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瀝淅瀝,窗外飄蕩著細雨,空氣冷得似乎結(jié)上了冰。
床上的宋梓晨彎腰弓背縮在自己的被窩里,一動不敢動。生怕一動,身上剛捂的熱氣就跑了,自己手或者腳又要接觸另一個冰冷的角落,苦不堪言。
這便是江南沒有暖氣的冬天。鋪天蓋地的寒冷讓人無處可躲,冰冷的空氣充斥著全身,手腳要時刻烤著火才會暖和,要不然就是透徹冰涼。
自己的手機又凍沒電,自動關機了。早知道那么貴的蘋果手機電池這么不抗凍,就不買了。
宋梓晨轉(zhuǎn)了一下腦袋,看了一眼墻上掛著已經(jīng)有十多年歷史的鐘表。
九點半了。
這要是在媽媽嘴里,估計又會說“已經(jīng)中午了。”
這寒冷的天,真煩人。
要是這時候有一碗熱騰騰的肉醬米線就好了。
過年前在鎮(zhèn)上吃米線的時候,老板扣扣搜搜,根本沒看見肉,只有幾片蔬菜飄在寡淡的湯上面。自己吵了兩句,把米線倒回鍋里,那老板還不高興,跟自己吹胡子瞪眼,嘴里不干不凈罵著。
以后每次趕集偏要去他家吃,缺斤少兩,光給菜不給肉就砸他的店鋪。
誰怕誰。
這附近方圓十里還沒有非要跟自己過不去的。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無良商家們就喜歡欺負老實巴交、眼神不好、耳朵聽不見的老人們。
想欺負自己,門都沒有!
越想越餓,肚子已經(jīng)咕嚕骨碌骨碌叫了。
宋梓晨伸了一個大懶腰,運了運氣,一把坐了起來。
快速套上自己土黃色夾克和皺皺巴巴的西裝褲后,他第一時間點了一根煙。
房間地上都是煙頭和廢紙,零零散散還有幾只不配套的臭襪子。
他彎腰撿起離自己最近的兩只襪子,拿到鼻子面前聞了聞,然后一屁股坐下來,穿在兩只腳上,再汲著一雙已經(jīng)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棉拖鞋走出了房間。
家門大坪前的池塘表層散發(fā)出一絲絲白色的霧氣,對面山郁郁蔥蔥。
真是朔風凜凜,滑凍凌凌,涓涓寒脈穿云過。
前面田地里沒有看見媽媽,估計在后面菜園子里忙乎。
現(xiàn)在地里就只有大白菜和青菜,其他的什么都沒有。
穿過家徒四壁的客廳,他徑直走到靠近后屋的廚房。
揭開黑乎乎鍋蓋一看,鍋里一碗還微微熱乎的白米飯,以及吃了好幾天的肥臘肉。
硬邦邦的肥肉看著就膩,難以下飯。
宋梓晨皺了皺眉頭,轉(zhuǎn)身走到角落,打開冰箱門。
冰箱里還有前幾天就剩下的臘肉和臘魚、臘鴨,綠色蔬菜一點沒有。
臘味從年前就開始吃,今天都出了正月十五,已經(jīng)正月十六,吃了一個多月了,早就吃膩了。他現(xiàn)在就想吃些熱乎的新鮮的肉類。
他走到后院細看了看。
家里剩幾只能下蛋的母雞,其他的小雞仔還沒長大。
鴨子早就出門覓食去了,現(xiàn)在不知道在哪個角落里。大冷天的,自己可不愿意出去逮鴨子回來。
更何況做鴨子挺麻煩,又要燒開水,去鴨毛,還有去除內(nèi)臟,洗來洗去。
干脆還去隔壁家池塘里撈條草魚吃算了。
池塘里的魚長了一年,現(xiàn)在正是肥美的時候。
自從前年七月,跟張先旺家大傻兒子張寶打過一架后,他們家就不再敢對自己說三道四了。自己去撈魚吃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個世道還是拳頭硬的人說話算數(shù)。
要打就要打服了。這是這些年他得出來的生存經(jīng)驗。
身邊的魑魅魍魎太多,干脆自己就做最狠的那一個。
他從后院菜地里扯了一大把冒尖的青草,撒在了門口池塘里。
不一會兒魚群就游了過來,爭先恐后跳出水面吃。
宋梓晨右手拿著一個大魚網(wǎng),眼明手快,快準狠地撈上來兩條大魚。
這兩條至少三斤多重的大草魚在魚網(wǎng)里跳來跳去,似乎已經(jīng)預料到了自己的死期,在做最后的掙扎。
宋梓晨選了選,把比較小的那一條扔回了池塘,留著比較大的那條,邊哼歌邊往自己家走過去。
余光中看見鄰居張寶臥室房間窗戶口似乎有人在盯著自己看,見自己轉(zhuǎn)過頭去便馬上躲了起來。
宋梓晨冷笑一聲,哼歌的聲音更大了。
身高173、理著板寸頭型、滿身橫肉的他挺胸抬頭,大搖大擺拿著魚走進了自己的家門。
隔壁守在窗戶口偷看他抓魚的,正是從來沒有張嘴喊過他叔叔的親侄子軍子。
軍子這兩天有點感冒,自己也懶得去學校,便跟媽媽撒謊,添油加醋說自己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服,反正就是不能去上學。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媽媽管著,媽媽對他一直很嚴格。
可是自己真的沒有學習的腦子,怎么學都學不會。上課的時候老師又不讓說話,也不讓自己睡覺,一天天坐在那里太痛苦了。
在家里多舒服。媽媽去理發(fā)店工作了,爸爸出門跑長途了,周三才回來?,F(xiàn)在家里根本沒人管他,看著電視,玩著手機。想吃啥,爺爺奶奶就做啥。
當他看見叔叔又從自己家魚塘里撈魚吃后,趕緊一溜煙跑到后院找爺爺奶奶告狀。
爺爺張先旺正在后院菜地里除草松土。他早就今年打算再多種些辣椒,無論是晾干了曬做干辣椒還是做成剁辣椒都很好下飯。
家里人口這么多,每年種的辣椒都不夠吃,好幾次都是上戴崇家買的。戴崇每次都堅持不要錢,自己就拿幾條魚過去。
奶奶在遠處剁豬草,家里有十多頭豬在豬欄里嗷嗷叫喚,等著喂食。
看見軍子著急忙慌地跑過來,張先旺沒有停下手里的動作,繼續(xù)松土鋤地。
今天白天要把這八塊菜地都鋤完,明后天就可以下種子種菜了。
守著土地過一生的日子就是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已經(jīng)過了正月十五,氣溫會慢慢回升。
他知道軍子沒生病,就是懶得去學校而已。
也罷,他爸爸媽媽也不是很聰明,兩個人生的孩子能聰明到哪里去。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到十八歲了,讓軍子跟著爸爸學開車或者跟著媽媽學理發(fā),以后做個司機或者理發(fā)師或者學一門其他的手藝也能養(yǎng)活自己。
再不濟,跟著自己學養(yǎng)豬養(yǎng)魚,一年也能掙不少錢。
人生短短幾十年,怎么活不是活。
“爺爺,爺爺!宋梓晨又上咱們家撈魚吃了!”軍子氣急敗壞地說道:“他這次撈了一條好大的魚,起碼有五六斤重!”
張先旺知道軍子說的是誰。
他繼續(xù)手里鋤地的動作,輕輕說道:“一條魚,算了。想吃就吃吧。”
“不是啊爺爺,不是一條魚的事!他總是來咱們家魚塘里撈魚吃,已經(jīng)好多次了,我看見的就有五六次。之前他家鴨子還在咱們家池塘里吃咱們的魚苗!”
張先旺繼續(xù)自己手里的鋤地動作,不再言語。
“爺爺,宋梓晨總這樣,咱們就沒有辦法嗎?咱們能不能報警,跟抓壞蛋的叔叔說他偷咱們家東西吃?”軍子壓低了一點聲音。
宋梓晨家就在自家隔壁住著,墻那邊就是他們家菜園,他也很怕宋梓晨,不敢讓他聽見。
張先旺沒有表情,繼續(xù)鋤地。
軍子在一邊自言自語:“要不咱們在咱們家魚塘里下點藥,下次他再來偷魚吃就毒死他!”
軍子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宋梓晨跟自己爸爸吵架,還推了自己媽媽一下。
第二天在路上看見他,軍子便拿著自己上滿子彈的玩具手槍,對準宋梓晨的頭,一頓猛擊。
其中一顆子彈差點打到宋梓晨的眼睛。
宋梓晨當下就一把拎著他,用力扔到了路邊的草叢里。
這個草叢是個坡,小小的軍子被扔到草叢后,又順著坡滾到了最底下??蓱z的他爬又爬不出來,只能哇哇大哭。
路過的戴崇聽見哭聲,循聲過來才一把抱起他。
從那以后,他對宋梓晨又恨又怕,看見他就跑。
幾個月后到快過年的那一段時間,他肚子和腰那里總疼。跟媽媽說,媽媽總是告訴他小孩子沒有腰,總懷疑他是裝病,不想去上學。
后來姨媽勸他媽媽帶他到醫(yī)院去檢查一下,他媽媽才不情不愿去了。
結(jié)果,在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他腰那塊在上次被宋梓晨摔的時候,有個地方受到擠壓出血了。
由于長時間沒有得到護理,已經(jīng)灌膿了。那一片的器官都泡在膿水里,情況比較嚴重。
幸虧當時是冬天,要是在氣候炎熱的夏天,他就很危險了。
經(jīng)過治療,他最終沒有什么大礙。
媽媽氣不過,找宋梓晨理論。
誰知道宋梓晨根本就不承認,還污蔑他們碰瓷。
那次雙方又打了一架。
可是瘦弱的爸爸和媽媽兩個人,加上爺爺奶奶,楞是沒能打過滿身橫肉、打架下死手的宋梓晨一個人。
一旁的軍子由于太小,只能在一邊急得哇哇大哭。
在那以后,他總想著自己快點長高長大,宋梓晨趕緊變老。這樣,他一定要狠狠打他一頓,打到他跪地求饒,替自己和爸爸媽媽出氣。
“爺爺你說行不行?咱們在魚塘里下點毒?敵敵畏,百草枯,毒鼠強都可以。我看春燕自選超市就有,趕集的時候地攤上也擺著很多。明天又趕集了,咱們?nèi)ベI點回來?”
張先旺鋤完一片菜地了。
他彎腰蹲下,用手把雜草都清理出來。
他一雙手寬大厚實,手心上的繭又老又厚,指甲縫里都是黑色的泥土。
“那咱們的魚是不是也被毒死了。”他不緊不慢問著軍子。
軍子歪頭想了想,無奈地咬了下嘴唇。
過半晌,他苦惱地問著爺爺那還能怎么辦。
報警也不行,在自己魚塘下藥也不行。
難道就任壞人一直干壞事嗎?
爺爺看了一眼他,慢慢說道:“幾條魚而已,想吃就讓他吃吧。軍子,這個世上好人不一定有好報,但是壞人一定磨壞人。所有的這一切,老天爺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你還是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好好念書就可以了。”
“那我怎么知道老天爺都看在眼里呢?”軍子好奇問道。
“到時候咱們就知道了。這個世上沒有不要還的債。”
“那爺爺,上學期我同桌拿走我的橡皮,后來還不承認。這些老天爺也都看在眼里嗎?”
“所有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宋梓晨高高興興地把魚剖開,摘去內(nèi)臟,再用水沖洗干凈。
呂二娘背著一個裝滿白菜背簍從菜園后面走進廚房。
她蹲下來把背簍放在廚房地上后,彎腰把白菜一棵一棵拿出來,擺成一排。
“媽,你怎么摘這么多白菜回來。吃得完嗎?”
“吃不完就腌著,回頭做腌菜吃。你不是最喜歡吃腌白菜炒肉了嗎。你妹妹也愛吃。我就都腌起來。要不放在地里都爛了。把幾顆好看的先灑點水,明天拉到集市上賣,看能不能賣掉。”自從丈夫在她三十歲的時候撒手西去,留下她一個人拉扯大三個孩子后,她這輩子都精打細算,省吃儉用。
“媽你就別拉到集市上賣去了。能賣幾個錢?還得一大早上起來去占攤位。這大冷天都不夠你折騰的。再說了,現(xiàn)在家家戶戶都有白菜,誰會買你的白菜吃。”
呂二娘不理他這個茬,依舊美滋滋地忙前忙后,把好看的白菜挑出來擺好,一一撒上點水。
“五塊十塊錢就不是錢了?你剛出生的那個時候,五塊十塊都夠買你半年的奶粉了。你啊,就是眼高手低,大錢掙不來,小錢不愿意掙。到現(xiàn)在衣服口袋比你的臉都要干凈。”
“誰說我小錢不愿意掙,大錢掙不到?我之前沒掙到錢那是因為我沒有成本。賺錢是需要成本的。只有錢才能生錢。為什么越有錢的人越來越有錢,沒錢的人越來越窮?就是這個道理。要有本錢。有雞了才會有蛋。”
呂二娘白了兒子一眼:“你那個嘴啊,就會說。說起道理來一套一套的。”
“怎么叫說起道理來一套一套的?媽,今年剛過的這個年,一切不都是我打點的嗎。我去鎮(zhèn)上購置的年貨,我買的肉和菜,我給你買的新衣服。這不都是我嗎?你啊,別看你生了三個孩子。真正的孩子只有我一個。”
“你那些錢哪里來的?都是打牌贏回來的?你最近手氣那么好?”呂二娘細細想了想,去年年底開始,宋梓晨還真沒少拿錢回來。買了各種干果年貨,松子、開心果、碧更果還有夏威夷果都是十斤十斤買。之前都不舍得買這么貴這么多。
各類水果也一箱一箱往回搬。
牛肉豬肉魚肉都裝滿了整個冰箱,最后吃不完都風干,熏了起來留到以后再吃。
這隨便算一算,也是兩三千塊錢了。
“打牌是要靠腦子的。還都以為看手氣。跟那群傻子打牌,我當然只有贏的份兒。”宋梓晨邊熱油下鍋,邊跟呂二娘吹噓。
“反正麻將這個東西,你還是少碰。有輸就有贏,不會有人一直贏錢。要不然以后誰跟你玩。喝酒你也要少喝一點。你看看你的肚子,現(xiàn)在都那么大了。你爸爸你爺爺都有高血壓和高血脂,我也有高血壓。你肯定也有。要注意點。要不然老了,身體到處都疼,到時候你一沒老婆,二沒孩子,誰在跟前伺候你?”
宋梓晨最煩媽媽不停地叨叨他。
從小到大,媽媽這個嘴可以整整叨叨自己一整天。
二十四小時不帶休息的。
現(xiàn)在自己都快五十歲了,還每天被媽媽嘮叨。
“媽,咱家里沒有青菜和蘑菇吧。我去戴崇家里摘點去。這個魚先燉上,你幫我看著點火。用蘑菇和鮮嫩的青菜放到湯里,最鮮美了。”
“你怎么總上別人家摘菜吃?咱家不是有白菜嗎?我剛摘回來的。你別去了。”
“光白菜不夠啊。戴崇種的菜就是鮮嫩甜美。沒事,我跟他誰和誰。媽你看著點火啊,我馬上就回來。”
不到十分鐘,宋梓晨就掐著一把鮮嫩的青菜和蘑菇回來。他蹲在廚房外面的水龍頭底下,細細地把它們洗干凈。
魚快出鍋的時候,滿屋的魚肉香味。
他用鍋鏟鏟了一點點湯,試下味道咸淡。
一點點湯剛?cè)胱?,他閉上眼睛,發(fā)出滿意的“嘖嘖”聲。
“媽,你嘗嘗,這味道沒有什么比得上。魚就是吃個鮮,必須要現(xiàn)捉現(xiàn)殺才行。蔬菜也是。你還別說,咱們整個尾達村,就戴崇能種出這么鮮嫩香甜的青菜和蘑菇。”
呂二娘還在研究自己的白菜,頭也沒抬:“我不吃。我早上吃了兩碗米飯,現(xiàn)在還不餓。你先吃吧。”
宋梓晨美滋滋地拿著一個臉盆裝上這一大鍋魚,邊盛邊哼上了花鼓戲。
“劉海哥,你是我的夫咯。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咯。”
“你們兄弟兩都跟你爸一樣,就喜歡聽花鼓戲。”
“誰是我兄弟?宋梓洋嗎?我沒有他這么白眼狼的兄弟。廢物一個,忘恩負義。”
呂二娘知道他們兄弟兩之間的疙瘩,訕訕地不說話。
“媽,我的二鍋頭你放哪里了?我昨天喝剩的那半瓶呢?我就放在樓冰箱上面的柜子里,怎么找不到了。”
呂二娘沒好氣地說自己不知道。
其實是她偷偷藏起來了。
她不想宋梓晨沒事就喝酒。
基本每天都半瓶。
這身體怎么受得了。
他一喝醉了就胡言亂語,到處跟人吵架。
好幾次跟人吵架打架都是因為喝酒喝多了,酒精上頭。
村里的人都怕了他。一見他喝酒都躲得遠遠的。
背地里都叫他黑旋風。
得知自己的這個外號,宋梓晨還特別美,更加覺得自己是一百零八個好漢之一。
可是偏偏還就是有人愿意陪他喝酒。
果不其然,在樓梯間的紙盒子里找到剩的那瓶二鍋頭之后,他興沖沖地又要給劉禮鳴打電話,喊他過來一起和自己喝酒。
劉禮鳴就住在他們家斜對面。
他從小就膽小怕事,但是嘴又特別欠,毫無遮攔。很多人都討厭他。所以他一直受人欺負。
小學三年級開始,他開始整天跟在宋梓晨屁股后面晃悠,“大哥”前,“大哥”后地喊著。
這幾十年過去了,他還是總跟在宋梓晨屁股后面轉(zhuǎn)。
“這才幾點?大中午的你就別喊劉禮鳴過來喝酒了。他有家有孩子,家里還那么多事,又養(yǎng)豬又種菜什么的。人家媳婦孫小鳳不高興。”
“我們大老爺們吃飯喝酒干她屁事?她一個老娘們有什么高興不高興的。給她臉了。你怎么知道她不高興?是不是她到處說?”
宋梓晨突然臉一沉,目露兇光。
呂二娘知道自己兒子的脾氣,趕緊說道:“她天天那么忙,哪有時間到處說?想都想得到,她肯定不高興。你大中午就把她老公灌醉,那整個下午和晚上,家里所有的活都是她自己一個人的。還有兩個孩子,又要做飯,又要干家務喂豬,換誰誰能樂意?”
宋梓晨不耐煩地擺手:“行了行了,媽你別管了。我管她樂意不樂意。我要是劉禮鳴,她敢說半個‘不’字,我早就打耳光招呼她了。有的人就是欠打。打幾頓就老實了。”
他回到房間看自己手機充電充滿了沒有。
充了半天,才充5%。
沒辦法,他只得走出家門,去對面劉禮鳴家里喊他。
尾達村是湖南東邊胡川市下面的一個村莊,屬于典型的丘陵地帶,亞熱帶季風氣候,冬夏季風交替控制,夏季高溫多雨,冬季溫和少雨。但是冬季的降水量也占全年降水量的10%以上。每年從五月份開始就進入到梅雨季節(jié),雨水綿延不絕,直接到八月份。
所以村里到處都是洼地池塘。
村里最大的池塘被張先旺承包,每年產(chǎn)魚量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當?shù)厝硕荚谏侥_下地勢平坦的地方建造房屋。
尾達村分為兩大部分,中間以一條省際公路隔開。公路這邊的尾達村只有八戶人家,而公路那邊的尾達村,有二十多戶人家。
尾達村這邊八戶人家依靠地勢,呈一個向左臥倒的Y字形分布。
宋梓晨、張先旺、戴崇和孫春蓮四家處在Y字右上分叉部分,其中,宋梓晨和張先旺兩家緊緊挨著;戴崇和孫春蓮兩家在Y字最上面,他們兩家面對面,中間隔著一片農(nóng)田。
劉禮鳴和李清宜兩家在Y字左上的分支上。李清宜家在山里面一點,劉禮鳴家稍微靠外一點。
Y字底部連著省際高速公路,在馬路上是胡春燕家和黃鐵柱家。他們兩家因為在馬路上,人流來往比較方面,所以一個開起了超市,另一個賣起了豬肉。
胡春燕超市里還設了一張自動麻將桌,一天到晚都是人來人往,烏煙瘴氣,是全村最熱鬧的地方。
宋梓晨走到池塘另一邊,對著劉禮鳴家大喊著劉禮鳴的名字。
喊了好幾嗓子,也沒有人答應。
今天是周一,劉禮鳴應該在家啊。這個點能去哪里?
他索性往前走,走到他家門口。
劉禮鳴家是一個二層的小樓房,墻外殼就用水泥糊了一下,都沒有貼瓷磚。家里面的裝修也很簡單。
尾達村的這八戶人家,除了宋梓晨家里,就是劉禮鳴家里房子最差了。
條件最好的大戶是李清宜家里。他早年在外面跑運輸積累了原始資本后,在九零年的時候就自己掏腰包買了一輛載客的巴士,來回往市里輸送客人。
后來慢慢地壟斷了整個鄉(xiāng)鎮(zhèn)到市里的私家車運輸路線,賺得盆滿缽滿。
自己的兩個女婿都是他手底下的司機。
宋梓晨走到劉禮鳴家門口,發(fā)現(xiàn)大白天的他家里居然鎖著門。
家里那么多豬,還有那么多家禽,不可能家里沒人。孫小鳳平時在家里忙里忙外,不打牌,很少出門。
他繞到他家后面,發(fā)現(xiàn)孫小鳳正在煮豬食。
她家里養(yǎng)了十多頭豬,每次煮豬食都要煮一大鍋。為此,他們專門另外砌了一個灶臺,并且買了一口直徑達一米五米的大鍋,專門用來煮豬食。
孫小鳳一邊燒火一邊坐在地上剁豬草。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各種草煮爛后的豬食味道。
宋梓晨徑直走進來:“你剛才沒聽見我在外面喊嗎?”
孫小鳳抬頭看了一眼宋梓晨,低頭接著剁自己的豬草,回答說沒有。
“劉禮鳴哪里去了?你給他打個電話,叫他回來。我找他有點事。”
孫小鳳眼皮都沒有抬。
她最討厭劉禮鳴天天不務正業(yè),跟在宋梓晨身后喝酒打牌。
家里兩個讀書的孩子,負擔那么重,一點都不上進,不想辦法多賺點錢。
自己這些年跟著他累死累活,一天的好日子都沒有過上。
孩子出生后,沒有一點做父親的樣子,完全當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要他管孩子,就是一頓打罵,沒有一點方法和耐心。
愛打牌喝酒,有時候喝醉了回來說他兩句還脾氣很大,好幾次甚至動手打自己。
要不是看著兩個孩子可憐,她早就不跟著他過了。
當下她沒好氣說道,劉禮鳴去鎮(zhèn)上買豬飼料去了,還有一些菜種子,一時半會回不來。
宋梓晨聽完,沒辦法,只能轉(zhuǎn)身離開。
看見他離開的背影,孫小鳳厭惡地瞪了幾眼。
劉禮鳴不在家的話,就只能自己一個人喝悶酒了。
呂二娘見他垂頭喪氣地回來,知道劉禮鳴沒在家。
“劉禮鳴沒在家,沒人跟你一起喝,你也就別喝了吧。大中午的。明天再喝。”
宋梓晨不理會,直接從堂屋桌子上拿了一個玻璃杯,倒?jié)M了二鍋頭。然后打開錄音機,邊聽著花鼓戲,邊搖頭晃腦地吃魚喝酒。
吃飽喝足后,他走到屋前面大坪里,雙手后背,四處看了看,尤其看了眼隔壁張先旺家里四層高的大樓房。
“媽,媽。”他走到后院,找到了正在埋頭整理鴨棚衛(wèi)生的呂二娘。
呂二娘腳踏黑色塑膠套鞋,手戴一雙黃色塑膠手套,手持竹葉大掃把,正賣力地把鴨棚里的鴨糞掃在一堆,當做肥料攤在前幾天新鋤的土地上。
“媽,你不是總想著把咱們家的房子重新翻修一下嗎?建個三層的,再多建一間雜屋。”宋梓晨喝完酒后酒精上腦,興奮不已。
“算了。建成三層的,誰住?我一個快入土的老太婆能住多少地方?你又是一個人。別費那個勁了。”
“媽你怎么盡說喪氣的話呢。什么叫你一個快入土的老太婆,我一個人?怎么一個人住就不能住好點條件的了?你看看咱們尾達村這些年,誰家沒有翻修新建房子?一個個房子都建得跟宮殿一樣,家里都買起了車,最不濟也有輛摩托車。你看看隔壁張先旺家里,張寶、宋梓洋都買車了。”
“那是他們都有事做,有工作。只有有事做的人,什么都會有。行了行了,你是不是又喝多了。喝多了就躺著睡會覺或者去看看咱們家鴨子去哪里了,別又把人家種的菜吃了。”呂二娘知道兒子喝多了酒,不愿意多說他,免得一會兒又不高興。
“媽,我也很快有事做了。放心,咱們家馬上也要翻建房子?;仡^給你建一個專門放雜物的大房間,把你舍不得扔的破爛都放進去。每一個房間都裝上空調(diào),客廳里裝一輛功率大的。我再買輛車,沒事開車帶你進城逛逛街啥的。”
呂二娘知道宋梓晨已經(jīng)有點多了,便不再搭腔,只顧低頭賣力清理鴨棚。
見呂二娘不再搭理自己,宋梓晨自顧唱著花鼓戲,大搖大擺地向外走去。
呂二娘在后面喊著囑咐,讓他早點回來,不要打牌打到半夜三更。
路過家門口張先旺家池塘的時候,他大咳一聲,吐了一大口痰到池塘里。
他哼著花鼓戲走進了馬路邊上的春雁自選超市。
這個超市是全村唯一的小賣部,里面賣日用百貨,零食煙酒等。老板沈釗四十八歲,身材矮小,手里總叼著一根煙,似乎一年到晚都在咳嗽。
他沉默寡言,每天開著一輛貨車到鎮(zhèn)上進貨,店都留給小他六歲的妻子胡春燕看著。
宋梓晨進去的時候,胡春燕正在柜臺前面算賬。見他滿身酒氣地進來了,抬了一眼,沒有說話,接著低頭算賬。
宋梓晨進來后稍微看了一圈,發(fā)現(xiàn)整個店里只有胡春燕一個人。
當下他笑嘻嘻地走到胡春燕面前,雙手枕在柜臺玻璃上,親昵地說道:“燕兒,怎么就你一個人呢?其他人都哪里去了?”邊說,自己的手便往胡春燕手上搭。
胡春燕沒好氣地打掉他的臟手,朝后面努了努嘴,罵道:“你眼睛瞎啊,誰說沒有人。”
這時候正在超市貨架最里面整理貨品的沈釗咳嗽了幾聲,他們的兒子,高大帥氣的沈洪剛隨即走了出來。
宋梓晨看見都在,隨即收回了自己的手,笑了笑打招呼:“剛子,你都那么高了!這身高長相一點都不隨你爸爸。搞不好你都不是你爸爸親生的。哈哈哈。”
沈洪剛到底年輕氣盛,不理會他的口無遮攔,徑直跟媽媽說自己要去學校了,便出了門。
沈釗笑呵呵地出來打招呼,問他吃飯了沒有。
宋梓晨大手一揮,說自己剛吃完,早午飯一起。吃完飯了就趕緊過來占位子,怕一會兒就沒自己的座位了。
胡春燕笑道:“誰敢跟你搶位子?現(xiàn)在大家伙都喜歡跟你打牌。都贏你的錢。這段時間沒少輸吧?”
宋梓晨呵呵一笑,不屑地說道:“這點錢才哪兒到哪兒。玩牌最主要的就是開心。輸,我也輸?shù)瞄_心。”
“宋老板看樣子是發(fā)財了?”
宋梓晨叼著煙,大大咧咧地說道:“好說好說。不是想贏我錢嗎?不要說我不給你機會,趕緊地吧。你這個老板,趕緊喊人過來啊。”
胡春燕知道宋梓晨現(xiàn)在身上有幾個錢,他牌藝也不精,正好趁著機會多贏他點。
她當下說道:“現(xiàn)在剛十二點,大家都在家里吃飯呢。哪有人跟你打牌。你坐著先等等。反正我是喊不來人。”
宋梓晨笑著看了她一眼,用手點了他肩膀一下:“你這個小廢物。我們每天陪你打牌,輸錢給你,最后你贏得最多,我們輸了錢還要給你臺子費。”
胡春燕媚笑一番,嬌嗔說道:“那你別來我家里玩啊。我也沒逼著你來打。”
“算了算了,不跟你計較。我去找人吧。”
沈釗又開始咳嗽,便走到后面貨架那里繼續(xù)整理貨架上的商品。
宋梓晨走到超市隔壁的豬肉鋪里,大喊著:“柱子,柱子,三缺一,打牌了,打牌了,快來!”
肉店老板黃鐵柱正在一邊烤火一邊吃一碗大白米飯。
白米飯上一大塊黑乎乎的東西,看不出來是什么。
“你這吃的是什么?黑乎乎的一大片。”宋梓晨走到店鋪里面去。
黃鐵柱滿滿咽下了一大口飯,說自己吃的還是這些天一直沒有吃完的臘肉。自己懶得做飯,就把菜熱了熱,接著吃。
“不好吃就不吃了唄。直接倒掉得了。你自己店里這么多新鮮的肉,你隨便做點不就行了。你說說你,一天到晚扣扣搜搜的,這也不舍得吃,那也不舍得吃。你說說你攢這些錢都干啥。”
黃鐵柱最愛面子,最討厭別人說他扣扣搜搜。他當即扯著脖子反駁,說自己不是不舍得吃,只是懶得做而已。
“得了得了,趕緊扒拉兩口飯,快打牌去,晚了就沒有你的位子了。”
黃鐵柱又大大咽下了一大口飯,笑著說道:“你別騙我了。這么早,大家伙都在家里吃飯哩,哪里有人打牌。每天都要到一兩點人才齊。”
“怎么沒人?我一個,你一個,胡春燕一個,他老公一個,不就齊了嗎?”
“你什么時候見到過沈算盤打牌?算了,等我好好吃完這碗飯。一點半的時候再說。”
沈釗為人謹慎細致,出門進貨從來不要帶計算器。頭一抬,再復雜的數(shù)字也算得明明白白。
對所有人都笑臉相迎,做任何事都周到,不落人口風。
這幾年憑借靈活的頭腦和勤勞的本質(zhì),店里進的貨又便宜又好,沒少掙錢,所以大伙都稱呼他為沈算盤。
沒有人的算盤能有他算得清。
“你快點吃幾口。沒事,我再喊個人過來。我就不信,尾達村湊不齊打牌的四個人。”
黃鐵柱暗暗地想,不是湊不齊四個人,是所有人都不愿意跟你打。
宋梓晨牌品不好,有時候輸紅眼了不讓人走,在牌桌上臟話連篇。
只不過這一段時間,他好像沒有之前那么計較了。輸錢了就痛快地給錢,不像之前那般計較。
所以這幾天他都愿意跟他一起打牌。
他算了算,過完年這兩個禮拜一來,他快贏了宋梓晨小一千塊錢了。于是他也趕快扒拉幾口飯,想著快點上桌打牌,再多贏點宋梓晨的錢。
這時候劉禮鳴開著農(nóng)用三輪車迎面駛來。
見宋梓晨在豬肉鋪里坐著,他連忙停下車,問他在這里干什么。
“老弟,你來得正好,快來,三缺一,就等你了。”宋梓晨大喜,拉著劉禮鳴就往隔壁超市里面跑。
“三缺一?可是哥,我還沒吃飯呢。要不等我回家吃兩口飯再說。而且我還要把豬飼料送回家。家里一點都沒有了。下午那頓豬食就等著我這個飼料。孫小鳳在家里等了我一上午了。很快,就十分鐘。”
“畜生少吃一頓能怎么著。你也少吃,看看你的肚子都多大了。等一會兒贏錢了再從柱子家多買點排骨回家燉著吃。晚上吃個夠。”宋梓晨不由分說拉著劉禮鳴就往牌桌上摁。
劉禮鳴早上起來就跟孫小鳳吵了一架,但現(xiàn)在滴水未進,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此時只得暗暗叫苦。
沒有辦法,他只能坐下來一起打牌。
“沈算盤,能不能幫我泡個方便面?泡兩包,里面再放兩個火腿腸,兩個鹵雞蛋。”
老好人沈釗在后面點頭應允。
不一會熱氣騰騰的泡面就送到了他面前。
囫圇幾口下肚后,劉禮鳴才覺得渾身暖和了過來。
他精神抖擻,全身心投入到麻將桌上去。
下午一點多后,超市里面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這天是正月十六,要出去干活的人早就去其他地方干活去了,剩下的人都是留在村里的人。
一天之計在于晨。每天上午大家都在自己家里或者地里干點農(nóng)活;到吃了午飯,不那么勤快、游手好閑的人就開始成群結(jié)隊,到處找人打麻將。
軍子拿著奶奶給的兩塊錢,來到超市里買最喜歡的辣條吃。
進到超市后,看見大魔王宋梓晨在,他繞遠,從離宋梓晨最遠的那條路線走,拿了辣條就開始跑。
“軍子,你怎么又沒去上學?是不是上學期期末考倒數(shù)第一被開除了?”劉禮鳴看見軍子后,故意取笑逗弄他。
軍子瞪了他一眼,甕聲甕氣地說道:“我不是倒數(shù)第一。我是倒數(shù)第三。后面還有兩個人呢。”
“哈哈哈哈!”超市里爆發(fā)出一陣笑聲。
“宋梓晨,你看看你這個侄子,是不是隨你小時候?讀書一點都讀不進去。”
宋梓晨看也不看軍子,厭惡地說道:“他不是我侄子,我沒有這么蠢的侄子,蠢得要死。以后跟他爸爸一樣,廢物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