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我對媽媽的感情比較復(fù)雜(用精神分析的眼光看,其實所有母子關(guān)系都挺復(fù)雜),復(fù)雜在哪兒呢?那就是既因其得愛,又因其得傷。
我跟媽媽的關(guān)系,如果用非常深情的語言,可以這樣寫:受盡苦難的媽媽,非常愛我們姐弟四個,為我們這四個孩子,她可以犧牲一切,把我們看得比她的生命都重要,媽媽就像那蠟燭,燃燒了自己,點亮了我們。
這也是一種真實,換個角度看,還有另一種真實:一個女人,因從丈夫那里得不到情感的滿足,轉(zhuǎn)而將全部的精神,寄托在四個孩子身上,從而形成了強(qiáng)烈的共生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是一種愛,也是一種束縛,也是一種控制。讓孩子一生都活在“讓媽媽過得更好”的陰影之中,而不是如何讓自己的人生活得更好。
這第二種是心理學(xué)病因式的表述,可能很多人都覺得過于冷酷,不符合我們傳統(tǒng)的孝道文化,但從家族傳承發(fā)展的角度來說,如果一個媽培養(yǎng)的孩子,孩子的能量不是花在讓自己活得更好上,而是將能量消耗在如何讓媽媽活得更好上,那么,這個媽媽的愛便是一種不健康的愛。
當(dāng)然,我這樣說,并不是不愛我的媽媽,相反非常非常愛。
在路邊看到比較可憐的老年婦人,我會想,我媽媽曾經(jīng)也為我吃過這樣的苦,我自己吃好吃的食物時,我會想,我媽媽可從來沒有吃過這種食物。
凡事相生相克,有正必有反,愛也是。
我小時候?qū)懽魑?,曾這樣寫過我媽媽:我很愛我媽媽,但又不愿靠近我媽媽,她頭上就好像有一朵烏云,云下大雨傾盆,誰靠近她,就不可避免地被淋透全身,心情壓抑。
在學(xué)習(xí)心理學(xué)之前,我為我曾經(jīng)寫過這樣“大逆不道”而深深自責(zé)。
學(xué)過心理學(xué)之后,我反而為那時的我高興,高興于那時我孩子的本能感覺是如此敏銳,憑感覺便深深地覺察到了我們母子關(guān)系的本質(zhì),又對自己如此真誠,有一說一,不想成年之后,受制于各種道德,對自己的感受反而不真誠了。
不說這個了,這些過于復(fù)雜,懂的人自然會懂,不懂的人,恐怕深不以為然。
我推開門,看到堂屋的白熾燈管亮著,就在我推開門的時候,媽媽的聲音從臥室傳來,可是小東子回來啦?
我回答說,媽媽,是,是我回來啦。
緊接著,便看到媽媽走出來。
白熾燈管幽白的燈光下,是一個陀背的小老太太。
她留著革命年代的齊耳短發(fā),身上是深藍(lán)色的棉衣棉褲,相比于我春節(jié)離家時媽媽的印象,此刻的媽媽白發(fā)更多了,似乎又更老了些。
我的眼角便是一酸,媽媽這一生,真的吃了太多的苦,而得到的回報又太少。
媽媽指了指旁邊的臉盆架子,讓我先洗把臉——臉盆里的水是熱的,不一會兒便從東邊的廚房里端出一碗香噴噴的雞湯手工米面條。
我接過來便狼吞此咽地吃起來,我是真的餓了,先前急著趕路還不覺得,聞到了這香味,那餓勁兒一股子涌上來,風(fēng)卷殘云,一會兒就掃蕩一空了。
我跟媽媽閑聊了一會,主要是聊下村里我熟識的人的發(fā)展近況。又談了下我接下來的計劃。
之前在電話里我便跟媽媽說,這次我們無為縣城有項目,我是過來跟開發(fā)商開會的,順便就回家來,公司事情不太緊,我就想著出去找以前的同學(xué)朋友玩玩。
我還特意談到了我要去看看毛小林,毛小林是我的初中同學(xué),還做過一年同桌,但那時我們的關(guān)系一般般,后來他初中未讀完就綴學(xué)了,便沒再聯(lián)系。后來我媽媽在龍巖拾荒,恰巧綴學(xué)的毛小林便是跟著他爸爸也在龍巖拾荒,那時毛小林幫過我媽媽很多忙。
媽媽心里一直感激他,經(jīng)常感嘆他,好好的一個孩子,要人品有人品,要身高有身高,就是沒有一個好老子(父親),也不知道他娶到老婆沒有。
其實我心里也一直挺感激毛小林,不只是感激,還有愧疚,他在跟我同桌時,我還總是欺負(fù)他,嫌棄他笨,雖然知道那時年少無知,他也不會放在心上,但心里還是有些愧疚在的。
談到要去看看毛小林,媽媽自然是高興的。要見朋友與同學(xué),也不完全是說給媽媽聽的謊話,好不容易回來一次,能見到自然是想見的,不過肯定是要在辦完正事之后。
聊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吧,媽媽便催著我去床上休息,我便乖乖地去睡了,原本是想著早上早點起床,去青崗寺去求那香灰與樟木根,但一躺上床,瞌睡蟲便猖獗起來,我哪里還能掌控,一覺睡到太陽照屁股,才睜開了眼。
醒了后,腦子還有一種今夕何夕的短路感覺,可見這一覺睡得那是個舒爽。
我從短路狀態(tài)回神之后,一看手機(jī)(這么多年,我唯一做到了持之以衡的事,就是給手機(jī)充電!),十二點四十了,便急匆匆地穿好衣服,準(zhǔn)備去青崗寺。
媽媽好說歹說,偏讓我吃了中午飯再走,好不容易回家一次,怎么能不吃午飯呢。
媽媽的安排,我向來難以抗拒。
“吃這么快干嘛喲,真是的”。
“長這么大了,怎么還不會吃飯”。
……
在媽媽的各種責(zé)怪聲中,我吃完了飯,便立即起身去青崗寺。
青崗寺離我家大概有二十分鐘的路程。上初中之前,每個月的初一十五的凌晨,我都會陪媽媽一起去那里燒香。路上要路過一個村莊,還有一段大壩,再路過一段田埂,再繞過一座小丘陵,便到了。
其中最長的一段路便是那田埂,二十分鐘的路徑,那田埂要占去十多分鐘的時間,田埂高高低低,兩邊多是水稻,也有少量的黃豆什么的。
我便背上了背包就出發(fā)了,背包里有我回家之前在惠州置辦的“法寶”,或許還能用得上,希望用得上。
好多年沒有來青崗寺了,雖然聽媽媽說起過,青崗寺大變樣了,增加了很多建筑,但當(dāng)我看到眼前青崗詩高約十米的廟門時,我還是吃了一驚啊。
我印象中,青崗寺就是一個小小的三間小廟,外面是一個有足球場大小的竹子與樹木圍合的籬笆院子,包括這院子在內(nèi),也只占山體的一個小小的一角。
而此刻幾乎占了整座山的一半,一半是寺廟的房產(chǎn),一半是樹林子。這十米高的廟門就豎立在腳,門體是高檔的紅木,黑紅中透著油亮,門梁門柱是青灰色的大理石,既氣派,又有一種樸實無華的美。
門是開著的,門口無人值守,透過門,看到里面花木儼然,花木后是一棟飛檐灰瓦的大殿,大殿門前隱隱約約有一個巨大的香爐,那里香煙繚繞。不時有悠揚(yáng)的罄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