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出生的年代,正好趕在國人思想劇烈變革的年代。
以至于他的人生,每到一個階段,都需要重新磨合一下才能適應時代的變革。
他實在是無法想象,在那個風言風語就能逼死人的時期,媽媽是怎么躲過醫(yī)院門口的流言蜚語的。
話說到一半,劉麗娟起身,嘴里嘀咕著:“面發(fā)好了,我先去看看。”
在張洪的印象里,劉麗娟就是一個市井的小市民,她的讀書不多,一輩子都在糖廠,和老張的感情淡如白開水,似乎也背不起太大的壓力。
可如今,張洪僅僅是聽她敘述,都已經(jīng)快要窒息的事情,劉麗娟卻早就云淡風輕的放下了,甚至還能話說到一半的時候,中途去把面團翻個兒!
望著媽媽矮小的背影,張洪慌忙的抹了把臉。
等劉麗娟重新坐定后,繼續(xù)補充道。
“其實啊,那天也真是巧了,在我前腳剛進醫(yī)院,后腳咱們糖廠里一位職工也出了事故,怎么回事呢,是他由于操作不當,被機床壓了手,右手中指以后的三根手指直接粉碎性骨折!人當時就疼的暈了過去,好在他的領導和家屬當時都在廠里,大家直接開了運糖的大貨車,帶著已經(jīng)血肉模糊的三根斷指,火急火燎的就來了!”
“媽,這些你是怎么知道,你不是被河水嗆暈了么?”
劉麗娟淺笑一聲:“說到這里,就不得不提救我上來的勘探隊的隊員們了,在我的耳邊不停的打氣,說著鼓勵的話,我的確意識有些模糊,但是糊里糊涂的也能記住點事情,要不怎么能聽到有人在門口指責我的生活作風呢。”
張洪點點頭,心中再度感謝那些勘探隊員。
“可就在急診的醫(yī)生,要給我救治的時候,咱們糖廠受傷職工的家屬,卻不干了,他們顯然也聽說了我的事情,揪住醫(yī)生的白大褂,就嚷著要他先給他們的兒子先看?。?rdquo;
“怎么能這樣啊,好歹你也是個孕婦,生命垂危,再說了,他們懂不懂什么叫做先來后到!”
越往后聽,張洪越是憤憤不平。
“是啊,當時的值班醫(yī)生也是這么說的,還有送我進來的勘探隊員,他們齊齊攔住醫(yī)生,不讓他轉身??墒悄切┘覍賲s直接將聽來的謠言說了出來,我當時迷迷糊糊的,但也聽的真切,什么‘她就是一個蕩婦,跳河不過是因為事情敗露,如果以后孩子真的生下來了,也是個禍害,還不如現(xiàn)在就放任她去死,省得她男人回來了動手把她打死!’之類的話。”
這些話,從完全陌生的人口中說出,使得原本已經(jīng)不再那么激動的劉麗娟,音調再度有些上揚。
相比之下,張洪倒是蔫了不少,聽到這里,再次刷新了他對人性惡意底線的程度。
劉麗娟深吸一口氣:“其實呢,聽到那些話,我基本已經(jīng)死心了,只是覺得有些虧欠那幾個勘探隊員,人家數(shù)九寒天的,將我從冰冷徹骨的河水中撈了出來,都來不及換身烘干的衣服,就馬不停蹄的送我進醫(yī)院,結果又聽到了我的負面謠言,那個時候,我是懷疑的,懷疑他們會后悔將我救上來!
直到——我捂住肚子,嘴里不停的對勘探隊員,還有沒有出聲的你嘀咕著對不起的時候,那幾個勘探隊員卻一把抓住了還在咄咄逼人的女人,大聲吼道,‘你知不知道正是因為你們的指責,才害得她萬念俱灰的跳河,現(xiàn)在我們不管她到底做了什么,總之我們將她救起來,就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她去死!’,兒子,你知道嗎,那個時候,我就是不能起身,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當場就給他們下跪,感謝他們不但救了我一命,還愿意我條件的相信并且?guī)椭?,不戴任何有色眼鏡看我。”
張洪狂點頭:“媽,你說的那種感覺我能理解,就是當所有人都不理解你,不相信你的時候,來自陌生人的一點溫暖,就能瞬間治愈你,讓你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是好人多,還是有值得留戀的事情的。”
劉麗娟聽到這話之后,很是同意。
“對對,就是這種感覺,我兒子不愧是大學生,這些年來,你媽我也沒能想出來這是種什么感覺,但是你一說就中了!”
“那之后呢,聽到這幾位勘探隊員的話,對方家屬沒再吱聲了吧?”
提到這里,劉麗娟也不禁嘆了口氣,搖頭。
“哪能啊,當時就那么一個值班醫(yī)生,受傷的是全家唯一的男孩,是一家子的寶貝,要是因為少了三個手指,落下終生殘疾,連媳婦都不好找,任是誰家都不會輕易放棄的,他們一看詆毀我的名聲,并不會得到優(yōu)先治療權,于是就轉頭去主攻那個醫(yī)生,說什么‘這個女人都身邊也沒有家屬簽字,還是個孕婦,本來就冒著很高的風險,奉勸醫(yī)生不要惹麻煩。’并且從我的角度望過去,能夠清晰的看到他們居然開始往醫(yī)生的懷里塞錢!”
“呵呵,這幾個人莫不是塞紅包的鼻祖!”
“也不能這么說吧,畢竟是自己家的大兒子。”
在大多數(shù)時候,劉麗娟確實挺摳門,思想上也小市民,但她有一個優(yōu)點是令張洪十分敬佩的,就是她比大多數(shù)人都大度,心底善良,很容易原諒別人。
就比如現(xiàn)在,張洪聽了這些往事之后,就是不知道當初受傷的是哪戶人家,如果要是讓他知道了,非要現(xiàn)在就去砸他家窗戶不可!
可劉麗娟的神情很是淡然,甚至偶爾還能為那戶人家說上一兩句話。
“兒子,媽媽和你說這些不是要你心中有仇恨,而是要你記住那位醫(yī)生的話,眼見對方已經(jīng)往他的懷里塞錢了,他卻一把打斷,嚴詞拒絕‘這位患者家屬,我是一名醫(yī)生,也是一名黨員,在還是醫(yī)學生的時候,就已經(jīng)宣讀了??瞬ɡ资难?!現(xiàn)在根據(jù)我專業(yè)的判斷,這位孕婦的情況更為危機,如果不能得到及時的救助很可能會一尸兩命,如果你再阻攔我的話,那對不起,我就要找人將你們全都請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