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爺爺那時候被王瞎子治住,那是真的完了。
可要是真死在那兒了,不就沒我爹什么事了不是?
后來據(jù)爺爺說,那王瞎子并沒有動手要他命,反而是語氣痛苦,沉痛地說:“大牛子,既然你聽到了,那老瞎子也不用說太多了。你沒猜錯,老瞎子手里這包是毒藥,可是死在我手里,對村民來說更好些啊。”
“什么屁話!”爺爺被老瞎子的膝蓋頂住了胸口,左手的肘子頂在他的喉嚨上,呼吸不暢憋的他滿臉通紅。
王瞎子又說:“死我手里,大家伙還能留個全尸。要是等那幫家伙來了,怕是大家伙連全尸都剩不下,那群人這種事干的多了,不會在乎手上再多沾些血的。”
王瞎子說的很平靜,好像不是在說件很可怕的事,反而是在陳述個事實??蔂敔斣趺茨芙邮芩@種話?掙扎著想站起來。
但在這時候,先前不見了的保家仙女又出現(xiàn)了,就在王瞎子的面前。王瞎子的眼睛一瞪,好像能看見她,又好像看不見,但爺爺感覺他整個身子都繃緊了些。
“鬼眼王老四,傳說中因為被僵尸血濺到過眼睛而成了鬼眼。我就覺得你的手段很奇怪,不像道士,更像是憋寶的趕山人。”保家仙女冷淡地開口說道,臉色似乎又蒼白了幾分,“我觀察了你很久,現(xiàn)在看來我還是看走了眼,你不但是憋寶人,還是個土夫子。”
所謂的土夫子本來指的是湖南長河那塊,挖黃泥土賣錢為生之人。但后來又被代指為盜墓賊,也就是倒斗的。
爺爺就算這時候是被壓著動彈不得,也感到無比吃驚。自個兒原以為熟悉無比的人,不但有著別樣的身份,而且還是個盜墓的?
王瞎子看著保家仙女在的方向,眼睛瞪的大大的,沉默不語。保家仙女冷哼一聲說:“你的眼睛看得見鬼,卻看不見我?”
“能看見一些,也能聽見一些……模糊的一些。”王瞎子睜著眼睛說,然后松開了爺爺,自己站起來,顯得很緊繃,“本來我只當(dāng)你是河里一個精靈,沒想到你真會當(dāng)他老趙家的保家仙。”
“因為我看出你有些古怪。”保家仙女說著話,一把將爺爺拽了起來,“鮫人骨、尸油燭,這不是一般人會有的東西,也不是那些道士會用的東西。不過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觀察了你這么幾個月才算摸清楚一些你的事。”
爺爺咳嗽了幾聲,怒視著王瞎子,還想去拿草叉。但保家仙女制止他說:“你把他打死也沒用,明天他聯(lián)系的那幫子人來了,你怎么打?”
“咱村里人那么多,怕啥?大不了拼個魚死網(wǎng)破!”爺爺當(dāng)時還是年輕,熱血上頭就有些容易想當(dāng)然。
王瞎子苦笑著搖了搖頭,道:“大牛子,哪怕有一線拼贏的希望,老瞎子也不會出此下策了。你拼,你拿什么東西拼?拿拳頭跟三八大蓋拼?”
聽到三八大蓋這詞,爺爺也懵了一下。那年頭,剛解放沒多久,一些地方還有地方勢力、山賊什么的,手上都有家伙,槍!
就算村里人各個不怕死,但面對槍子兒能怎么的?
“你那幫人還有槍?”爺爺聲音有些抖了,心中生起了一股強烈的無力和絕望。王瞎子默默地點了點頭,看了看手上的藥粉,翻手把它們?nèi)隽恕?/p>
然后他掏出煙鍋子,點了一鍋子旱煙,吧嗒吧嗒地抽了兩口,火星子在夜色中忽明忽暗,映著清水泉粼粼的波光。
爺爺呆呆站著,一時間沒法再去思考王瞎子這話是真是假,也沒心思再去沖王瞎子動手。
要是明天那幫人來了,自個兒怎么斗?用草叉子去斗么?
“你們?yōu)槭裁聪胍侵稽S河大鱉?”保家仙女問起。
王瞎子回答說:“要它,更要的是它頭頂腦袋里結(jié)出來的石頭。”
“辟水石?”保家仙女忽然眼睛一轉(zhuǎn),道:“那豈不是說,只要沒了那大鱉和辟水石,你們殺了這個村的人也沒意義了?”
“要清理村子里的人,本來就是為了要殺人滅口,不讓更多人知道這件事。”王瞎子說,“黃河里忌諱多,要是我推說長河村民得罪黃河大王,一夜之間人全部填河,再把故事講的繪聲繪色些,讓人相信很容易。那樣知道這件事的人會對大鱉守口如瓶,而不知情的人會對突然變成荒村的長河村敬而遠之。”
“咋能這樣!這誰能信?這種故事……”爺爺表示不能接受。
王瞎子狠吸了一口煙,胡子拉碴的嘴里呼出一口煙氣,用爺爺此前從未聽過的冰冷語氣說:“故事都是人編的!大牛子,你聽過的故事有不少,可真正的真相有幾個人在意?有誰會真的知道?只要扣上個鬼神的帽子,嘿嘿,有的是人幫你編故事。”
王瞎子嘿嘿笑了兩聲,笑得很冷,也很無情。爺爺卻知道他說的是真的,遠的不說,就說這黃河大鱉的事。
早上發(fā)生的事,下午隔壁村就有人繪聲繪色的傳,誰誰誰把大鱉宰了吃后腸穿肚爛而亡。
這種故事以訛傳訛,不知道會有幾個版本。而真相?似乎沒人關(guān)心,只要故事精彩,能滿足人的好奇心就夠了。
真相并沒有那么重要。
爺爺感覺遍體生寒,一些曾聽過的故事在腦海中閃過,變得更為詭異與驚悚。
王瞎子又吸了一口煙,這時保家仙女說:“我問你,如果把那大鱉放走。如何?”
王瞎子搖頭:“已經(jīng)抓上來過一次,他們就能確定那大鱉在哪,而且那大鱉被烏鐵印破了道行,沒法再興風(fēng)作浪。最多再花些氣力,把它再撈上來一次而已。”
爺爺心里有些愕然,那烏鐵印還是自己拿去的。
但保家仙女似乎已經(jīng)有了計劃,她說到:“不是這樣把它放回去,只要沒了那塊‘辟水石’,那只大鱉也就失去了它的價值。”
“你是說把辟水石藏起來?”王瞎子眼睛先是一瞪,接著又搖頭,“太難了,他們都是憋寶人。而且是個中行家,想在他們面前把辟水石藏起來,連我也做不到。”
“你做不到,不代表我做不到。”保家仙女忽然揚聲說到,把爺爺和王瞎子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我有一個絕對能把辟水石藏起來的地方,但是要幫長河村渡過這次的災(zāi)難,你小子必須出力。”
保家仙女指著爺爺說,爺爺當(dāng)即拍著胸脯說:“沒問題!”
“而你。”保家仙女眼神灼灼地盯著王瞎子,“你呢?你在長河村苦守十三年,憋寶就是為了那辟水石。你怎么想?如果你不能做出決定的話,這個計劃就沒有可行性。”
很顯然,王瞎子猶豫了,也動搖了,整個人抿著嘴唇不說話,手上的旱煙都掉到了地面上,砸出一串火星。
“王叔!”爺爺情急地叫了一聲,這是他小時候經(jīng)常叫王瞎子的稱呼,后來長大了,覺得老瞎子坑蒙拐騙沒個正經(jīng),加上眼睛不好,才開始稱呼他王瞎子。
聽到他這一聲叫,王瞎子身子一震,神情復(fù)雜地看向爺爺,嘴唇抖了抖開口道:“好孩子,牛子,老瞎子不是沒良心的人,你爹的恩、村里人的恩,老瞎子都記著。你罵的對,我差點當(dāng)了白眼狼,我不是人!”
說著,王瞎子用力甩了自己一個耳光,啪的一聲聽得人心里都是一慌。
爺爺心里著急,心說都這節(jié)骨眼了,你還搞啥自我反省呢?但他話還沒說,王瞎子就呼出一口氣,神情看上去輕松了許多,看向保家仙女說:“我知道該怎么做,我明天就走。”
“不,今晚就得走!”保家仙女說的很干脆,沒有一點兒商量的余地。
“可明天是十二月初八……”王瞎子臉上閃過一絲糾結(jié),但僅僅一瞬。沒再多說什么,他轉(zhuǎn)頭,深深看了眼爺爺,走了兩步過來道:“大牛子,十幾年,老瞎子一直把你當(dāng)自個兒的娃看。你也別怪老瞎子臉皮厚,干我這行的,一輩子下地?fù)p了陰德沒了后,那是注定的事。所以你媽讓我收你,我不能收。”
爺爺聽著一陣愣,張嘴想說什么,又不知道該說啥。心里五味雜陳,竟然是十分的酸楚,意識到這個熟悉的老人是真的要離開了。
“老瞎子也沒別的什么東西好送你,就給你的那塊玉,你一定要好好收著。千萬不能外露讓人看見,就算是她也不成!”王瞎子說到最后壓低了聲音,眼神飛快地瞥了下身旁的保家仙女。
說完這些,老瞎子意味深長地拍了拍爺爺?shù)募绨?,然后轉(zhuǎn)身便走了。
據(jù)爺爺?shù)幕貞浾f,那是他最后一次在村子里看到王瞎子,他連夜就走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就這么和來時一樣,離開了這生活了十三年的漁村。
他的背影在夜色中顯得單薄、孤獨和蒼老,油膩的棉褲、褲腰帶上的旱煙桿,手臂上的白紗布。
過去很多年,爺爺依然清晰記得他離開時的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