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一吹,便把金燦燦的日子吹走了,美麗的鄉(xiāng)村開始褪變,野花漸漸的枯萎,樹葉飄落在地上,鳥兒們孤獨地在林間徘徊,就連平時里最為勤勞的吆喝聲也消失了。
爺爺說,這是一個寒冬。
在我看來,這并不是一件壞事,冬天飄著雪,大家在雪地里玩耍,堆雪人打雪球,爺爺還可以在后山上設(shè)下陷阱抓幾只兔子,又或許會背著那把獵槍進入深山,回來時肩膀上掛滿了野雞和一只山羊。那條獵槍是土制的,掛在爺爺臥室的墻壁上,不是農(nóng)忙季節(jié)的時候,爺爺會背著獵槍上山,為飯桌上增加一些美食。
孩子們沒有機會見識爺爺?shù)臉尫?,大人們不允許,認為獵槍是用火藥和鐵砂,會傷及旁人,爺爺則不以為然,他總是在院子里炫耀他的槍法,講述著他與那些野豬搏斗的英雄事跡,可惜的是他從未扛回一頭野豬,有時候還帶著傷回來,沒人敢笑話爺爺,他的眼神就像是一把犀利的刀,隨時可以抹殺任何敵對事物。
忙了一段時間后,爺爺終于閑了下來,黃歷上的日期沒被涂鴉,寒冬將至,爺爺準備砍些柴禾燒些木炭來過冬,他扛著鋤頭,帶領(lǐng)著孩子們到后山挖炭窯,孩子們高興極了,有的扛著鋤頭,有的拿著竹箕,大人們也不能閑著,一起來幫忙。
“天成哥——”
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不由得欣喜起來,這是董長貴的聲音,只要他和謝三嫂來家里,必定就是有活干。
果不其然,董長貴是來當說客的。
“鄭家弟子這么多,請我去遷墳,不是故意看我笑話嗎,再說了,鄭家那些規(guī)矩我也不懂,長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格,怎么幫鄭家人說起話來了,你來得正好,幫我抬根樹,太長了,我一個人拿不下。”
“走,在哪里抬。”
“就在山坳上面,很大的一棵青岡,今年是個冷天,燒點炭過冬。”
“天成哥,我們是一伙的,我肯定不會害你,鄭順利來求我,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他知道我們關(guān)系好,還說想拜你為師。”
“拜個屁,鄭有才這么大的本事,他拜我為師,他自己都收弟子了,圖的是個名,高強的事還沒完,他又要搞什么名堂,這些人,心紅眼黑,嫉妒我們這些干陰活的,白云山的白事,不都請他嘛,如果我花天成要接,也沒他的份。”
“他知道這個事,白云山誰不知道,不看僧面看佛面,鄭有才在世的時候,和咱們也沒什么過節(jié),現(xiàn)在是他兒子主事,雖不如鄭有才做得好,也是帶弟子的人,他能低這個頭,對咱們也是好事,幫人一把,有利無弊。”
“好端端的遷什么墳?”
“請人看了,這地也不是鄭有才選的,是他的師弟,道行淺,朝向有問題。”
“那現(xiàn)在的地是請誰看的,遷到哪?”
“大水井上面,有棵大板栗樹那塊土,鄭家的土。”
“我知道那塊土,鄭有才還沒死的時候,也看過那塊地。”
“有這事,鄭順利說,全家都做惡夢,肯定是墳的問題,就請人來看,說那塊地不行,這才又選了原來的地。”
“做惡夢,做什么惡夢?”
鄭順利是鄭家班的主事,現(xiàn)在也收了弟子,白云山的白事,幾乎都是鄭家在辦道場。鄭有才收了十多個弟子,有幾個已經(jīng)不再拿法器,剩下十一二人,分成了兩幫,但都由鄭順利分配,即使有人想自立門戶,鄭順利也會拿出師門規(guī)矩來,但凡鄭家的弟子,不到六十不得起灶。為此,弟子們敢怒不敢言,加上鄭順利長活不長價,連小鬼們的利是都不如,所以有人干脆另謀手藝。
鄭有才的先祖是跟著張?zhí)鞄煂W(xué)藝的,算是家傳,傳到鄭有才這一代才廣收外姓弟子,鄭家人也有兩人拜其為師,與鄭順利算是平輩,但遭遇苛刻條件后,也都到縣城謀生,但到鄭有才祭日,所有弟子都要來拜祭。
冬月初三就是鄭有才的祭日,鄭家打算在這一天遷墳。
按照爺爺?shù)囊?guī)矩,但凡陰事,必須夜里起棺,四更上路五更下葬,無論男女老少。
鄭家要求白天起棺,且不用爺爺來主事,但可以按照爺爺?shù)囊笤诋斕焱砩系奈甯略帷o@然,這是迎合爺爺,而天師派有一些秘密的道場,鄭有才的弟子們在墳前做了一天的法事,終于在黃昏時起了棺,用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將鄭有才的骸骨裝好,抬到了板栗樹下。
“一家人都做惡夢,連小孩子都做,屋里屋外都是鬼,有一天我還夢到一條大蛇纏住我的脖子,今天起棺,就有一條蛇在里面,再不遷墳,也不知會出什么樣的事……”
在院子里,鄭順利的大嫂與女們訴說著,她那張肥碩的臉鑲著一雙小眼睛,嘴唇如兩根香蕉般掛著,說到動情之處,唾沫灑在了同伴們的臉上,她們尷尬地退了半步,又不得不繼續(xù)聆聽精彩的故事。
人做惡夢是常事,但鄭家的人都做惡夢就不尋常了,就連鄭順利也做,他發(fā)現(xiàn)靈魂離開了身材,到了閻王殿,看見八仙們在喝酒,在打架,閻王把他帶到一個火爐前,命令兩名小鬼把他扔進爐子里,他聞到了皮膚被燒焦的味道,他感受到灼痛,他絕望得大喊。
夢是離奇的,也是充滿了惡意的,它纏上了鄭家人,將那座古老的大院蒙上了一層陰霾。
我站在這個充滿了奇幻的院子里,看著爺爺和董長貴在抓那只奇怪的公雞,它像是魔鬼附身,跳上了豬圈頂,又跳上了房頂,甚至企圖飛上天空,結(jié)果被鄭順利的弟弟鄭順風一竹竿打下來,奄奄一息地躺在院子里。
“沒死,能行不花先生?”
“只要沒死就行。”
爺爺看著那只倒霉的公雞,有些同情,董長貴急忙上前抓起公雞的翅膀,它拼命地掙扎著,吼叫著。董長貴喜出望外的說:“它命大,順風這一竹竿沒打死它,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厲害的公雞,居然能飛到房頂上,看你飛,能飛得出我的手掌心不?”
那天晚上,我沒能目睹爺爺為鄭有才下棺,實在太困,也不讓小孩上山,吃過飯后,我便與鄭有才的小兒子一起睡了覺,直到天明被爺爺叫醒。
“花瑞,起來回家了。”
“爺,埋好了嗎?”
“早就好了,快點起來,我還要回家睡覺。”
鄭家院子里十分冷清,只有幾個人,董長貴已經(jīng)回了家,鄭家人十分疲憊的樣子,客氣地把我們送出門,鄭順利往爺爺口袋里塞了利是,爺爺微笑著,拉著我的手快步而行。
“鄭家的人都做惡夢,我怎么沒做夢?”
“你又不姓鄭,再說了,誰叫他們不按照鄭有才的遺訓(xùn)辦事。”
像鄭有才這樣的端公,自然會給兒孫留下點忠告,天師派雖不是什么大派,但流傳了很多代,自然也有一些門規(guī),鄭順利并不智慧,未能巧妙的避免一些忌諱,甚至在鄭有才死后,他竟然為了省錢,帶著師兄弟自辦道場。最大的問題在于,鄭有才之前已經(jīng)看好板栗樹的那塊地,但鄭順利聽信了別人的話,改了遺愿。
“鄭有才這個人,還是有點道行的,這要怪他兒子,要是第一次就埋在那里,說不定鄭家能發(fā)。”
“現(xiàn)在埋就不發(fā)了?”
“風水這東西,講究天時地利人和,是鄭家無福消受,就算是張?zhí)鞄熢?,也沒辦法幫鄭家。”
“鄭家人還會做惡夢?”
“那倒不會。”
我不是很懂爺爺?shù)脑?,但我感覺得出來,鄭家肯定還會發(fā)生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