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政偉又是一凜,雖覺初次見面,不便向人探詢,但女兒遭擄,甚為關(guān)心,說道:“在下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這里朋友,想必是路過貴地,未曾拜候,委實禮數(shù)不周。小女和一個小徒,不知給哪位朋友召了去,尹先生可能指點一二么?”
尹少賓微笑說:“是么?這個可不大清楚了。”
龔政偉向尹少賓探詢女兒下落,本已大大委曲身份,聽他不置可否,雖又惱又急,其勢已不能再問,當(dāng)下淡淡說:“深夜滋擾,甚以為歉,這就告辭了。”扶起金澤豐,伸手欲抱。
瘦尊者從他師徒間探頭上來,將金澤豐搶著抱過去,說道:“金少俠是在下請來,自當(dāng)由在下恭送回去。”抓了張薄被蓋在金澤豐身上,大踏步往門外走出。
翻墻子叫道:“喂,我們這兩條大魚放在這里,成什么樣子?”瘦尊者沉吟說:“這個……”心想縛虎容易縱虎難,若將他兩兄弟放了,中南六子前來生事尋仇,可真難以抵擋。否則的話,有這兩個人質(zhì)在手,另外那四人便心有所忌。
金澤豐知他心意,說道:“瘦先生,請你將他二位放了。中南二子,你們以后也不可向二位尊者尋仇生事,大家化敵為友如何?”翻墻子說:“單是我們二位,也沒法向他們尋仇生事。”金澤豐說:“那自是中南六子一起在內(nèi)了。”
破陣子說:“不向他們尋仇生事,那是可以的;說到化敵為友,卻是不行,殺了我頭也不行。”胖瘦尊者“哼”了一聲,心下均想:“我們不過沖著金少俠的面子,才不來跟你們計較,難道當(dāng)真怕了你們不成?”
金澤豐問:“那為什么?”破陣子說:“中南六子跟他們胖瘦尊者本來無怨無仇,根本不是敵人,既非敵人,這‘化敵’便如何化起?所以啊,要結(jié)成朋友,倒也不妨,要化敵為友,可無論如何化不來了。”眾人一聽,都哈哈大笑。
胖尊者俯下身去,解開了漁網(wǎng)的活結(jié)。這漁網(wǎng)乃用人發(fā)、野蠶絲、純金絲所絞成,堅韌異常,寶刀利劍亦不能斷,陷身入內(nèi)后若非得人解救,則越是掙扎,勒得越緊。
翻墻子站起身來,拉開褲子,便在漁網(wǎng)上撒尿。胖尊者驚問:“你……你干什么?”翻墻子說:“不在這臭網(wǎng)上撒一泡尿,難消老子心頭之氣。”
當(dāng)下七人回到河邊碼頭。龔政偉遙遙望見強章通和蔡天奇二弟子仗劍守在船頭,知道眾人無恙,當(dāng)即放心。瘦尊者將金澤豐送入船艙,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說:“少俠義薄云天,老朽感激不盡。此刻暫且告辭,不久便當(dāng)再見。”
金澤豐在路上一震,迷迷糊糊的又欲暈去,也不知他說些什么話,只“嗯”了一聲。
焦美媛等見這肉球人前倨后恭,對金澤豐如此恭謹,無不大為詫異。
胖瘦尊者深怕卜算子等回來,不敢逗留,向龔政偉一拱手,便即告辭。
翻墻子向胖尊者招招手說:“胖先生慢去。”胖尊者問:“干什么?”翻墻子說:“干這個!”曲膝矮身,突然挺肩向他背上猛力撞去。這一下出其不意,來勢快極,胖尊者不及閃避,只得急運內(nèi)勁,霎時間氣充丹田,背脊已堅如鐵石。只聽喀喇、噼啪、玎玎、錚錚十幾種聲音齊響,翻墻子已倒退在數(shù)丈之外,哈哈大笑。
胖尊者大叫:“啊??!”取下背上袋子,摸出無數(shù)碎片來,或瓷或玉,或竹或木,他袋中所藏的二十余只珍貴酒杯,在這么一撞之下多數(shù)粉碎,金杯、銀杯、青銅爵之類也都給壓得扁了。他既痛惜,又惱怒,手一揚,數(shù)十片碎片向翻墻子激射過去。
翻墻子早就有備,閃身避開,叫道:“金澤豐叫咱們化敵為友,他的話可不能不聽。咱們須先成敵人,再做朋友。”
胖尊者數(shù)十年心血搜羅來的這些酒杯,給翻墻子一撞之下盡數(shù)損毀,如何不怒?本來還待追擊,聽他這么一說,當(dāng)即止步,干笑幾聲說:“不錯,化敵為友,化敵為友!”和瘦尊者、尹少賓二人轉(zhuǎn)身而行。
金澤豐迷迷糊糊之中,還是掛念著龔樂媛的安危,說道:“翻墻子,你請他們不可……不可害我學(xué)妹。”翻墻子應(yīng)了聲:“是。”大聲說:“喂!喂!胖瘦尊者、貓頭鷹幾位朋友聽了,金澤豐說,叫你們不可傷害他的寶貝學(xué)妹。”
尹少賓等本已走遠,聽了此言,當(dāng)即停步。瘦尊者回頭大聲說:“金少俠有命,自當(dāng)遵從。”三人低聲商量了片刻,這才離去。
龔政偉剛向夫人述說得幾句在瘦尊者家中的見聞,忽聽岸上大呼小叫,卜算子等四人回來了。
四怪滿嘴吹噓,說那手持白幡之人給他們四兄弟擒住,已撕成了四塊。破陣子哈哈大笑說:“厲害,厲害!四位哥哥端的了得。”翻墻子說:“你們將那人撕成了四塊,可知他叫什么名字?”探道子說:“他死都死了,管他叫什么名字?難道你知道?”翻墻子說:“我自然知道。他叫尹少賓,還有個外號,叫貓頭鷹。”
破陣子說:“這貓頭鷹尹少賓,功夫當(dāng)真出類拔萃,世所罕有!”卜算子說:“是啊,他功夫?qū)嵲诹瞬黄穑热舨皇怯錾现心狭?,憑他的輕身功夫,在武林中也可算得是一把好手。”破陣子說:“輕身功夫倒也罷了,給撕成四塊之后,他居然能自行拼起,死后還魂,行動如常。剛才還到這里來說了一會子話呢。”
卜算子等才知謊話拆穿,四人也不以為意,臉上都假裝驚異之色。摸魚子說:“原來尹少賓還有這等奇門功夫,那倒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佩服啊,佩服!”探道子說:“將撕成四塊的身子自行拼湊,片刻間行動如常,聽說叫‘化零為整大法’,這功夫失傳已久,想不到這尹少賓居然學(xué)會了,確是武林異人,下次見到,可以跟他交個朋友。”
龔政偉和焦美媛相對發(fā)愁,愛女被擄,連對頭是誰也不知道,想不到東華派名震武林,卻在黃河邊上栽了這么個大筋斗,可是怕眾弟子驚恐,半點不露聲色。夫婦倆也不商量種種疑難不解之事,只心中暗自琢磨。大船之中,便是六怪胡說八道之聲。
過了一個多小時,天色將曙,忽聽岸上腳步聲響,不多時有兩輛車停在岸邊。當(dāng)先一個司機下車朗聲說:“金澤豐少俠吩咐,不可驚嚇了龔姑娘。敝上多有冒昧,還請金澤豐少俠恕罪。”四名黑衣人下車來站成一排,向船上行了一禮,便即轉(zhuǎn)身而去。
只聽車里龔樂媛的聲音叫道:“爸,媽!”
龔政偉夫婦又驚又喜,躍上岸去打開車門,果見愛女好端端地坐在車中,只腿上給點了穴道,行動不得。旁邊坐的正是薄康來。龔政偉伸手在女兒環(huán)跳、脊中、委中幾處穴道上拍了幾下,解開了她被封的穴道,問道:“那大個子是誰?”
龔樂媛說:“那個又高又大的大個子,他……他……他……”小嘴一扁,忍不住要哭。焦美媛輕輕將她抱起,走入船艙,低聲問:“可受了委屈嗎?”龔樂媛給母親一問,索性“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焦美媛大驚,心想:“那些人路道不正,樂媛落在他們手里,有好幾個小時,不知是否受了凌辱?”忙問:“怎么了?跟媽說不要緊。”龔樂媛只哭個不停。
焦美媛更是驚惶,船中人多,不敢再問,將女兒橫臥于榻,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
龔樂媛忽然大聲哭著說:“媽,這大個子罵我,嗚!嗚!”
焦美媛一聽,如釋重負,微笑說:“給人家罵幾句,便這么傷心。”龔樂媛哭著說:“他舉起手掌,還假裝要打我、嚇我。”焦美媛笑著說:“好啦,好啦!下次見到,咱們罵還他,嚇還他。”龔樂媛說:“我又沒說大師兄壞話,小康更加沒說。那大個子強兇霸道,他說平生最不喜歡的事,便是聽到有人說金少俠的壞話。我說我也不喜歡。他說,他一不喜歡,便要把人煮來吃了。媽,他說到這里,便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嚇我。嗚嗚嗚!”
焦美媛說:“這人真壞。阿豐,那大個子是誰???”
金澤豐神智未曾十分清醒,迷迷糊糊說:“大個子嗎?我……我……”
這時薄康來也已得師父解開穴道,走入船艙,插口說:“師母,那大個子跟那和尚當(dāng)真是吃人肉的,倒不是空言恫嚇。”焦美媛一驚,問道:“他二人都吃人肉?你怎知道?”薄康來說:“那和尚問我《社會劍譜》的事,盤問了一會兒,從懷中取出一塊東西來嚼,咬得嗒嗒出聲,津津有味,還拿到我嘴邊,問我要不要咬一口嘗嘗滋味。卻原來……卻原來是一只人手。”龔樂媛驚叫一聲問:“你先前怎么不說?”薄康來說:“我怕你受驚,不敢跟你說。”
龔政偉忽然說:“啊,我想起來了。那大個兒皮膚很白,那和尚卻皮膚很黑,是不是?”龔樂媛說:“是啊。爸爸,你認得他們?”龔政偉搖頭說:“我不認得。只聽人說過,塞外有兩名巨盜,一個叫初一,一個叫十五。初一是大個兒,十五是和尚。二人劫貨都是初一先從正面動手,而十五在暗中突襲。所以,塞外運貨的人都說‘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而且這二人劫貨還有個習(xí)慣,倘若事主自己攜貨而行,二人不過搶了財物,也就算了,倘若有物流公司運貨,那么二人往往將武師們煮了吃,還道練武之人肌肉結(jié)實,吃起來加倍的有咬口。”龔樂媛又“啊”的一聲尖叫。
焦美媛說:“師兄你也真是的,什么‘吃起來加倍的有咬口’,這種話也說得出口,不怕人作嘔。”龔政偉微微一笑,頓了一頓,才說:“從沒聽說初一十五進過長城,怎么這一次到黃河邊上來啦?阿豐,你怎會認得初一十五的?”
金澤豐問:“初一十五?”呆了半晌說:“我不認得啊。”
龔樂媛忽然說:“小康,那和尚要你咬那只手掌,你咬了沒有?”薄康來說:“我自然沒咬。”龔樂媛說:“你不咬就罷了,倘若咬過一口,哼哼,瞧我以后還睬不睬你?”
探道子在外艙忽然說:“天下第一美味,莫過于人肉。小康一定偷吃過了,只不肯承認而已。”搗練子說:“他倘若沒吃,先前為什么不說,到這時候才拼命抵賴?”
薄康來自遭大變后,行事言語均十分穩(wěn)重,聽他二人這么說,一怔之下,無以對答。
摸魚子說:“這就是了。他不聲不響,便是默認。龔姑娘,這種人吃了人肉不認,為人極不誠實,豈可嫁給他做老婆?”卜算子說:“你與他成婚之后,他日后必定與第二個女子勾勾搭搭,回家來你若問他,他定然死賴,決計不認。”搗練子說:“更有一樁危險萬分之事,他吃人肉吃出癮來,他日你和他同床而眠,睡到半夜,忽然手指奇痛,又聽到喀喇、喀喇的咀嚼之聲,一查之下,你道是什么?卻原來這小康在吃你的手指。”破陣子說:“龔姑娘,一個人連腳趾在內(nèi),也不過二十根。這小康今天吃幾根,明天吃幾根,好容易便將你十根手指、十根腳趾都吃了個精光。”
六怪自在大觀峰與金澤豐結(jié)交,便已當(dāng)他是好朋友。六兄弟雖好辯成性,卻也不是全無腦筋,金澤豐對龔樂媛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情狀,他六人早就瞧在眼里,此時捉到薄康來的一點岔子,竟大肆挑撥離間。
龔樂媛捂住耳朵,叫道:“你們胡說八道,我不要聽,我不要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