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著搶來的包子,八仙們一路笑哈哈,這或許是爺爺一生中最為驚險最為擔憂的事。
“花瑞,你怕了沒?”爺爺摸著我的腦袋問:“走了累了吧,我背你。”
我吃著包子,打了一個嗝,我憨笑著說:“不怕,我們這么多人,還打不過他們五個,何況還有人幫忙。”
爺爺笑著說:“也幸虧這些人來了,要不然今天還真不知道怎么辦,以前聽說過半路搶錢,沒想到是真的,以后出遠門,也都得注意些,平安第一,好漢不吃眼前虧。”
董長貴說:“你啊,就是太小心了,人家都欺負到頭上來了,還花錢買災,咱們這么多人,還怕什么。”
爺爺說:“怕是不怕,人生地不熟的,還帶著個小娃娃,顧全大局嘛,不過長貴今天的話說得很好,給咱們白云山長了臉,這樣,咱們走快一些,到我家吃晚飯,殺雞打牙祭。”
走著走著,我實在走不動了,大家便你背一截我背一段,到家時已經天黑,沒了睡意,給父母講著龍鳳鎮(zhèn)發(fā)生的事,講著坐班車發(fā)生的事。
母親擔憂的說:“下次別跟著出去了,太危險了。”
父親笑著說:“男子漢就應該出去見見世面,爹這回在龍鳳鎮(zhèn)出了風頭,今年的活怕是干不完了,收徒弟的事也得考慮了。”
母親搖著頭說:“收徒弟也不能收花瑞,收外人吧。”
父親說:“這可不是咱們說了算。”
在這個大家庭里,大小事都是爺爺說了算,不只是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端公,他是一位有擔當的大家長,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讓大家敬畏,無論是大家庭還是小家庭,任何一個決定,都必須爺爺點頭。
何況,還是我拜師學藝的大事。
事實上,不止是族人擔心爺爺手藝繼承的問題,爺爺的伙伴們也時常提起,白云山的一些有心人也時常提起,而這一次我隨著爺爺遠走龍鳳鎮(zhèn),似乎也讓他的伙伴們看到了希望,后繼有人,大概就是這個道理吧。
那天的晚飯十分的融洽,院子里擺了兩桌,男人們坐一桌,女人們帶著孩子坐一桌,在農村有些不成文的規(guī)矩,女人和小孩是不能上桌的,但爺爺這里是個例外,他常說人人平等,女人也有辛苦的一面,為此無論是多么尊貴的客人到家里來,女人和小孩也都能上桌。
盡管走得腰酸腿痛,大家對于龍鳳鎮(zhèn)的風頭和涂中的趣事,仍然百談不厭,爺爺則一邊附和著,時而補充一句,董長貴的話最多,也最得意,他手舞足蹈地描述著,模仿著那個售票員,把大家逗得大笑,笑聲飄過屋頂,飄出了白云山。
那是我最開心的一個晚上,爺爺喝醉了,歪歪倒倒地送走了他的伙伴,然后在父親和我的攙扶下進了屋,他躺在床上,看著妖嬈的煤油燈,心事重重。
“爹,明天沒期,你多睡會。”父親比爺爺還熟悉黃歷上的日期。
爺爺本就是一本老黃歷,他漫不經心的說:“明天逢紅砂,哪來的期。”
農村中做事,講究黃道吉日,同時也要避諱一些特殊的日子,而紅砂便是諸事不宜的,黃歷中會有明確的提示,而像爺爺這種有資歷的端公,不用翻書也知道什么時候做什么樣的事。
四孟金雞四仲暈,四季逢丑是紅砂,一年有四季,每季有孟仲季三月。每年的一四七和十月忌諱酉日,二五八和十一月忌諱巳日,三六九和十二月忌諱丑日,但凡遇上紅砂之日,皆諸事不宜。犯紅砂不是小事,輕則不順,重則家破人亡,并有口決:
起屋犯紅砂,百日火燒家;
嫁娶犯紅砂,一女嫁三家;
得病犯紅砂,必進閻王家;
出行犯紅砂,必定不還家。
這兩個月以來,爺爺累壞了,好不容易得個輕閑,自然就沒有多少安排,而父親準備詢問收徒一事,話剛到嘴邊,爺爺就打起了呼嚕。
“請問是花先生家嗎?”
第二天一大早,我剛起床,就聽見有人在問,知道有人來請爺爺辦事,便好奇的出門探望,只見兩個年過半百的男人站在院子邊上,正與父親說著話。
是黑水縣來的人,請爺爺去做道場,爺爺到后山去砍一棵杉木樹,父親便把人接到院子里,讓我倒茶,一邊吩咐母親做飯。
母親卻大聲的喊:“大嫂,來客了,多煮兩個人的飯。”
伯母應聲出門,有些尷尬,卻又不好拒絕,只好硬著頭皮說:“行,我馬上燒火。”
不一會,爺爺扛著一棵碗大的杉木樹回來,走到院子邊上,那兩人站了起來,額頭上有痣的人走上前兩步,打著招呼:“哎喲,花先生這么大的年紀,力氣這么大。”
爺爺放下杉木樹,拿出煙來遞了兩支,將剩下的交給了父親,拍著身上的灰,笑著說:“今天一大早就聽見鴉雀叫喚,原來有客要來,花瑞,你媽做飯了吧?”
母親從屋里走了出來,看著西廂房說:“爹,大嫂在煮了。”
爺爺有些不高興,便對父親說:“你去燒水,殺只鴨子。”
無痣的客人急忙說:“不用這么客氣,我們是來請花先生幫忙的,你這么熱情,搞得我們都不好意思。”
爺爺坐下說:“聽口音你們是黑水那邊的吧?”
“是是是。”有痣的客人笑著說:“我家十一月初三辦點事,想請先生幫個忙,不知道先生定沒定期。”
父親正要進屋拿黃歷,爺爺卻說:“有期了,不好意思,讓兩位白來了一趟。”
我急忙跑進屋,翻開黃歷,十一月初三沒人定,正要多事,被父親使了眼色。
“明明沒定嘛。”
“你懂個屁,今天犯紅砂,這兩個人出門前沒看啊。”
“哦,諸事不宜。”
幸虧沒有說出來,要不然讓爺爺下不了臺,也幸虧父親在一邊阻止了我。那兩人一再邀請,爺爺都婉拒了,見實在請不動,兩人便走了。
父親站在屋檐下問:“爹,還殺不殺鴨子?”
爺爺搖了搖頭說:“不殺了,這鴨子也逃過一命。”
伯母一聽客走了,急忙出了門,抱怨的說:“米都下鍋了,人又走了。”
爺爺陰著臉說:“還沒走遠,你趕緊去拉回來,吃了飯再走。”
父親忍不住笑了起來,我跟著笑,伯母急忙扭頭進了屋。
爺爺像先知一樣,知道黑水縣的人要來,他又用熱情的待客之道,將人拒絕,這種巧妙的方式讓我和父親倍受教導,而伯母的一腔熱情卻化為烏有,甚至委屈地躲在廚房流淚。
犯紅砂對于那一年代的人來說,是一件大事,黑水縣的人在這一天登門造訪,請爺爺去主持道場,背后有著什么樣的陰謀并不知道,但爺爺堅持著他的原則,這不關乎道行,而是他對這個世界對這份職業(yè)的尊重。
在龍鳳鎮(zhèn)吃了虧,黑水縣的人就來請爺爺辦事,這里面多少都有文德昌的成分所在,要么是受他指使,要么是黑水縣的人對文德昌失去了信心,北斗門和茅山派之間的恩怨,也從那天正式觸發(fā),許多人都認為,爺爺固然道行深,但江湖的路太長,他斗不過老奸巨滑的文德昌,也有人支持爺爺,行得正坐得正,這才是一個端公的風范。
“干我們這一行,最怕的是被同行整,把你整趴了,一輩子就出不了頭,所以闖蕩江湖,一要心正,二要本領正,不玩弄那些歪門邪道,我們在龍鳳鎮(zhèn)出了風頭,卻得罪了文德昌,壞了他的生意,他必定會想方設法的來整我,往后啊,別的地方的活可以接,這黑水縣卻萬萬不能去了。”
聽著爺爺的話,我半懂不懂,但我知道,黑水縣是一個充滿了邪惡的地方,我憎恨那里,憎恨那個金牙端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