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澤豐說：“最先傳授運氣的口訣，從練氣功開始。”龔政偉說：“是啊。東華派功夫，要點是在一個‘氣’字，氣功一成，不論使拳腳也好，動刀劍也好，便都無往而不利，這是本門練功正途。可是本門前輩中另有一派人物，卻認為本門武功要點在‘劍’，劍術(shù)一成，縱然內(nèi)功平平，也能克敵致勝。正邪之間的分歧，主要便在于此。”
龔明澤說：“爸爸，女兒有句話說，你可不能著惱。”龔政偉問：“什么話？”龔明澤說：“我想本門武功，氣功固然要緊，劍術(shù)可也不能輕視。單是氣功厲害，倘若劍術(shù)練不到家，也顯不出本門功夫的威風(fēng)。”龔政偉“哼”了聲說：“誰說劍術(shù)不要緊了？要點在于主從不同。到底是氣功為主。”龔明澤說：“最好是氣功劍術(shù)，兩者都是主。”龔政偉怒道：“單是這句話，便已近魔道。兩者都為主，那便是說兩者都不是主。所謂‘綱舉目張’，什么是綱，什么是目，務(wù)須分得清清楚楚。當年本門正邪之辨，曾鬧得天覆地翻。你這句話如在三十年前說了出來，只怕過不了半天，便已身首異處了。”
龔明澤伸了伸舌頭說：“說錯一句話，便要叫人身首異處，哪有這么強兇霸道的？”龔政偉說：“我在少年之時，本門氣劍兩宗之爭勝敗未決。你這句話如果在當時公然說出來，氣宗固然要殺你，劍宗也要殺你。你說氣功與劍術(shù)兩者并重，不分軒輊。氣宗自然認為你抬高了劍宗的身份；劍宗則說你混淆綱目，大逆不道。”龔明澤說：“誰對誰錯，那有什么好爭的？一加比試，豈不是非立判！”
龔政偉嘆了口氣，緩緩說：“五十多年前，咱們氣宗是少數(shù)，劍宗中的長輩占了大多數(shù)。再者，劍宗功夫易于速成，見效極快。大家都練十年，定是劍宗占上風(fēng)；各練二十年，那是各擅勝場，難分上下；要到二十年之后，練氣宗功夫的才漸漸越來越強；到三十年時，練劍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氣宗之項背了。然而要到二十余年后才真正分出高下，這二十余年中雙方爭斗之烈可想而知。”
龔明澤問：“到后來，劍宗一支認錯服輸，是不是？”
龔政偉搖頭不語，過了半晌，才說：“他們死硬到底，始終不肯服輸，雖然在大觀峰上大比劍時一敗涂地，卻大多數(shù)……大多數(shù)橫劍自盡。剩下不死的則悄然歸隱，再也不在武林中露面了。”
金澤豐、龔明澤等都“啊”的一聲，輕輕驚呼。龔明澤說：“大家是同門師兄弟，比劍勝敗打什么緊！又何必如此看不開？”
龔政偉說：“武學(xué)要旨的根本，那也不是師兄弟比劍的小事。當年五常爭奪盟主之位，說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原以本派居首。只因本派內(nèi)爭激烈，大觀峰上大比劍，死了二十幾位前輩高手，劍宗固然大敗，氣宗的高手卻也損折不少，這才將盟主之席給西圣派奪了去。推尋禍首，實是由于氣劍之爭而起。”金澤豐等都連連點頭。
龔政偉說：“本派不當盟主，那也罷了；東華派威名受損，那也罷了；最關(guān)重大的，是派中師兄弟內(nèi)訌，自相殘殺。同門師兄弟本來親如骨肉，結(jié)果你殺我，我殺你，慘酷不堪。今日回思當年玉皇頂上人人自危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說著眼光轉(zhuǎn)向焦美媛。
焦美媛臉上肌肉微微一動，想是回憶起本派高手相互屠戮的往事，不禁害怕。
龔政偉緩緩解開衣衫，袒裸胸膛。龔明澤驚呼一聲：“啊喲，爸爸，你……你……”只見他胸口橫過一條兩尺來長的傷疤。自左肩斜伸右胸，傷疤雖愈合已久，仍作淡紅之色，想見當年受傷極重，只怕差一點便送了性命。金澤豐和龔明澤都是自幼伴著龔政偉長大，但直到今日，才知他身上有這樣一條大傷疤。龔政偉掩上衣襟，扣上紐扣，說道：“當日大觀峰大比劍，我給本門師叔斬上了一劍，昏暈在地。他只道我已經(jīng)死了，沒再加理會。倘若他隨手補上一劍，嘿嘿！”
龔明澤笑著說：“爸爸固然沒有了，今日我龔明澤更加不知道在哪里。”
龔政偉笑了笑，臉色隨即十分鄭重說：“這是本門大秘密，誰也不許泄漏出去。別派人士雖然都知東華派在一日之間傷折了二十余位高手，但誰也不知真正原因。我們只說是猝遇瘟疫侵襲，決不能將這件貽羞門戶的大事讓旁人知曉。其中的前因后果，今日所以不得不告知你們，實因此事關(guān)涉太大。阿豐倘若沿著目前的道路走下去，不出三年，那便是‘劍重于氣’的局面，委實危險萬分。不但毀了你自己、毀了當年無數(shù)前輩用性命換來的正宗武學(xué)，連東華派也給你毀了。”
金澤豐只聽得全身冷汗，俯首說：“弟子犯了大錯，請師父師母重重責罰。”龔政偉喟然說：“本來嘛，你原是無心之過，不知者不罪。但想當年劍宗的諸位長輩們也都是存著一番好心，要以絕頂武學(xué)光大本門，只不過一經(jīng)誤入歧途，陷溺既深，到后來便難以自拔了。今日我若不給你當頭棒喝，以你的資質(zhì)性子，極易走上劍宗那條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金澤豐應(yīng)了聲。
焦美媛說：“阿豐，你適才用劍鞘奪我長劍這一招是怎么想出來的？”金澤豐慚愧無地說：“弟子只求擋過師母這凌厲之極的一擊，沒想到……沒想到……”
焦美媛說：“這就是了。氣宗與劍宗的高下此刻你必然已經(jīng)明白。你這招固然巧妙，但一碰到你師父的上乘氣功，再巧的招數(shù)也無能為力。當年大觀峰上大比劍，劍宗的高手招式變幻，層出不窮，但你師祖憑著平近神功，以拙勝巧，以靜制動，盡敗劍宗的十余位高手，奠定本門正宗武學(xué)千載不拔的根基。今日師父的教誨，大家須深思體會。本門功夫以氣為體，以劍為用；氣是主，劍為從；氣是綱，劍是目。練氣倘若不成，劍術(shù)再強，總歸無用。”金澤豐、王定波、薛研科、龔明澤一齊躬身受教。
龔政偉說：“阿豐，我本想今日傳你平近神功的入門口訣，然后帶你下山，去殺了萬家歡那淫賊。這件事眼下可得擱一擱了。這兩個月中，你好好修習(xí)我以前傳你的練氣功夫，將那些旁門左道、古靈精怪的劍法盡數(shù)忘記，待我再行考核，瞧你是否真有進益。”說到這里，突然聲色俱厲說：“倘若你執(zhí)迷不悟，繼續(xù)走劍宗的邪路，嘿嘿，重則取你性命，輕則廢去你全身武功，逐出門墻，那時再來苦苦哀求，卻是晚了?？赡治沂孪葲]跟你說明白！”
金澤豐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說道：“是，弟子決計不敢。”
龔政偉轉(zhuǎn)向女兒說：“明澤，你和研科二人，也都是性急鬼，我教訓(xùn)你大師兄這番話，你二人也當記住了。”薛研科應(yīng)了聲。龔明澤說：“我和薛師兄雖然性急，卻沒大師兄這般聰明，自己創(chuàng)不出劍招，爸爸盡可放心。”龔政偉“哼”了聲說：“自己創(chuàng)不出劍招？你和阿豐不是創(chuàng)了一套澤澤劍法么？”
金澤豐和龔明澤都是滿臉通紅。金澤豐說：“弟子胡鬧。”龔明澤笑著說：“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小，什么也不懂，和大師兄鬧著玩的。爸爸怎么也知道了呢？”龔政偉說：“我門下弟子要自創(chuàng)劍法自立門戶，做掌門的倘若懵然不知，豈不糊涂。”龔明澤拉著父親袖子，笑著說：“爸爸，你還在取笑人家！”金澤豐見師父的語氣神色之中絕無絲毫說笑之意，不禁心中又是一凜。
龔政偉站起身來說：“本門功夫練到深處，飛花摘葉，俱能傷人。旁人只道東華派以劍術(shù)見長，那未免小覷咱們了。”說著左手衣袖一卷，勁力到處，薛研科腰間的長劍從鞘中躍出。龔政偉右手袖子跟著拂出，掠上劍身，喀喇一聲響，長劍斷為兩截。金澤豐等無不駭然。焦美媛瞧著丈夫的眼光中盡是傾慕敬佩之意。
龔政偉說：“走吧！”與夫人首先下崖，龔明澤、王定波等跟隨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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