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小孩沒啥玩具,玻璃彈珠算是小屁孩最愛。
奶珠是玻璃彈珠里高級貨,乳白色,里面有七色葉片,伙伴們要身上有一堆奶珠,老牛逼了。軍軍給我?guī)Я四讨椋砂盐茵挼牟恍?,我?dāng)時就想答應(yīng)他。
可轉(zhuǎn)念一想,佟天望說軍軍已經(jīng)死了,并交待我無論看到、聽到什么都不能出聲,他會是鬼嗎?
要說我還小吧,腦子卻也不笨,我硬是咬牙一聲不吭。
軍軍沒聽到我回應(yīng),在下面說,小皮你別躲我啊,快出來玩,我把奶珠全送給你。然后,我耳邊傳來玻璃彈珠相互觸碰的聲音,這一來,我再也忍受不了奶珠抓心撓肝的誘惑,張口就說:“我在閣樓上呢!”
“哐!”
巨大的銅鑼聲響起。
那銅鑼聲震耳欲聾,掩蓋了我回答軍軍的聲音。
“老少婆娘都看好自家的娃,千萬別出門!”
老村長沙啞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過來,隨后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又聽到有人喊:“天吶,瘋婆娘把我家蕾蕾抓走了!”
嘈雜一片,眾人吆喝聲此起彼伏,應(yīng)該全往蠟道口趕去了。
我嚇懵了。
蕾蕾比我大一點(diǎn),我還跟她玩過過家家游戲,難道她也要被萍媳婦弄死了嗎?
如此一鬧騰,樓下再也沒有聲音了,軍軍估計沒聽到我剛才回話,此刻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也不清楚過了多久,我正在為蕾蕾的生死而揪心,聽到家里的門“吱嘎”一聲開了,細(xì)碎的腳步聲傳來,似乎有人在翻找東西。籮筐、瓢盆發(fā)出陣陣劇烈的異響,那樣子,好像被人惱怒地摔在了地上。
半晌之后,我忍不住好奇,趴在閣樓的板縫里往下瞧。
那場景,讓我差點(diǎn)發(fā)出尖叫。
一個蓬頭垢面,渾身光溜溜的女人,身上還粘著黃河上的泥沙、水草,正在樓下不斷地尋找東西,她站立和走過的地方,全是水漬,我甚至聞到了黃河水的泥腥味。
萍媳婦!
她來找我了!
我頭皮瞬間炸起,嚇得直往后退。
這下可整出了不小的動靜。
萍媳婦突然抬頭,那雙怨毒的眼睛透過閣樓板的縫隙,直勾勾地盯著我,嘴角上揚(yáng),發(fā)出鬼魅一般的笑容。
她四處張望了一下,找到了一根粗壯的木棍,搭在閣樓口,人如同蛇一樣,抱著木棍往閣樓上爬。
我嚇瘋了,壓根無法動彈,張嘴就哭。
萍媳婦見我哭,笑容越來越夸張,嘴角都要咧到耳朵邊,爬木棍的速度也開始加快,那黃河水草的泥腥味也越來越濃郁。
眼見她就要上到閣樓口,突然之間,老舅貼在閣樓口邊的古怪符紙“蓬”一下燒了起來,燃出一道藍(lán)色的火焰,萍媳婦“啊”地一聲尖叫,身子從木棍上滑落,似乎手臂被燒灼受傷。她掉在地上之后,一副要將我生剝活剮的眼神兇狠地瞪著正懵逼大哭的我,爾后,她捂住手臂,惡狠狠說了句,兔崽子,你走不了!
萍媳婦三閃兩閃出門不見了。
佟天望回來之時,我已經(jīng)哭累睡了過去,他看到那張已經(jīng)燃成焦黑的符灰,慌忙地把我背起來,說小皮,我們得趕緊逃,不然要死在這。
我問他,蕾蕾死了嗎?
佟天望從廚房抽了一把菜刀,塞在腰間,說你別問了,萍媳婦剛才受了傷,等她養(yǎng)好傷之后,你可再也走不了啦。
我趴在佟天望的背上,只見他連馬燈都沒拿,那架平時視若寶貝的破自行車也不要了,摸黑專門撿小路走,走著走著,就來到后山。佟天望說,村里封路,剛才他假裝跟村民尋找萍媳婦,其實(shí)是摸路去了,這里有條小山路可走。
正往山腰里跑呢,眼前突然出現(xiàn)熊熊火光,只見老村長帶著幾個村民,迎面把我們給截住了,其中有一個人我卻不認(rèn)識,四十來歲年紀(jì),身穿土藍(lán)色布服,腳蹬羊皮靴,背個竹簍,頭戴氈帽。
老村長問:“謝家舅子,你準(zhǔn)備跑路呢?”
佟天望臉色變了,把我放下:“老村長,你們村的事我不摻和,我要帶小皮走!”
老村長平日里待我不錯,但此刻卻換了一副兇巴巴模樣:“老謝家惹出來的事,死了這么多娃,你說你要走?!”
佟天望正色道:“你別胡說八道!萍媳婦瘋了殺人,跟我姐夫家有什么關(guān)系?”
老村長冷哼一聲:“謝地餅這天殺的,隱藏夠深啊,搬我們村三十來年,要不是今天出這檔子事,我還不知道謝家全是土憋。”
佟天望啐了一口痰:“呸,你們才是土憋,大土憋!我敬重你年紀(jì)大,你卻出口罵我尸骨未寒姐夫一家人,為老不尊么!”
老村長顯得非常惱怒:“你還跟我裝懵懂呢?!把他們兩個綁了,沉黃河,喂萍媳婦!”
幾個精壯村民手中拿著麻繩,就要沖上來綁我們。
佟天望從腰間抽出殺豬刀,把我護(hù)在身后,大聲喝道:“誰敢過來我殺誰!”
頭戴氈帽中年人抬了抬手,阻止了村民,向佟天望一抱拳,張口道:“山門四朵花,表兄是哪家,亮手?jǐn)[望擺望,順個道。”
佟天望聽了,臉色微變,但卻轉(zhuǎn)瞬即逝:“順你麻辣隔壁的道,別跟我整這些有的沒的!老子李小龍截拳道還沒沾過血腥,有種都過來試試!”
氈帽男聞言,搖了搖頭,退到后面,向老村長微微頜首。
老村長手一招呼,幾個精干村民一窩蜂地沖過來。
佟天望拉開架勢,正準(zhǔn)備與村民來一場慘烈的廝殺搏斗,沒料到,卻被其中一個村民一記悶棍給敲暈在地。
說好的沒沾血腥的截拳道呢?
他們綁著已經(jīng)嚇懵了的我,直接來到了蠟道口。
河邊立了兩根粗大的柱子,一根綁著我,一根綁著已經(jīng)被敲暈的老舅。柱子斜立在黃河邊上,我們身體懸空于河面。
我望著下面奔騰的黃河水,聽著嗚嗚的風(fēng)叫聲,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
平日里對我不錯的叔、伯、爺,在氈帽男的指揮之下,手舉火把,在河邊擺出獨(dú)特的陣形,全露出一副恨不得將我剮皮吃肉的神情。
那場景,足夠我記一輩子。
老村長對我說:“謝家小娃,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爺、你爹娘,他們好端端地去招惹河里的東西,萍媳婦要找你家報仇,你要不死,村里可要絕后。”
說完,他點(diǎn)燃一根粗壯的香燭,開始沖著黃河邊燒紙。
氈帽男對著村民說,屬雞、狗、牛的人都回去,另外,看好村里的老人小孩,祭祀沒完成誰都不許出來。
河邊熊熊的火光,映襯著他們光怪陸離的動作、神情,說不出的詭異和荒誕。
老村長為什么說我爺爺隱藏在村里三十來年?
土憋真是一句罵人的話嗎?
河里的東西和萍媳婦又是什么關(guān)系?
我覺得老舅肯定知道點(diǎn)什么,可他已經(jīng)暈了,我也沒法問,只能哭。
待他們拜完黃河,氈帽男從他背上竹簍里掏出黑黑的粉末,涂在我的臉上。那粉末也不知道是啥玩意兒,我只覺得惡臭撲鼻,簡直比屎還臭,而且?guī)в幸还蓮?qiáng)烈的嗆味。他邊給我臉上涂粉末,嘴里邊喃喃地說,我的歲蠅糞總算起作用啦。
那一刻,我記住了他一雙獨(dú)特的眼睛,黑眼珠旁有一圈像金絲邊的黃印,跟重瞳一樣,跟他對視,我仿佛陷入深淵,有一股莫名的心悸和虛無。
氈帽男對我“嘿嘿”一笑,低聲說:“謝家小娃娃,你死之后,下去問問你爺爺,就問他知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是什么意思。他是個蠢螳螂,而我黃眼耙卻是俏黃雀。”
說完,氈帽男回頭對村民說:“把柱子給砍嘍!”
兩個村民拿著斧頭,掄圓了胳膊,就朝綁我們的柱子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