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怪聽說金澤豐已不過再活一百日，登時(shí)都高興起來，都說：“服侍他一百天，倒也不是難事。”

金澤豐說：“常醫(yī)生一番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晚輩不敢勞動(dòng)中南六子照顧，便請(qǐng)他們上岸，晚輩這可要告辭了。”

常夫人臉上冷冰冰的沒半點(diǎn)喜怒之色，說道：“常壽說，金少俠的內(nèi)傷，是這六個(gè)混蛋害的，不但送了金少俠一條性命，而且使得常壽無法醫(yī)治，大失面子，不能向囑托他的人交代，非重重責(zé)罰這六個(gè)混蛋不可。常壽本來要他們依據(jù)誓言，殺死自己一個(gè)兄弟，現(xiàn)下從寬處罰，要他們服侍金少俠。”她頓了一頓，又說：“這六個(gè)混蛋若不聽金少俠的話，常壽知道了，立即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

摸魚子說：“金兄弟的傷既是由我們而起，我們服侍他一下，何足道哉？這叫作大丈夫恩怨分明。”翻墻子說：“男兒漢為朋友雙肋插刀，尚且不辭，何況照料一下他的傷勢(shì)？”破陣子說：“我的傷勢(shì)本來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有來有往，大家便宜。”探道子說：“何況只服侍一百日，時(shí)日甚是有限。”卜算子一拍大腿說：“古人聽得朋友有難，千里赴義，我六兄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常夫人白了白眼，徑自去了。

翻墻子和探道子抬了擔(dān)架，躍入船中。卜算子等跟著躍入，叫道：“開船，開船！”

金澤豐見其勢(shì)無論如何不能拒卻他六人同行，便說：“六位子兄，你們要隨我同行，那也未始不可，但對(duì)我?guī)煾笌熌?，必須恭敬有禮，這是我第一句吩咐。你們?nèi)绮宦?，我便不要你們服侍了?rdquo;搗練子說：“中南六子本來就是彬彬君子，天下知名，別說是你的師父師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孫，我們也一般的禮敬有加。”

金澤豐聽他居然自稱是“彬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對(duì)龔政偉說：“師父，這六位老兄想乘咱們坐船東行，師父意下如何？”

龔政偉心想，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東華派為難，雖同處一舟，不免是心腹之患，但瞧情形也沒法將他們攆走，好在這六人武功雖強(qiáng)，為人卻是瘋瘋癲癲，若以智取，未始不能對(duì)付，便點(diǎn)頭說：“好，他們要乘船，那也不妨，只是我生性愛靜，不喜聽他們爭(zhēng)辯不休。”

探道子說：“龔先生此言錯(cuò)矣，人生在世，干嘛有一張嘴巴？這張嘴除了吃飯之外，是還須說話的。又干嘛有兩只耳朵？那自是聽人說話之用。你如生性愛靜，便辜負(fù)了老天爺造你一張嘴巴、兩只耳朵的美意。”

龔政偉知道只須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張嘴巴一齊加入，不知要吵到什么地步，打架固然打他們不過，辯論也辯他們不贏，當(dāng)即微微一笑，提聲說：“船家，開船！”

搗練子說：“龔先生，你要船家開船，便須張口出聲，倘若當(dāng)真生性愛靜，該當(dāng)打手勢(shì)叫他開船才是。”探道子說：“船家在后梢，龔先生在中艙，他打手勢(shì)，船家看不見，那也枉然。”卜算子說：“他難道不能到后梢去打手勢(shì)么？”摸魚子說：“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勢(shì)，將‘開船’誤作‘翻船’，豈不糟糕？”

六怪爭(zhēng)辯聲中，船家已拔錨開船。

龔政偉夫婦不約而同向金澤豐望了一眼，向六怪瞧了一眼，又互相你瞧我，我瞧你，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常壽說受人之托來給阿豐治病，從他話中聽來，那個(gè)托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以致他雖將東華派掌門沒瞧在眼里，對(duì)東華派的一個(gè)弟子卻偏偏十分客氣。到底是誰托了他給阿豐治??？他罵瓦洛佳為‘他媽的老混蛋’，自不會(huì)是受了瓦洛佳之托。”若在往日，他夫婦早就將金澤豐叫了過來，細(xì)問端詳，但此刻師徒間不知不覺已生出許多隔閡，二人均知還不是向金澤豐探問的時(shí)候。

焦美媛想到第一名醫(yī)常壽也治不了金澤豐的傷，說他已只有百日之命，心下難過，禁不住掉下淚來。

順風(fēng)順?biāo)坌猩跛?，這晚停泊處離蘭封已不甚遠(yuǎn)。船家做了飯菜，各人正要就食，忽聽岸上有人朗聲說：“借問一聲，東華派諸位英雄，是乘這艘船的么？”

龔政偉還沒答話，翻墻子已搶著說：“中南六子和東華派的諸位英雄好漢都在船上，有什么事？”

那人歡然說：“這就好了，我們?cè)谶@里已等了一日一夜?？?，快，拿過來。”

十多名大漢分成兩行，從岸旁的一個(gè)茅棚中走出，每人手中都捧著一只朱漆匣子。一個(gè)空手的藍(lán)衫漢子走到船前，躬身說：“敝上得悉金少俠身子欠安，甚是掛念，本當(dāng)親來探候，只是實(shí)在來不及趕回，飛鴿傳書，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禮，請(qǐng)金少俠賞收。”一眾大漢走上船頭，將十余只匣子放在船上。

金澤豐好奇說：“貴上不知是哪一位？如此厚賜，金澤豐愧不敢當(dāng)。”那漢子說：“金少俠福澤深厚，定可早日康復(fù)，還請(qǐng)多多保重。”說著躬身行禮，率領(lǐng)一眾大漢徑自去了。

金澤豐心想：“也不知是誰給我送禮，可真稀奇古怪。”

五怪早就忍耐不住，齊聲說：“先打開瞧瞧。”五人七手八腳，將一只只朱漆匣子的匣蓋揭開，只見有的匣中裝滿了精致點(diǎn)心，有的是熏雞火腿之類的下酒物，更有人參、鹿茸、燕窩、銀耳一類珍貴滋補(bǔ)的藥材。最后兩盒卻裝滿了小小的金錠銀錠，顯是以備金澤豐路上花用，說是“菲禮”，為數(shù)可著實(shí)不菲。

五怪見到糖果蜜餞、水果點(diǎn)心，便抓起來塞入口中，連叫：“好吃，好吃！”

金澤豐翻遍了十幾只匣子，既無信件名刺，亦無花紋表記，到底送禮之人是誰，實(shí)無半分線索可尋，向龔政偉說：“師父，這件事弟子可真摸不著半點(diǎn)頭腦。這送禮之人既不像是有惡意，也不似是開玩笑。”說著捧了點(diǎn)心，先敬師父師母，再分給眾師弟師妹。

龔政偉見六怪吃了食物，一無異狀，瞧模樣這些食物也不似下了毒藥，問金澤豐：“你有江湖上的朋友住在這帶的么？”金澤豐沉吟半晌，搖頭說：“沒有。”

只聽馬蹄聲響，八乘馬沿河馳來，有人叫問：“東華派金少俠是在這里么？”

六怪歡然大叫：“在這里，在這里！有什么好東西送來？”

那人叫道：“敝幫幫主得知金少俠來到蘭封，又聽說金少俠喜歡喝上幾杯，命小人物色到十六壇陳年美酒，專程趕來，請(qǐng)金少俠船中飲用。”八乘馬奔到近處，果見每一匹馬的鞍上都掛著兩壇酒。酒壇上有的寫著“極品貢酒”，有的寫著“陳年佳汾”，更有的寫著“紹興狀元紅”，十六壇酒竟似各不相同。

金澤豐見了這許多美酒，那比送什么給他都要?dú)g喜，忙走上船頭，拱手說：“恕在下眼拙，不知貴幫是哪一幫？兄臺(tái)尊姓大名？”

那漢子笑著說：“敝幫幫主再三囑咐，不得向金少俠提及敝幫之名。他老人家說，這一點(diǎn)小小禮物實(shí)在太過菲薄，再提敝幫的名字，實(shí)在不好意思。”他左手一揮，馬上乘客便將一壇壇美酒搬下，放上船頭。

龔政偉在船艙中凝神看這八名漢子，見個(gè)個(gè)身手矯捷，一手提一只酒壇，輕輕一躍便上了船頭，這八人都沒什么了不起的武功，但顯然八人并非同一門派，看來同是一幫的幫眾，倒是不假。八人將十六壇酒送上船頭后，躬身向金澤豐行禮，便即上馬而去。

金澤豐笑著說：“師父，這件事可真奇怪了，不知是誰跟弟子開這個(gè)玩笑，送了這許多壇酒來。”龔政偉沉吟說：“莫非是萬家歡？又莫非是瓦洛佳？”金澤豐說：“不錯(cuò)，這兩人行事古里古怪，或許是他們也未可知。喂！中南六子，有大批好酒在此，你們喝不喝？”

六怪笑著說：“喝?。『劝。∝M有不喝之理？”卜算子、探道子二人捧起兩壇酒來，拍去泥封，倒在碗中，果然香氣撲鼻。六人也不和金澤豐客氣，便即咕嘟嘟地喝酒。

金澤豐也去倒了一碗，捧到龔政偉面前說：“師父，你請(qǐng)嘗嘗，這酒著實(shí)不錯(cuò)。”龔政偉微微皺眉，“嗯”了一聲。強(qiáng)章通說：“師父，防人之心不可無。這酒不知是誰送來，焉知酒中沒古怪。”龔政偉點(diǎn)點(diǎn)頭說：“阿豐，還是小心些好。”

金澤豐一聞到醇美的酒香，哪里還忍耐得住，笑著說：“弟子已命不久長(zhǎng)，這酒中有毒無毒，也沒多大分別。”雙手捧碗，幾口喝了個(gè)干凈，稱贊說：“好酒，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