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暮色四合。因為沒出殯不管飯,鄉(xiāng)親們都陸續(xù)走了,院子里漸漸安靜下來。
賈美玲搬了個凳子坐在主屋窗前,和幾個親戚隔出明顯的一段距離。楊文天從接到母親去世的消息之后,就一直沒有吃過東西。
這會兒他也并不想吃飯,但是來者是客,總不能讓客人也一起餓著。
楊文天扭頭問賈美玲,“怎么不做飯?”
賈美玲瞪了他一眼,“我這兩天腳不沾地,都快累死了,還做什么飯!做不動!”
幾個親戚都是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對小輩媳婦這個樣子也見怪不怪,反而安慰看起來滿臉尷尬的楊文天,“美玲今天確實累了,你也得體貼媳婦,就別讓她做飯了。”
一個遠方的二姨站起來,攏了一下花白的頭發(fā),“我去做吧,大家隨便吃點就行了。”
楊文天哪能讓客人自己動手,把二姨按坐下來,自己一瘸一拐的去廚房做飯了。
他平時干不了重活,經(jīng)常做的就是零碎的家務(wù),做飯也會。但現(xiàn)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家里沒什么吃的,楊文天也就炒了個白菜、燉了個蘿卜湯、熗了個土豆絲,再弄了點咸菜。
等菜上來,旁人沒說什么,楊文天自己看著一桌子素,倒是覺得應(yīng)景,心里一酸,眼睛又濕了。
賈美玲還是生氣,坐在外面不肯進來吃飯。楊丹也吃不下。楊文天只能陪著親戚們吃了幾口,味同嚼蠟。
正吃著飯,就聽到外面賈美玲的聲音,“二箏來啦!外面冷,快進屋坐。”
楊文天抬頭,從窗戶看到院子里走進來一個年輕女人的身影,高挑苗條,頗有氣質(zhì)。
王箏是隔壁村支書家的女兒,因為排行老二,被大家成為二箏。王箏今年二十九,在外地一個名校讀的研究生,回來之后考了公務(wù)員,在市里政府機關(guān)上班。小時候因為她爸爸是村支書,大家都對她很好?,F(xiàn)在因為她在市局里上班,大家都自然的敬畏三分。
但王箏本人沒有任何架子,她大小在這里長大,鄉(xiāng)親們就和他的家人一樣。她攏了一下北風(fēng)吹亂的及腰長發(fā),顧忌著楊家的白事,不好面上帶笑,只是微微扯了下唇角,“忙一天了吧嫂子,衣服上還有灰呢。”
王箏幫賈美玲拍掉衣角粘上的灰。賈美玲親切的輕推王箏的后背,將人讓進屋里。
楊文天站起來相迎,“二箏來了。”
“嗯,哥你回來了。我聽說大娘沒了,就趕緊回來看看。”王箏看著楊文天通紅的眼眶,“哥你節(jié)哀。”
楊文天點著頭,“你快坐吧。工作那么忙,這是下班就往回趕了吧,吃飯了嗎?”
“我吃了。你們吃,不用管我。”王箏猶豫了下,沒提要去看老太太的遺容。
她還沒結(jié)婚,這種白事本來可以不來的,反正有她父母過來表達心意。雖然王箏念在這么多年鄰居,楊家大娘也沒少照顧她的情分上來了,大家也不會提讓她去看楊老太太遺容。
“我上周末回來的時候,我大娘還給了我?guī)讉€家里腌的咸鴨蛋呢。”王箏嘆了口氣,“沒想到能出這種意外。”
“都怪我沒在家,我要是在家就不能有這事了。”楊文天懊惱的說。
“這不能怪你,年紀(jì)大了,禁不得摔。”一個人安慰道。
“我大爺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聽我爸說住院了?”王箏又問。
“嗯,小麗在照顧我爸。”楊文天用力搓了搓臉,“小麗今天給我打電話,說我爸病情比上次重了不少,但是現(xiàn)在情況穩(wěn)定下來了。”
“那就好。”王箏感嘆,“我楊大爺不容易,我大娘這輩子辛苦,現(xiàn)在能好好歇歇了。楊丹呢?”
“不知道去哪了,下丫頭就知道哭,哭有啥用?”賈美玲哼了一聲。
賈美玲一直覺得楊丹是累贅,她自己沒孩子,還要替別人養(yǎng)孩子,這些年心里就不痛快,王箏多少也知道。
“楊丹還是小孩呢,她和她奶奶最親,現(xiàn)在心里肯定不好受。”王箏看著楊文天問:“楊丹下半年該上初中了吧,咱們村里沒有中學(xué),得去鎮(zhèn)里了。”
“上什么初中,家里哪有錢給她上學(xué)?”賈美玲翻了個白眼,“老太太沒了,老爺子治病不花錢?照顧不需要人?家里因為她爸欠的那些錢都沒還清呢,哪來的錢上學(xué)?別人都不吃飯了?”
楊文天的臉色沉了下來。
王箏尷尬的笑了下,“楊丹才十幾歲,不上學(xué)能干什么?再說九年義務(wù)現(xiàn)在也不收錢,花不了幾個錢。”
“文具也要錢的,書包鉛筆橡皮尺子哪樣不需要錢。”賈美玲說:“也不是我當(dāng)嬸的刻薄,我從她五歲養(yǎng)到現(xiàn)在,小貓小狗還有感情呢。可是我家是真沒錢。嫂子不怕你笑話,現(xiàn)在一屁股債,你哥那腿腳又不能掙錢,這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也不能全靠我一個女人吧。我去哪弄錢去?我現(xiàn)在都恨不得學(xué)楊丹她媽,甩甩袖子回娘家算了。”
“你們家現(xiàn)在這個情況,應(yīng)該能申請五保戶吧?”王箏問。
“申請也得能批啊,你看看村頭那兩個光棍,山上李老太太,日子過得難不難?哪個是五保戶?”
賈美玲說的村頭的兩個光棍,是一對雙胞胎,已經(jīng)年過半百了,智商有問題,癡癡傻傻的,父母過世之后就靠著村里相親們救濟。之前申請五保戶的時候,兩兄弟因為不明白,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鉆了什么牛角尖,死活不肯簽字,最終也沒報上五保戶。
而山上的李老太太,年過耄耋,老頭沒了,唯一的兒子也病死了。但是老太太身體硬朗,很要強,一直自己生活,不肯要政府救濟。
王箏說:“我聽說今年要號召黨員干部下鄉(xiāng)做第一書記呢,主抓扶貧攻堅工作。你們也別太愁,有問題政府肯定能幫忙的。”
賈美玲一聽,立刻來了精神,“真的?政府能給我們錢?”
王箏在市局里上班,對于政策上的消息那應(yīng)該是準(zhǔn)的。楊文天聽了這個消息,有些別扭的說:“咱們都有胳膊有腿的,麻煩政府干什么。”
賈美玲瞪了楊文天一眼,拉著王箏打聽這扶貧的細節(jié)。
但這畢竟還只是聽來的消息,王箏也沒有見過文件,也不知道具體的細節(jié),只說:“等著吧,應(yīng)該很快就會落實下來。”
天色黑了下來,王箏起身告辭。臨走的時候給賈美玲五百塊錢,算是白事的份子。賈美玲熱情的親自把王箏送出院子。
明天一早老太太出殯,其他人都去睡了,楊文天就去了廂房里,給老太太守靈。
漫長的夜里,楊文天想了很多。家里欠下的那些債,以后的日子,大哥閨女的學(xué)習(xí)和以后。
昏昏沉沉間,楊文天又想起王箏說的什么政府扶貧的政策來,也不知道有幾分靠譜。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楊文天聽見門外有人喊了他一聲。
“天哥?”
“哎。”楊文天聽出是村上小薛的聲音,趕緊搓了把臉提了提神,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年輕的小伙,“天哥,快四點了,咱走不走?”
原來已經(jīng)快四點了。楊文天心里酸澀,頓了下才說:“走。”
把楊老太太的尸體搬上車,一行送葬的人坐了兩面包車,三輛車趁著夜色還沒散盡,開往縣殯儀館。
楊文麗開著車帶著楊老爺子從市里也直接去了縣殯儀館。
楊文天看見他爸在楊文麗的攙扶下,雙腿打絆的從車上下來,眼淚就忍不住了。
楊老爺子經(jīng)此一次生離死別,整個人瞬間衰老到了風(fēng)燭殘年。
一些列程序走完,火化下葬之后,已經(jīng)是中午十一點多了。楊文天想請幫忙送葬的鄉(xiāng)親們?nèi)ヰ^子吃頓飯。雖然他也沒什么心情,但禮節(jié)總是不能差的。
現(xiàn)在楊老爺子自顧不暇,家里全都靠著楊文天做主了。
但是有人卻不同意。
賈美玲瞪著楊文天,“吃什么吃,哪來的錢?要吃回家吃去!”
她聲音沒克制,明顯是說給其他人聽的。
楊文天被當(dāng)眾下了面子,臉色很不好看。好在有人勸說,“算了算了,家里不是準(zhǔn)備了?我們回去跟著大家一起吃吧。”
在鄉(xiāng)下,誰家辦紅白喜事,都會雇一班子人,在院子里搭個棚子,擺上桌椅板凳,帶著鍋碗瓢盆,依據(jù)主人家的要求準(zhǔn)備宴席菜色。主人家只要負(fù)責(zé)通知親朋好友前來參加,然后付錢就行了。
賈美玲雖然刻薄小氣,但是為了收禮,早就通知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今天來吊喪,也雇好了搭棚子做飯的人,還有吹嗩吶的班子應(yīng)該也到位了。
楊文天實在不想在今天和賈美玲吵架,見有人給臺階,也就下了。一行人餓著肚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