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再次醒來,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
往常外婆一到晚上,就會把我的房門鎖死,生怕我出去亂逛,但這天不知怎的,外婆竟然忘了鎖。農(nóng)村的門并不牢固,風(fēng)一吹,就漏出堂屋的一絲微弱的燭光。
農(nóng)村的天一直都黑得很早,一到晚上就只剩下漆黑一片。但今天,堂屋里竟然還有光?
聽那聲音,里面似乎爭執(zhí)得還頗為厲害。
我頓時起了好奇心,躡手躡腳地往堂屋走。這一看不要緊,竟然把我嚇了個屁滾尿流。
只見外婆此時正坐在一口鮮紅的棺材上,搖頭晃腦地念叨著:“天路長,龍路荒,人路苦,鬼路涼……”
邊說,還邊搖著一個形狀十分古怪的銅鈴鐺,那聲音聽起來忽遠(yuǎn)忽近,簡直就是像是從地底下傳上來的,調(diào)子里都透著股陰勁,聽得我渾身打顫。
我想沖上去奪鈴鐺,但腳就像是被釘子釘在了原地,別說跑,就連喘氣都變成了件難事。
正在這時,那邊又起了變化,外婆不知道什么時候,忽然就站了起來。
外婆的腳裹過,只比傳說中的三寸金蓮稍微大那么一點,平時就并不怎么靈便,但此時竟然異常靈活,在棺材蓋上上下翻飛,身姿輕便得像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
配上她那張我熟悉無比的臉,低矮的樓房和忽明忽暗的燈光,那場面,嚇得我冷汗直冒。
外婆卻像是毫無察覺,繼續(xù)唱:“生來皆是苦命郎,祈君與我好商量。”
那聲調(diào),說唱著實是委婉,實際上聽起來,那既像是鬼哭,又像是狼嚎,就是不像人聲。
我正疑惑,忽然看到那燭光閃了一閃,竟然在墻上印出一道人影。她頭上戴著三支釵,端莊大方,明明只是個影子,卻有種異樣的魔力,讓我這個還沒開竅的傻小子,都立時就看直了眼。
真的,別說我,哪怕是一個姑娘看到這一幕,都不可能把眼睛移開。
“親家先祖早已亡,我家不曾犯貴莊。”外婆的聲音悠悠,從我一只耳朵進(jìn)來,又從一只耳朵飄出去,“不如放手兩相忘,橋歸橋來梁歸梁。”
我似乎聽到了,又似乎沒聽到,只覺得身體好像不聽使喚了似的,晃晃悠悠就朝那個影子走過去。
那人影也逐漸變得立體起來,不再只是個黑影,我看到她嘴角的笑意越來越大,眼眸彎彎,好像也在呼喚著我。
我心里一喜,就在我要碰到那個人影的一瞬間,忽然就有股大力劈頭蓋腦地沖我打過來。
等回過神來,我已經(jīng)躺在外婆懷里,外婆坐在地上,一言不發(fā),額頭不知道被什么東西磕出了血,有東西在往下滴,她卻好像一點沒知覺似的,兩眼只死死盯著一處不動。
我抬頭去看,外婆盯著的不是別的地方,正是方才人影消失的位置。此時只剩下一面白墻,被昏暗的燭光照著,熟悉又陌生。
“嘭”一聲響,我扭頭看去,是父親闖進(jìn)來了。想必是剛剛外婆撲我,發(fā)出的聲音驚到父親,他才闖進(jìn)來看個究竟。
父親一把抱起我,見我沒缺胳膊少腿,再去看外婆,想把外婆扶起來,還沒問怎么回事呢。
誰知外婆先嘆了口氣,道:“你許家命里的劫數(shù),逃不掉啊。”
外婆一說出這句話,我就看到父親的臉色一變,渾身的精神氣都沒了,仿佛被判了死刑的不是我,而是他。
再之后的事情,我就記不太清楚,只知道父親一遍遍反復(fù)嘀咕著一句什么話,而外婆雷厲風(fēng)行,當(dāng)夜就把所有行李給收拾了出來。
次日一大早,我就迷迷糊糊地在外婆懷抱里,離開了那個小鄉(xiāng)村,等我醒來時,已經(jīng)坐在進(jìn)城的大巴上。
“外婆,這里真好玩,我要在這住一輩子!”
外婆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外面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新鮮事物。
我第一次見到紅綠燈,第一次見到行人和車輛有各自的道路,第一次知道原來過馬路,也要紅燈停,綠燈行。
但我那時候還不知道,外婆為什么要突然搬離我熟悉的家鄉(xiāng),更不知道,這個決定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
我只知道我很開心,因為外婆不再逼我學(xué)我完全看不懂的《道德經(jīng)》,也不用再天天上學(xué)。
除了每天凌晨5點被拖起來跑步之外,就只剩下我最愛的符咒和打坐。那東西就跟畫畫似的,好玩又有趣。打坐更不用說了,就跟睡覺似的,有時候我趁外婆也在打坐,還能打把游戲什么的,日子過得十分瀟灑自在。
但命運向來以嚴(yán)苛待我,沒等我適應(yīng)城里的生活,我的天就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