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薄康來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在這里。”眾人大喜,奔到門口,只見薄康來高高的身形正從街角轉(zhuǎn)出來,雙肩上各負一具尸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兩名武師。薄恒貴和肖盼盼雙雙搶出,手中各拿武器,過了血線,護著薄康來回來。
眾武師和員工齊聲喝彩:“少爺真是膽識過人!”
薄恒貴和肖盼盼心下也十分得意。肖盼盼埋怨說:“孩子,做事便這么莽撞!這兩位武師雖是好朋友,然而總是死了,不值得冒這么大的險。”
薄康來笑了笑,心下說不出的難過:“都為了我一時忍不住氣,殺了一人,以致這許多人為我而死。我若再貪生怕死,何以為人?”
忽聽后堂有人呼喚起來:“盧大廚好端端的怎么也死了?”
薄恒貴喝問:“怎么啦?”岳總務(wù)臉色慘白,畏畏縮縮過來說:“董事長,盧大廚從后門出去買菜,卻死在十步之外。后門口也有這……這六個血字。”那盧大廚是物流園的廚師長,烹飪功夫著實不差,幾味砂鍋粥、蠔烙、牛肉丸、鴨母捻、豬腸脹糯米、八寶素菜馳譽潮州,是薄恒貴結(jié)交達官富商的本錢之一。薄恒貴心頭一震,尋思:“他只是尋常一名廚師,并非武師。江湖道的規(guī)矩,劫貨之時,后勤人員一概不殺。敵人下手卻如此狠辣,竟是要滅我眾邦物流園的滿門么?”向眾人說:“大家休得驚慌。哼,這些狗強盜,就只會趁人不防下手。你們大家都親眼見到的,剛才少爺和我夫婦明明走出了大門十步之外,那些狗強盜又敢怎樣?”
眾人唯唯稱是卻也無一人敢出門一步。薄恒貴和肖盼盼愁眉相對,束手無策。
當晚薄恒貴安排了眾武師守夜,哪知自己仗劍巡查之時,見十多名武師竟自團團坐在廳上,沒一人在外把守。眾武師見到董事長,都訕訕地站起身來,卻仍無一人移動腳步。薄恒貴心想敵人實在太強,已經(jīng)死了這樣多人,自己始終一籌莫展,也怪不得眾人膽怯,當下安慰了幾句,命人送酒菜來,陪著眾武師在廳上喝酒。眾人心頭煩惱,誰也不多說話,只喝悶酒,過不多時,便已醉倒了數(shù)人。
次日午后,忽聽馬蹄聲響,有幾騎馬從物流園中奔了出去。薄恒貴一查,原來是五名武師耐不住這局面,不告而別。他搖頭嘆氣說:“大難來時各自飛。姓薄的無力照顧眾位兄弟,大家要去便去吧。”余下眾武師有的七張八嘴,指斥那五人太沒義氣;有幾人卻默不作聲,只是嘆氣,暗自盤算:“我怎么不走?”
傍晚時分,五匹馬又馱了五具尸首回來。這五名武師意欲逃離險地,反先送了性命。
薄康來悲憤難當,提著長劍沖出門去,站在那條血線的三步之外,朗聲說:“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那姓晉的四川人,是我薄康來殺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干。要報仇,盡管沖著薄康來來好了,千刀萬剮,死而無怨,你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殺害良善,算是什么英雄好漢?我薄康來在這里,有本事盡管來殺!不敢現(xiàn)身便是無膽匪類,是烏龜王八羔子!”他越叫越大聲,解開衣襟,袒露了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兒,死便死了,有種的便一刀砍過來,為什么連見我一面也不敢?沒膽子的狗崽子,賊畜生!”
他紅了雙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遠遠瞧著,又有誰敢走近物流園觀看。
薄恒貴夫婦聽到兒子叫聲,雙雙搶到門外。他二人這幾日來心中也憋的狠了,滿腔子的惱恨,真連肚子也要氣炸,聽薄康來如此向敵人叫陣,也即大聲喝罵。
眾武師面面相覷,都佩服他三人膽氣,均想:“董事長英雄了得,夫人是女中丈夫,那也罷了。少爺生的大姑娘似的,居然這般天不怕、地不怕向敵人喝罵。”
薄恒貴等三人罵了半天,四下里始終鴉雀無聲。薄康來叫道:“什么出門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幾步,瞧你們又怎么奈何我?”說著向外跨了幾步,橫劍而立,傲視四方。
肖盼盼說:“好啦,狗強盜欺軟怕硬,便是不敢惹我兒子。”拉著薄康來的手,回進大門。薄康來兀自氣的全身發(fā)抖,回入臥室之后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聲大哭。薄恒貴撫摸他頭說:“你膽子不小,不愧是我薄家的好男兒。敵人就是不敢露面,咱們又有什么法子?你且睡一陣。”
薄康來哭了一會兒,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吃過晚飯后,聽爸爸和媽媽低聲說話,卻是有幾名武師異想天開,要從后園中挖地道出去,通過十步之外的血線逃生,否則困在物流園中,早晚送了性命。肖盼盼冷笑說:“他們要挖地道,且由他們。只怕……只怕……哼!”薄恒貴父子都明白她話中之意,那是說只怕便跟那五名騎馬逃命的武師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薄恒貴沉吟說:“我去瞧瞧。倘若這是條生路,讓大伙兒去了也好。”他出去一會兒,回進房來說:“這些人只嘴里說的熱鬧,可是誰也不敢真的動手挖掘。”當晚三人一早便睡了。物流園中人人都是打著聽天由命的念頭,也沒人巡查守夜。
薄康來睡到中夜,忽覺有人輕拍自己肩頭,他一躍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長劍,卻聽母親的聲音說:“康來,是我。你爸出去了半天沒回來,咱們找找他去。”薄康來吃了一驚問:“爸爸到哪里去了?”肖盼盼說:“不知道!”
二人手拿武器,走出房來,先到大廳外一張,只見廳中燈燭明亮,十幾名武師正在擲骰子賭博。大家提心吊膽地過了數(shù)日,都覺反正無能為力,索性將生死置之度外。肖盼盼打個手勢,轉(zhuǎn)身便去,母子倆到處找尋,始終不見薄恒貴的影蹤,二人心中越來越驚,卻不敢聲張,人心惶惶之際,一聞董事長失蹤,勢必亂的不可收拾。兩人尋到后堂,薄康來忽聽左首裝備室發(fā)出喀的一聲輕響,窗格上又有燈光透出。他縱身過去,伸指戳破窗紙,往里一望,喜呼:“爸爸,原來你在這里。”
薄恒貴本來彎著腰,臉朝里壁,聞聲回過頭來。薄康來見到父親臉上神情恐怖之極,心中一震,本來滿臉喜色登時僵住了,張大了嘴,發(fā)不出聲音。
肖盼盼推開房門,闖了進去,只見滿地是血,三張并列的長凳上臥著一人,全身赤裸,胸膛肚腹均已剖開,看這死尸之臉,認得是霍武師,他日間和四名武師一起乘馬逃去,卻被馬匹馱了尸體回來。薄康來也走進了裝備室,反手帶上房門。薄恒貴從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顆血淋淋的人心,說道:“一顆心給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果然是……”肖盼盼接口說:“果然是八達派的‘摧心掌’!”薄恒貴點了點頭,默然不語。
薄康來這才明白,父親原來是在剖尸查驗被害各人的死因。
薄恒貴放回人心,將死尸裹入油布,拋在墻角,洗了手上血跡,和妻兒回入臥房,說道:“對頭確是八達派的高手。夫人,你說該怎么辦?”
薄康來氣憤憤說:“此事由我身上而起,我明天再出去叫陣,和他決一死戰(zhàn)。倘若不敵,給他殺死也就是了。”薄恒貴搖頭說:“此人一掌便將人心震成八九塊,死者身體之外卻不留半點傷痕,武功之高,就在八達派中,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他要殺你,早就殺了。我瞧敵人用心陰狠,決不肯爽爽快快將咱一家三口殺了。”薄康來問:“他要怎樣?”薄恒貴說:“這狗賊是貓捉老鼠,要玩弄個夠,將老鼠嚇的心膽俱裂,自行嚇死,他方快心意。”薄康來怒道:“哼,這狗賊竟將咱們眾邦物流集團視若無物。”
薄恒貴說:“他確是將眾邦物流集團視若無物。”薄康來說:“說不定他是怕了爸爸的七十二路社會劍法,否則為什么始終不敢明劍明槍的交手,只是趁人不備,暗中害人?”薄恒貴搖頭說:“爸爸的社會劍法用以對付黑道中的盜賊,那是綽綽有余。但此人的摧心掌功夫,實遠遠勝過了你爸爸。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見了霍武師的那顆心,卻是……唉!”薄康來見父親神情頹喪,和平時大異,不敢再說什么。
肖盼盼說:“既然對頭厲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便暫且避他一避。”薄恒貴點頭說:“我也這么想。”肖盼盼說:“咱們連夜動身去洛陽,好在已知敵人來歷,君子報仇,十年未晚。”薄恒貴說:“不錯!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給咱們拿個主意。收拾些細軟,這便動身。”薄康來說:“咱們一走,丟下物流園中這許多人沒人理會,那可如何是好?”薄恒貴說:“敵人跟他們無冤無仇,咱們一走,他們反而太平無事了。”
薄康來心想:“爸爸這話有理,敵人害死這許多人,其實只是為了我一人。我脫身一走,敵人決不會再跟這些不相干的員工為難。”當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心想說不定敵人一把火便將物流園燒個精光,看著一件件衣飾玩物,只覺這樣舍不得,那件丟不下,竟打了老大兩個包裹,兀自覺得留下東西太多,左手又取過案上一只玉馬,右手卷了張豹皮,那是從他親手打死的花豹身上剝下來的,背負包裹,來到父母房中。
肖盼盼見了不禁好笑,說道:“咱們是逃難,可不是搬家,帶這許多勞什子干嘛?”薄恒貴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心想:“我們雖是武學(xué)世家,但兒子自小養(yǎng)尊處優(yōu),除了學(xué)過一些武功之外,跟尋常富貴人家的紈绔子弟也沒什么分別,今日猝逢大難,倉皇應(yīng)變,卻也難怪得他。”不由愛憐之心,油然而生,說道:“你外公家里什么東西都有,不必攜帶太多物件。咱們只須多帶些錢,值錢的金銀珠寶也帶一些。此去到江西、湖南、湖北都有分部,還怕路上討飯么?包裹越輕越好,身上輕一兩,動手時便靈便一分。”薄康來無奈,只得將包裹放下。
肖盼盼說:“咱們騎馬從大門光明正大地沖出去,還是從后門悄悄溜出去?”
薄恒貴坐在太師椅上,閉起雙目,將旱煙管抽的呼呼直響,過了半天,才睜開眼來,說道:“康來,你去通知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時一齊離去。叫會計給大家分發(fā)工資。待瘟疫過后,大家再回來。”薄康來應(yīng)了聲:“是!”心下好生奇怪,怎么父親忽然又改變了主意。肖盼盼問:“你說要大家一哄而散?物流園誰來管理?”薄恒貴說:“不用管了,這座鬧鬼的園區(qū),誰敢進來送死?再說,咱三人一走,余下各人難道不走?”當下薄康來出房傳訊,登時四下里都亂了起來。
薄恒貴待兒子出房,才說:“夫人,咱父子換上員工的衣服,你就扮作個保潔,天明時一百多人一哄而散。敵人武功再高,也不過一兩個人,他又去追誰好?”肖盼盼拍掌稱贊說:“此計極高。”便去取了兩套員工的污穢衣衫,待薄康來回來,給他父子倆換上,自己也換了套粗布衣裳,頭上包了塊藍花布帕,除了膚色太過白皙,宛然便是個清潔工。薄康來只覺身上的衣衫臭不可當,心中老大不愿意,卻也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