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句話，張雙眼淚又無聲地滑落下來。
帥教授覺得宋梓洋的這個誓言有點怪怪的。
一般人發(fā)誓都是說不得好死，或者出門讓車撞死，很少有人說讓水淹死的。
他問張雙，宋梓洋是不是不會游泳。
張雙用手背胡亂擦拭了一下自己臉上的淚水，點了點頭。
她克制著自己的嗓音，平靜地敘述到，宋梓洋從小就怕水。他剛出生的時候，他爸媽就根據(jù)他的生辰八字算過命，說他五行缺水，于是才取名為‘洋’。
他從小就遠離水。他說過好像是七八歲的時候，被宋梓晨摁倒在門口的池塘里，喝了好多水后，他更加怕水了。平時出門繞著門口池塘走路的時候，都離那個池塘遠遠的。
有時候軍子不聽話，他追著要揍軍子的時候，軍子就會往池塘那邊跑。他知道只要跑到池塘那邊去，爸爸就不會追過來。
最開始的時候，她爸媽本來想讓他跟著家里一起養(yǎng)魚。由于他不敢近水，他爸便讓他跟著姐夫張大倫學(xué)開車，跑長途。
他做夢的時候最怕也是夢到水。一旦夢到水，那絕對是百分百的噩夢。
所以，被水淹死，對他而言，是最重最毒的誓言。
帥教授了然地點點頭。
“尾達村里這六戶人家，都有誰出去打過工？”
“出去打工？是去哪里打工？省內(nèi)還是省外或者胡川市里？”
“哪里都行，只要出去工作過，不是在尾達村。”帥教授詳細(xì)解釋道。
張雙想了想：“我們這里的人年輕的時候都出去打過工，我爸媽那代是，我們這代也是。大部分人初中畢業(yè)后，考上高中的人就去高中念書，準(zhǔn)備考大學(xué)；沒考上高中的人，就出去打工。去廣美，燕京，經(jīng)海，或者胡川市里。”
“具體有哪些人呢？”
“這邊六戶人家對吧。那就李巧他們?nèi)愕軟]有出去過。他父母一直有本事，李巧初中畢業(yè)后，他爸媽花錢讓她念了中專，然后大專，大專之后就在我們這里當(dāng)老師了。其他的人，除了老年人，全部都出去過。”
“全部都出去過？所有的女性也是？只除了李巧一個人？”帥教授從自己的兜里拿出來本和筆，把這一切都記錄下來。
“我初中畢業(yè)后去過鄰市，最后結(jié)婚前兩年在胡川市中心一個商場里做導(dǎo)購；我姐姐張丹也是跟我一樣，我就是跟著我姐姐到處走；隔壁宋梓梅也沒有走遠，也是在市中心一個服裝商城做買賣；孫小鳳初中畢業(yè)后去了美州，在美州呆了兩年后，她在胡川市一個餐館里做服務(wù)員；孫春蓮大專畢業(yè)后好像是去渠市工作了兩年，兩年后就回來了。他們家也有錢，她其實也不算是工作，就是去渠市吃喝玩樂。其他就沒有了。”
“胡春雁呢，她出去工作過嗎？”
“這個我不確定，她是嫁到我們村來的。她也是初中畢業(yè)。我們這里初中畢業(yè)的都會出去打幾年工。男的出去工作幾年，寄點錢回家存著做老婆本；女的出去工作幾年，給自己攢嫁妝。不過。”張雙‘嘿嘿’冷笑兩聲：“我和宋梓洋兩個人不是這樣。他寄回來的錢都被他媽媽攢下來給宋梓晨花了；我自己則一分錢沒有攢下，光吃喝玩樂了。”
“錢掙來就是花的。”帥教授從自己的記錄本里抬頭安慰道：“還有一個問題，你們一家三口睡覺都打呼嚕嗎？”
趙亮和牛鑫再次對視了一眼。
他們兩個不明白帥教授的思路是什么。為什么一直關(guān)注他們家睡覺打不打呼的問題，還有為什么要詳細(xì)問他們之前有沒有出去打過工。
這兩個問題和宋梓晨、宋梓洋被殺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張雙對帥教授提出的問題也楞了一下。
幾秒鐘之后她回答，他們一家三口睡覺都很老實，不打呼嚕。
宋梓洋晚上睡覺是最老實的，他一直喜歡鉆到被子里面睡覺，把自己完完全全蒙在被子里面，一點聲音都不發(fā)出來。
他從小就是這種睡覺習(xí)慣。
軍子隨他們兩個，睡覺不翻身，不打呼。
帥教授問張雙，宋梓洋遇害前一段時間有沒有什么異常的地方。
張雙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喃喃低語：“我現(xiàn)在想想，他每一天都不正常。前一段時間我們兩個打算搬到市里去發(fā)展，可是沒有錢，所以這一段時間我們兩個都在為錢發(fā)愁。在這種情況下，他還二話不說，給我買了一條白金項鏈。當(dāng)時我就應(yīng)該詳細(xì)問問他，他的錢到底是哪里來的。他的工資都交給我了，獎金也交給我了，他哪來多余的錢給我買白金項鏈；宋梓晨死后，他周三都不回來，說要多掙錢，在外面加班。他那種性質(zhì)的工作，也不是輕輕松松坐在辦公室對著電腦，怎么可能他想加就能加，就算是他想加班，他們公司肯定也不會同意，因為一旦出事，損失就大了。我當(dāng)時為什么不多問問，多核實核實，哪怕跟我姐夫打個電話也好；這幾周在家的時候，他每一天都很高興，也不再在乎呂二娘要不要他這個兒子，更加不在乎她的錢留給誰，每天高高興興地出門，說一切有他，不要擔(dān)心錢的事情….”說到最后，張雙又‘嗚嗚嗚嗚’哭了起來。
“直到我在床板底下找到這個借條，我才知道，我是一個多么不合格的老婆。如果，如果早一點，我早一點發(fā)現(xiàn)他的異常，如果一直以來我對他沒有那么強勢，遇到事情的時候他愿意坐下來和我好好說，好好商量，也許他就不會自殺了。這些年我太強勢了，從來不考慮他的感受。他跟我結(jié)婚后到搬到我家里來，他心里一直不舒服，總怕外面的人說他是入贅到我們家，是吃軟飯的。呂二娘和宋梓晨一直以來對他要求苛刻，也不寬容他，說他是吃里扒外，忘恩負(fù)義的白眼狼。我知道他的難受，知道他的不容易，我這個性格害死了他。要是我聽我爸媽的話，當(dāng)初沒有和他結(jié)婚就好了。那樣的話，他現(xiàn)在還是好好地活著，好好看著自己的子女長大，看著他們成家立業(yè)，平靜安全地活著。”
說起這些的時候，張雙的指甲已經(jīng)嵌到自己的肉里面去了，指甲下面滲出少量鮮紅的血絲。但是她臉色平靜，絲毫不受影響，就像一個失去一切感覺的機器人。
“你很確定宋梓洋是自殺的？”帥教授問道。
帥教授此言一出，在場的三個人都轉(zhuǎn)頭看下他。
張雙尤其反應(yīng)大，她猛抬頭，一下子坐直了身體，追問著帥教授他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帥教授坦言，現(xiàn)在還沒有確切的證據(jù)證明宋梓洋一定是自殺，他也有可能是被人謀殺的。
“被人謀殺？！怎么可能呢？他最怕水了，如果有人要推他去水里，他一定會大喊大叫，死命掙扎。可是那天他身上渾身上下一個傷口都沒有。那天晚上八點后我一直在自己房間，就在現(xiàn)在這個位置，就是這里，我一個人在看手機，完全沒有聽見他在外面喊救命。只要他喊一句，哪怕是一個字，我都能聽到。”張雙紅著眼睛咆哮，面目猙獰地站了起來，死死抓住帥教授的手臂，不松開。
趙亮和牛鑫立刻走上去安慰她，同時把她扶開，不讓她一直抓著帥教授。
她現(xiàn)在情緒已經(jīng)瀕臨失控，要隨時關(guān)注。
帥教授溫和地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有很多種方式能夠悄無聲息地把人推下水，尤其是對于你們家宋梓洋。我只能告訴你，警方的最終結(jié)論還沒有出來，在我看來，他不一定是自殺。你先冷靜下來照顧好軍子，剩下的事情交給我們就好。”
張雙還是不敢相信，情緒激動：“可是.....可是....可是.....怎么會呢？他突然借高利貸，還.....還敢把姐夫家的卡車抵押出去.....難道這不就是他自殺的原因嗎？因為他還不清了，他害怕我跟他離婚，害怕我知道他賭博，再次被趕出門去，所以才自殺的，難道不是嗎？”
“那為什么他突然要借高利貸呢？之前你們的日子平淡穩(wěn)定，為什么突然鋌而走險要借高利貸呢？”帥教授認(rèn)真地看著她。
頭發(fā)散落一肩膀的張雙麻木地?fù)u搖頭。
“有沒有可能，他突然借高利貸，是想靠賭博贏點大錢，因為呂二娘突然要跟他斷絕母子關(guān)系。斷絕關(guān)系的話，呂二娘手里的錢那就沒有他的份了。”趙亮推測到。
“那沒斷絕關(guān)系前，呂二娘說過，什么時候給你們錢，給你們多少嗎？”
張雙全身都在微微發(fā)抖，她雙手抱肩：“沒...沒有。呂二娘是在宋梓晨死后的第二天突然說要和我們斷絕關(guān)系。在那之前，她強調(diào)過好幾次，說在她死之前，她手里的錢不會動。她死后最多再給我們五萬塊。其他的都沒有我們的份。”
“她說的那些話都是在宋梓晨死之前吧。”趙亮問道。
“是上次我們和宋梓晨打架的時候說的。那次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她這么說的。”
“所有人的面？上次打架從前到后，都有誰在場？”
張雙情緒似乎穩(wěn)定一點了。
雖然還是有點發(fā)抖，但是嗓音已經(jīng)沒有那么顫動了，她咳嗽了一聲，回答帥教授的問題：“那是個周六。這邊的六戶人家，除了李清宜家和孫小鳳家沒有來人，其他人都來了。”
“其他人，包括老人和小孩都去了？”
“都去了。那次宋梓晨欺人太甚，我們鬧的動靜比較大。我們?nèi)胰?，包括我姐全家都在?rdquo;
“所以你們?nèi)宜腥?，包括你姐姐張丹家所有人，以及戴崇家兩口人還有孫春蓮家三口人？”
“沒有，戴崇女兒，戴書良沒有過來。其他的都來了。”
帥教授點頭，他又開始在房間踱步，觀察著整個房間。
這時候門外傳來急促小跑的腳步聲，原來是軍子牽著壯壯的手一起跑過來了。
走到門口后，兩個小胖墩不敢再往前走，軍子伸出一個頭往里面探，想看看自己的媽媽在干什么。
張雙看見軍子后，搖手讓他進來，她問帥教授還沒有其他的問題。
牛鑫和趙亮也看著帥教授等著他的回復(fù)。
帥教授看著軍子胖乎乎的臉看了半天后，他搖了搖頭，說沒問題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說。
聽到他這么說，軍子頓時要拉著媽媽出去吃飯，說爺爺奶奶還有舅媽給他做了很多好吃的，有她最愛的黃豆燉豬蹄還有香辣雞爪。
張雙點點頭，依著兒子，準(zhǔn)備出去多少吃點東西。
張寶也扛著鋤頭從外面回來了。他在門外再次跺了跺腳，想把套鞋上所有的泥巴都甩下來。
跺了幾下后，他又抬起自己的左右兩個胳膊，低下頭用力聞了聞。
端著兩個菜的梁娣玲正往廳屋的桌上面擺。
見張寶在門外又跺腳又聞自己身上臭不臭，她大喊一聲問他在干嘛，神經(jīng)兮兮的。
張寶告訴她，剛才他通溝渠通到快靠近馬路那一塊的時候，里面有點臭味。不知道是不是胡春雁他們家往里面倒了什么動物的內(nèi)臟，還有幾只蒼蠅圍在那里飛。
帥教授問他是在哪一塊聞到臭味。
張寶轉(zhuǎn)過身指了指杜鵑山腳下的那條溝渠。
那條溝渠上接他們家池塘，往下隨著杜鵑山一路蜿蜒直到省際馬路，其后往下一直流到黃家村。
他告訴帥教授就是快到胡春雁他們家門口的那一塊有點臭味。
那一塊地勢最低，有一個小水溝。
幾年前，省際馬路還沒有修建的時候，胡春雁一家有時候還在那里洗衣服甚至挑那里的水回家燒開水喝。
后來修省際馬路的時候，那個水溝里倒入過泥土和沙子，胡春雁可能是嫌棄里面的水不干凈不清澈了就不再用那個水了。
沈算盤也就不再定期清理水溝周圍的水草了。現(xiàn)在那里的水草越長越深，完全蓋住了那個溝。
張寶說自己小時候還往那個溝里尿過尿。
他還沒有說完，帥教授提步就走向小溝那里了。
他兩條腿快速地向前邁步，在所有人都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到杜鵑山腳下了。
張寶不解地看著牛鑫和趙亮兩個人，嘿嘿傻笑說道：“那個什么教授，走路真快。看著個子不是很高，可是兩個腿倒騰得可真快啊。”
牛鑫和趙亮看著帥教授走那么快，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去。
張寶還在一邊熱情地邀請他們留下來吃飯。
他們兩個客氣地拒絕后，邁步向前，想盡快追上帥教授。
他們在胡春雁對面的那個水溝邊上找到了帥教授。
帥教授剛用舌頭舔了一下自己的食指。舔完后看著這條蜿蜒的溝渠發(fā)呆。
趙亮問帥教授是不是在找什么東西。
帥教授沒有回復(fù)，似乎對他的話充耳不聞。
趙亮和牛鑫無奈地對視了一眼，可能專業(yè)人士辦案的時候就是這么令人討厭，捉摸不透。
帥教授問他們兩個，宋梓洋死后的這三天，尾達村這里是不是一直在下雨。
牛鑫仰起頭，拿出自己的手機，邊查看手機上天氣的APP，邊回憶。
他告訴帥教授，宋梓洋溺亡的那個晚上，九點左右開始下雨，那天晚上的雨很大；第二天上午雨停了，傍晚的時候又開始下雨；第三天也就是昨天，一天都是蒙蒙細(xì)雨；今天一天都是陰天。
現(xiàn)在正是進入梅雨季節(jié)，幾乎每天都要下雨。
春雨貴如油，有了這些春雨，水稻田里的秧苗才能快速生長。
“難怪，難怪。”帥教授眼神突然嚴(yán)肅起來，盯著溝渠附近的六戶人家。
“牛鑫，你去胡春雁家問下，他們家最近有沒有往這個溝渠里倒過什么東西，尤其是動物內(nèi)臟之類的。”對于帥教授能夠準(zhǔn)確無誤地喊出自己的名字，牛鑫受寵若驚。
他張開大長腿，幾步就邁到了對面胡春雁超市里。
不到兩分鐘他就回來了。
他告訴帥教授，胡春雁家里好久之前就不用這個溝里面的水了，更加沒有往這個溝里倒過任何東西。他們要倒東西的話，直接往后院垃圾桶里倒，從來不往這里倒。
往這里倒垃圾還要過馬路，馬路上總是有車，既危險又浪費時間。
更何況他們一家人都不愛吃動物內(nèi)臟，嫌它們太血腥。
隔壁的黃鐵柱也說他沒有往這里倒過。他們現(xiàn)在有什么東西都是直接往后院一倒就好了，不會走這么遠。
更何況他喜歡吃各種動物內(nèi)臟，根本不會舍得把它們倒掉。
“要是這樣的話，那就很明顯了。”帥教授聽完牛鑫的敘述后，輕聲冒出這樣一句話。
“帥教授，什么很明顯？”趙亮不解地問道。
“宋梓洋不是自殺，是被人謀殺！”
“為什么呢？你是發(fā)現(xiàn)什么了？確定嗎？”牛鑫和趙亮上半身前傾，等著帥教授的回復(fù)。
“我們還要去張雙家里，我還有點事要問問他們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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