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越,棲梧宮。
冬日風(fēng)烈,吹得殿內(nèi)血腥氣更重幾分。
地上橫七豎八的躺著幾具尸體,死相猙獰。
門外傳來小皇帝的聲音:“姑姑,侄兒求您放過那幾位愛卿吧,他們都是三朝元老,您何苦與他們?yōu)殡y?”
少年的聲音帶著幾分倉惶與真摯,趙凰歌譏諷一笑,拖著長劍走到門口,霍然將殿門打開。
冷風(fēng)灌入,吹得她衣擺揚(yáng)起,一襲白衣浴血,眼尾下有血滴濺上,那張英氣十足的臉上,便添了幾分妖冶。
她開了門,小皇帝猝不及防,在對上她視線的時(shí)候,下意識瑟縮了一下身子,旋即又哀求道:“姑姑,您終于肯見朕了,那幾位大人都是我北越的國之棟梁,您不可因一己私怨就將人囚禁啊。侄兒向您保證,只要您放了他們,此事朕一定既往不咎!如何?”
趙凰歌看著眼前人,眉眼譏誚。
小皇帝的臉上滿是誠懇,那話中的拳拳愛才和對自己的縱容之心,更讓人為之感動。
可惜以他為首,其后則是銀色盔甲的御林軍,聲勢浩大的陣仗,將她這棲梧宮圍了個水泄不通。
一面做出這般親近的姿態(tài),一面布防嚴(yán)密,只等將自己緝拿歸案。
這就是她親手養(yǎng)大的孩子,如今也學(xué)會拿著自己教他的手段,來對付自己了!
她趙凰歌十六歲掌權(quán),拉扯著時(shí)年八歲的小侄兒登基,這十年來,刀光劍雨風(fēng)里血里的趟過來,不想江山才穩(wěn),這位孺慕敬仰她的小侄兒,就忍不住的聯(lián)合了外人將矛頭指向了自己。
可惜這個蠢貨識人不清,將豺狼當(dāng)忠犬,若非她防了一手,先將這幾個始作俑者控制,現(xiàn)下趙家的江山怕是都改了姓了!
而如今,豺狼倒是除了,可眼前人……
她到底狠不下來心。
“皇帝來晚一步,他們都死了。”
這話一出,小皇帝心中一喜,旋即驚怒便上了眉梢:“他們可都是我北越肱股之臣,姑姑你怎敢——”
“本宮為何不敢?”
趙凰歌歪頭看了看小皇帝,譏誚的問道:“本宮掌權(quán)十載,你才親政幾日,就想從我手中奪權(quán)了?”
小皇帝被她噎得一口氣喘不上來,復(fù)又咬牙道:“姑姑這些年匡扶社稷有功,侄兒都看在眼里,但你也不能因此就胡作非為!殺功臣誅棟梁泄私憤,假以時(shí)日,便是侄兒容得下你,朝堂又如何能容得下?”
他說的冠冕堂皇,奈何眼中那一抹喜色卻是無論如何都壓制不住的。
趙凰歌看著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笑的蒼涼:“無需他日了。”
所謂的功臣,便是貪污受賄,將朝堂攪得烏煙瘴氣;
所謂的棟梁,則是勾結(jié)了外賊,試圖篡了趙家江山;
至于所謂的私憤,卻是她清除了北越的毒瘤,將這些人盡數(shù)誅殺。
這些事實(shí),她清楚,眼前的小皇帝也心知肚明。
趙凰歌張了張口,到底沒打算替自己辯解。
她毒入五臟時(shí)日無多,反正這輩子從沒過什么好名聲,如今臨死前,替他掃除了障礙,也算是為這個嫡親的侄兒做最后一件事兒了。
雖說,他們現(xiàn)在已成陌路,漸行漸遠(yuǎn)。
迎面是凌冽寒風(fēng),身后是沖天血?dú)?,趙凰歌的劍尖拖地,隨著她的行走,劃過地面的聲音似是裹挾了鬼魂哀嚎,讓門外的小皇帝都有些膽寒。
他忍不住往后退了退,旋即又撐著氣勢問道:“你想做什么?”
這一聲問話里,終于摘掉了面具,將他的警惕與審視一覽無余。
趙凰歌睨了他一眼,拿帕子將長劍上的鮮血擦拭干凈,鄭重的將跟了自己十年的佩劍入了鞘,配在了她的身上。
這是父皇送她的佩劍,名為“青鋒”,自她出生時(shí)鍛造,及笄后所戴,如今,也要隨她一同死去。
之后,趙凰歌取了一旁的火折子,輕輕地吹了口氣。
火苗蹭的一下燃起,照的她面龐忽明忽暗。
如地獄的幽魂。
“十年前皇兄病重,將你親手交予我,殷殷囑托,要我好生扶持你,守好北越的江山,我做到了。”
燭火被她點(diǎn)燃,執(zhí)在手中的時(shí)候,火苗映照她面龐也帶著幽光。
小皇帝卻沒來由的心里打了個突,咬牙試圖上前,反而見趙凰歌沖他做了個止步的動作,凝視著他,繼續(xù)道:“我今日誅殺朝廷命官,愿以這條命相抵,我死之后,不入皇陵,不進(jìn)祖祠。”
文武百官終于趕到,不早不晚的聽到她這些話。
小皇帝神情似喜似悲,到底是由她帶大,隱約猜到了趙凰歌的想法,只是那面上,仍舊帶著倉惶與誠摯:“小姑姑,您胡亂說些什么呢,您待朕不薄,只要今日肯伏法認(rèn)罪,朕必然從輕發(fā)落。”
他站在殿外,朝著趙凰歌伸出手,似是要將她帶出光明。
可趙凰歌卻只看了他一眼,便譏誚的笑了起來。
多么低劣的演技,可惜背對著朝臣,唯有她一人欣賞到了他眼中的緊張與狂喜。
他怕她出來,希望她葬身于此。
她喟嘆一聲,雖是笑著,眼中到底多了失望:“趙杞年,你我姑侄一場,緣盡于此。”
說來可笑。
她貴為大長公主,分明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子,可二十六年的短短一生,卻盡數(shù)都是狼狽。
十六歲時(shí),兄長亡故,臨死前,他握著她的手,歸天之前的最后一句話,便是囑托她,扶持小皇帝皇權(quán)穩(wěn)固。
她做到了。
為了趙家江山,她終身未嫁,文掌權(quán)、武帶兵,將女兒家的柔軟封禁,只露出尖利的獠牙。
民間傳她暴虐弒殺、荒淫無道,她從不將這些放在眼里。
可十年的聲名狼藉,到頭來只換得這樣一個狼心狗肺處心積慮算計(jì)她的東西!
忠心下屬被一一貶斥,身邊的人被逐個拔除,她本有機(jī)會反了這天下的,然而……
她到底不忍。
百姓何辜?
她是趙凰歌,英宗皇帝幼女,自幼被抱著臨朝聽政長大的姑娘家,早將江山社稷四個字刻在了血脈里。
所以,她不能。
唯有那一句緣盡于此,道盡她一生辛酸與枷鎖。
眼前已然有些恍惚,趙凰歌知道,那是毒性發(fā)作的征兆。
她自嘲一笑,驟然抬手,在小皇帝的驚呼聲中,將那點(diǎn)燃的燭臺扔到紗幔之上,瞬間便見火光沖天,席卷成了巨大的火舌。
棲梧宮里里外外都被她潑了桐油,只消一點(diǎn)引線,便瞬間點(diǎn)亮了這偌大的宮殿。
她站在殿內(nèi),凝視著外面的小皇帝,一字一頓道:“這天下,交給你了。”
下屬的退路已被她安排好,十年前就該死的自己,如今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正是黃昏時(shí)分,風(fēng)雪將至,呼嘯的風(fēng)將火舌吹得越發(fā)拔高。
火光之中,趙凰歌看到了小皇帝勃然變色的臉。
他掙扎著想要沖進(jìn)來,卻被身后的群臣拉住,聲音里都帶著變了調(diào)的哭嚎:“小姑姑——”
趙凰歌垂著眼眸,看著眼前那些人。
臨終最后一場戲,他們一如既往的演技拙劣。
她沒來由的輕笑一聲,旋即對上了一雙眼。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
帶著通透與悲憫,無聲的凝視著自己。
那人匆匆趕來,見到了她臨死前最狼狽的模樣。
趙凰歌的笑,驟然便凝結(jié)在了臉上。
她死死地咬唇,盯著那人。
那個跟自己斗了一輩子,且因他一句話,讓她背負(fù)一身罪責(zé)的男人。
北越國師,蕭景辰!
十五歲時(shí),她被蕭景辰批命“鳳臨天下而毀梧桐”,那句話像是一個詛咒,也成了十年來她掌權(quán)非議的最大把柄。
可她最終沒毀了這天下。
她自幼被父皇戲謔,道自己乃是天上的鳳凰轉(zhuǎn)世到皇家,是以不但連宮殿命名為棲梧宮,就連院中也種滿了梧桐樹。
而現(xiàn)在,棲梧宮毀,梧桐樹倒,最終,被毀的,只是她趙凰歌一個人。
她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心如止水,然而在看到蕭景辰的時(shí)候,趙凰歌卻驟然明白了他的心思。
原來,自始至終,都是一場算計(jì)。
有他在,小皇帝便是再混賬,也不至于與那幾位狼子野心的合作。
這是一個局,那些人是棋子,誘她入局與已有反心的朝臣互相廝殺,最終將她困在局中,丟了性命。
十年了,她與蕭景辰斗了十年,不想最終,竟還是栽到了他的手中。
男人站在殿外,與她四目相對時(shí),他是執(zhí)棋人,而她終成了棋子。
如今,他著素白佛衣前來,為她送葬。
這個認(rèn)知,更讓她心神不穩(wěn),驟然吐出一口血來。
火舌已經(jīng)撲到她的身上,灼燒的痛感讓她五內(nèi)俱焚,趙凰歌踉蹌著摔倒在地上,眼前的視線逐漸被那一片赤紅所替代。
紅的如同鮮艷的血,卻讓她忍不住低低的笑了起來。
趙凰歌,你的人生,果然是一場笑話!
那笑自殿內(nèi)傳出,混合著噼里啪啦的火花爆開,如鳳凰泣血,聲聲戳心。
余光的最后一眼,她只看到蕭景辰?jīng)_著自己雙手合十,眼含悲憫,深鞠一躬。
之后,棲梧宮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