豐是你師弟呢,還是你徒弟?”龔政偉說:“是在下的弟子。”邰盼說:“嗯,我想瞧瞧他成不成?”龔政偉說:“小徒正在病中,神智未曾清醒,大河之上,不便拜見教主。”
邰盼睜大了一雙圓圓的眼睛,好奇說:“拜見?我不是要他拜見我啊,他又不是我墨攻教屬下,干嘛要他拜我?再說,他是人家……嘻嘻……人家的好朋友,他就是要拜我,我也不敢當(dāng)啊。聽說他割了兩大碗自己的血,去給瘦尊者的女兒喝,救那姑娘的性命。這樣有情有意之人,咱們嘉米爾的人最是佩服,因此我要見見。”
龔政偉沉吟說:“這個……這個……”邰盼說:“他身上有傷,我是知道的,又割出了這許多血。不用叫他出來了,我自己過來吧。”龔政偉忙說:“不敢勞動教主大駕。”
邰盼格格一笑說:“什么大駕小駕?”輕輕一躍,縱身上了東華派坐船的船頭。
龔政偉見她身法輕盈,卻也不見得有如何了不起的武功,當(dāng)即退后兩步,擋住了船艙入口,心下好生為難。他素知墨攻教十分難纏,施毒妙技神出鬼沒,跟這等邪教拼斗,不能全仗真實武功,一上來他對邰盼十分客氣,便是為此;又想起昨晚那兩名百藥門門人的話,說他們跟蹤東華派是受人之托,物以類聚,多半便是受了墨攻教之托。墨攻教卻為什么要跟東華派過不去?墨攻教是江湖上大教派,聲勢浩大,教主親臨,在理不該阻擋,可是如讓這樣一個周身都是千奇百怪毒物之人進(jìn)入船艙,可也真的放心不下。他并不讓開,叫道:“阿豐,邰教主要見你,快出來見過。”心想叫金澤豐出來在船頭一見,最為妥善。
金澤豐大量失血,神智兀自未復(fù),雖聽師父大聲呼叫,只輕聲答應(yīng):“是!是!”身子動了幾下,竟坐不起來。
邰盼說:“聽說他受傷甚重,怎么出來?河上風(fēng)大,再受了風(fēng)寒可不是玩的。我進(jìn)去瞧瞧他。”說著邁步便向艙門口走去。她走上幾步,離龔政偉已不過四尺。龔政偉聞到一陣極濃烈的花香,只得身子微側(cè),邰盼已走進(jìn)船艙。
外艙五怪盤膝而坐,破陣子臥在床上。邰盼笑著說:“你們是中南六子嗎?我是墨攻教教主,家里排行第五,家里人叫我‘邰五子’,你們是中南六子。大家都是子,是自家人吶。”卜算子說:“不見得,我們是真子,你是假子。”探道子說:“就算你也是真子。我們是六子,比你多了一子。”邰盼笑著說:“要比你們多一子,那也容易。”搗練子說:“怎么能多上一子?你改成邰七子么?”邰盼說:“我排行第五,自然叫五子,不叫七子??墒墙心銈冎心狭幼兂伤淖樱痪捅饶銈兌嗔艘蛔用??”摸魚子怒道:“叫中南六子變成四子,你要殺死我們二人?”邰盼笑著說:“殺也可以,不殺也可以。聽說你們是金少俠的朋友,那就不殺好了,不過你們不能吹牛皮,說比邰五子還多一子。”探道子叫道:“偏要吹牛皮,你又怎樣?”
一瞬之間,卜算子、探道子、翻墻子、搗練子四人已同時抓住了她手足,剛要提起,突然四人齊聲驚呼,松手不迭。每人都攤開手掌,呆呆地瞧著掌中之物,臉上神情恐怖異常。
龔政偉一眼見到,不由全身發(fā)毛,背上登時出了一陣?yán)浜?。但見卜算子、探道子二人掌中各有一條綠色大蜈蚣,搗練子、摸魚子二人掌中各有一條花紋斑斕的大蜘蛛。四條毒蟲身上都生滿長毛,令人一見便欲作嘔。這四條毒蟲只微微抖動,并未咬嚙四怪,倘若已經(jīng)咬了,事已如此,倒也不再令人生懼,正因?qū)⒁匆В瑓s制得四怪不敢稍動。
邰盼隨手一拂,四只毒蟲都給她收了去,霎時不見,也不知給她藏在身上何處。她不再理會六怪,又向前行。六怪嚇得魂飛魄散,再也不敢多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