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時候,這念頭她再也壓不住了,清清楚楚地出現(xiàn)在心中:“當我抱著金師兄的尸身之時,我心中十分平靜安定,甚至有一點兒歡喜,倒似乎是在打坐做功課一般,心中什么也不想,我似乎只盼一輩子抱著他的身子,在一個人也沒有的道上隨意行走,永遠無止無休。我說什么也要將他的尸身找回來,那是為了什么?是不忍他的尸身給野獸吃了么?不!不是的。我要抱著他的尸身在道上亂走,在荷塘邊靜靜地待著。我為什么暈去?真是該死!我不該這么想,師父不許,菩薩也不容,這是魔念,我不該著了魔??墒?,可是金師兄的尸身呢?”
她心頭一片混亂,一時似乎見到了金澤豐嘴角邊的微笑,那樣滿不在乎的微笑,一時又見到他大罵“倒霉的小尼姑”時那副鄙夷不屑的臉色。
她胸口劇痛起來,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
晉培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強章通,這個小女孩是你們東華派的,是不是?”強章通說:“不是,這個小妹妹弟子今日也還是初見,她不是敝派的。”晉培安說:“好,你不肯認,也就算了。”突然間手一揚,青光閃動,一柄飛錐向妙玨射了過去,喝道:“小師父,你瞧這是什么?”
妙玨正在呆呆出神,沒想到晉培安竟會向自己發(fā)射暗器,心中突然感到一陣快意:“他殺了我最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殺了我最好!”心中更沒半分逃生之念,眼見那飛錐緩緩飛來,好幾個人齊聲警告:“小心暗器!”不知為了什么,她反而覺得說不出的平安喜樂,只覺活在這世上苦得很,難以忍受的寂寞凄涼,這飛錐要殺了自己,正求之不得。
蘭英將那女童輕輕一推,飛身而前,擋在妙玨身前,別瞧她老態(tài)龍鐘,這一下飛躍可快得出奇,那飛錐去勢雖緩,終究是一件暗器,蘭英后發(fā)先至,居然能及時伸手去接。
眼見蘭英一伸手便可將錐接住,豈知那鐵錐飛至她身前約莫兩尺之處,陡地下沉,啪的一聲,掉在地下。蘭英伸手接了個空,那是在人前輸了一招,不由臉上微微一紅,卻又不能就此發(fā)作。便在此時,只見晉培安又是手一揚,將一個紙團向那女童臉上擲了過去。這紙團便是繪著烏龜?shù)哪菑埣埓瓿傻摹?/p>
蘭英心念一動:“晉矮子發(fā)這飛錐,原來是要將我引開,并非有意去傷妙玨。”眼見這小小紙團去勢勁急,比適才的那柄飛錐勢道還更凌厲,其中所含內(nèi)力著實不小,擲在那小姑娘臉上,非叫她受傷不可,其時蘭英站在妙玨的身畔,這一下變起倉促,已不及過去救援,只叫得一個“你”字,只見那女童矮身坐地,哭叫:“媽媽,媽媽,人家要打死我啦!”
她這一縮甚是迅捷,及時避開紙團,明明身有武功,卻是這般撒賴。眾人都覺好笑。晉培安卻也覺得不便再行相逼,滿腹疑團,難以索解。
蘭英見晉培安神色尷尬,暗暗好笑,心想八達派出的丑已著實不小,不愿再和他多所糾纏,向妙玨說:“妙玨,這小妹妹的爸媽不知到哪里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沒人照顧,給人家欺負。”
妙玨應了聲:“是!”走過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廳去。
晉培安冷笑一聲,不再理會,轉(zhuǎn)頭去瞧卜光正。
妙玨和那女童到了廳外,問道:“姑娘,你貴姓?叫什么名字?”那女童嘻嘻一笑說:“我叫金澤豐。”妙玨心頭怦地一跳,臉色沉了下來說:“我好好問你,你怎么跟我開玩笑?”那女童笑著說:“怎么開你玩笑了?難道只有你朋友叫得金澤豐,我便叫不得?”妙玨嘆了口氣,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淚又掉了下來,說道:“這位金師兄于我有救命大恩,終于為我而死,我……我不配做他朋友。”
剛說到這里,只見兩個佝僂著背脊的人,匆匆從廳外廊上走過,正是神峰駿駝卜光正和薄康來。那女童嘻嘻一笑說:“天下真有這般巧,有這么個丑得怕人的老駝子,又有這么個七扭八歪的小駝子。”妙玨聽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煩,說道:“姑娘,你自己去找你爸爸媽媽,好不好?我頭痛得很,身子不舒服。”
那女童笑著說:“頭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聽我冒充金澤豐的名頭,心里便不痛快。好姐姐,你師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撇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給壞人欺負了,你師父非怪責你不可。”妙玨說:“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兒又靈巧,連晉掌門那樣天下聞名的高人也都栽在你手下。你不去欺負人家,人家已經(jīng)謝天謝地啦,誰又敢來欺負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著妙玨的手說:“你可在損我啦。剛才若不是你師父護著我,這矮子早就打到我了。姐姐,我叫古悠悠。我爺爺叫我悠悠,你也叫我悠悠好啦。”
妙玨聽她說了真實姓名,心意頓和,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牽記著金澤豐,以致拿他名字來開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廳中向師父等述說之時,這精靈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聽去了,當下說:“好,悠悠姑娘,咱們?nèi)フ夷惆职謰寢屓グ桑悴滤麄兊搅四睦锶ダ玻?rdquo;
古悠悠說:“我知道他們到了哪里。你要找,自己找去,我可不去。”妙玨好奇問:“怎么你自己不去?”古悠悠說:“我年紀這么小,怎肯便去?你卻不同,你傷心難過,恨不得早早去了才是。”妙玨心下一凜問:“你說你爸爸媽媽……”古悠悠說:“我爸爸媽媽早就給人害死啦。你要找他們,便得到陰世去。”妙玨心感不快,說道:“你爸爸媽媽既已去世,怎可拿這事來開玩笑?我不陪你啦。”
古悠悠抓住了她左手,央求說:“好姐姐,我一個兒孤苦伶仃的,沒人陪我玩兒,你就陪我一會兒。”
妙玨聽她說得可憐,便說:“好吧,我就陪你一會兒,可是你不許再說無聊的笑話。我是出家人,你叫我姐姐,也不大對。”古悠悠笑著說:“有些話你以為無聊,我卻以為有聊得緊,這是各人想法不同。你比我年紀大,我就叫你姐姐,有什么對不對的?難道我還叫你妹妹嗎?妙玨姐姐,你不如別做尼姑了,好不好?”
妙玨不禁愕然,退了一步。古悠悠也順勢放脫了她手,笑著說:“做尼姑有什么好?魚蝦雞鴨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姐姐,你生得這般美貌,剃了光頭便大大減色,倘若留起一頭烏油油的長發(fā),那才叫好看呢。”妙玨聽她說得天真,笑著說:“我身入空門,四大皆空,哪里還管他皮囊色相的美惡。”
古悠悠側(cè)過了頭,仔細端詳妙玨的臉,其時雨勢稍歇,烏云推開,淡淡的月光從云中斜射下來,在她臉上朦朦朧朧地鋪了一層銀光,更增秀麗之氣。古悠悠嘆了口氣說:“姐姐,你真美,怪不得人家這么想念你呢。”妙玨臉色一紅,嗔說:“你說什么?你開玩笑,我可要去了。”古悠悠笑著說:“好啦,我不說了。姐姐,你給我些天香斷續(xù)膠,我要去救一個人。”妙玨好奇問:“你去救誰?”古悠悠笑著說:“這個人要緊得很,這會兒可不能跟你說。”妙玨說:“你要傷藥去救人性命,本該給你,只是師父曾有嚴訓,這天香斷續(xù)膠調(diào)制不易,倘若受傷的是壞人,卻不能救他。”
古悠悠說:“姐姐,如果有人無禮,用難聽的話罵你師父和你蘭陵派,這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妙玨說:“這人罵我?guī)煾福R我蘭陵派,自然是壞人了,怎還好得了?”古悠悠笑著說:“這可奇了。有一個人張口閉口說,見了尼姑就倒華蓋運。如果這樣的大壞人受了傷……”
妙玨不等她說完,已臉色變了,回頭便走。古悠悠晃身攔在她身前,張開了雙手,只是笑,卻不讓她過去。
妙玨突然心念一動:“昨日貴妃酒樓,她和另一個男人一直坐著。直到金師兄死于非命,我抱著他尸首奔下酒樓,似乎她還在那里。這一切經(jīng)過,她早瞧在眼里了,也不用偷聽我說話。她會不會一直跟在我后面呢?”想要問她一句話,卻脹紅了臉,說不出口。
古悠悠說:“姐姐,我知道你想問我:‘金師兄的尸首到哪里去啦?’是不是?”妙玨說:“正是,姑娘若能見告,我……我……實在感激不盡。”
古悠悠說:“我不知道,但有一個人知道。這人身受重傷,性命危在頃刻。姐姐若能用天香斷續(xù)膠救活了他生命,他便能將金師兄尸首的所在跟你說。”妙玨問:“你自己真的不知?”古悠悠說:“我古悠悠如果得悉金澤豐死尸的所在,叫我明天就死在晉培安手里,讓他長劍在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妙玨忙說:“我信了,不用發(fā)誓。那人是誰?”
古悠悠說:“這個人吶,救不救在你。我們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善地。”
為了尋到金澤豐的尸首,便刀山劍林,也去闖了,管他什么善地不善地,妙玨點頭說:“咱們這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