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征宇回過頭來的那一瞬,明沫心里的震驚難以用語言來描述。
因為那實在不是她認識的林征宇,記憶中的林征宇是個風(fēng)度翩翩的中年男人,即便在家里會發(fā)火,但是在外人面前極度好面子,西裝總是貴氣熨帖,頭發(fā)被焗過,一絲不茍地梳好,精致到領(lǐng)帶袖扣這樣的細節(jié)。
現(xiàn)在的林征宇仍然是風(fēng)度翩翩的。
只是他老了,帶著一股難以言說的頹唐氣息,兩腮凹陷下去,皮膚蒼白,嘴唇干燥,頭發(fā)里是幾縷驚心動魄的白發(fā)。
他看了明沫一眼,笑了笑。
“今天的事……是你對么?”明沫低聲道,“是你動用你的人脈,讓陳總來見林展涵?”
這就是為什么陳總向林展涵提起小時候的往事了——她并不是為了計較幼時的林展涵劃傷過唐紹的臉,而是在提醒林展涵那些他曾經(jīng)和父親一起相處的日子。
這也就是為什么徐妍一直不肯多說的原因——真正安排下今天這個局的人并不是她,她只是代林征宇出面。
林征宇沖她笑了笑,是商界人士很禮貌的那種微笑,明沫無法從這種微笑中看出任何情緒來。
明沫走近了兩步:“如果你要找林展涵的話我?guī)湍憬兴悴挥眠@樣偷偷摸摸的。”
走近后明沫覺得愈發(fā)觸目驚心起來,她發(fā)現(xiàn)林征宇憔悴了非常多,整個人處于一種極其蒼白的氣色中。
林征宇看了一眼明沫,微笑著搖了搖頭。
他開了口,面帶微笑,語氣卻是冰冷的:“不要多事。”
明沫停住了腳步。
“我沒有讓陳總投錢給他,我做的只是讓陳總見他一面。”林征宇低低地咳了一聲,“你不要告訴他今天我來過這里、徐妍來過這里,這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好處。”
他頓了頓,笑了:“我也不想見他,這個不孝子。”
“很奇怪的,我生意一直做得問心無愧,但偏偏兩個兒子都不爭氣,也不知是什么的報應(yīng)。”林征宇看向遠處,他有點出神地笑了笑,“大約是私德有虧。”
明沫沉默了一瞬:“林展涵當(dāng)年拿到世錦賽冠軍的時候,你一樣這么想么?”
林征宇笑著搖了搖頭:“冠軍?”
他輕嘆了一口氣:“那都是虛的啊。”
“所謂榮耀,不過和面子是一樣的東西,有時候覺得鐘如泰山,但最后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都是些不值得的意氣。”林征宇說。
他的聲音很低,比起說給明沫聽,他更像是在喃喃自語。
明沫輕聲而堅定地說:“不一樣。”
她并沒有解釋究竟哪里不一樣,因為這樣的爭論林展涵曾經(jīng)一定和他的父親進行過無數(shù)次,既然最終也沒有爭執(zhí)出個結(jié)果來,那么情況并不會因為明沫多說一次就有什么不同。
“無論如何——今天的事謝謝您。”明沫后退一步,沖林展涵認真地欠了欠身,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明沫。”林征宇突然開口道。
明沫轉(zhuǎn)頭看向他。
林征宇靜靜地打量著她,即便衰老了許多,那雙眼睛仍然鷹隼一般。
片刻后,他揮了揮手,轉(zhuǎn)身走了。
臨走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大約是什么合作伙伴給他打的電話,明沫聽到了手機鈴聲。
當(dāng)所有的人離開我的時候
你勸我要耐心等候
并且陪我度過生命中最長的寒冬
如此寬容
當(dāng)所有的人靠緊我的時候
你要我安靜從容
似乎知道我有一顆永不安靜的心
容易蠢動
那一刻記憶如潮水般涌來,明沫突然想起當(dāng)年在冰場見到林征宇時他的手機鈴聲就是這首李宗盛的《我終于失去了你》。
四年過去了,竟然一直沒有變。
和唐紹楊雨欣告別后,明沫和林展涵一起開車回晨星俱樂部。
林展涵打開了車內(nèi)的音響,熟悉的旋律飄揚在車?yán)铩?/p>
明沫愣了愣,很快反應(yīng)過來這是《俠客行》。
林展涵沉默地開車,一直都沒有說話,但是明沫看得出來他有心事。
她回想著剛剛林征宇的面容,無論如何都無法把他和當(dāng)年那個在冰場旁邊給孩子念詩的父親聯(lián)系起來。
片刻后,明沫思考了一下,打開了話題。
“今天雨欣是和唐紹去見唐紹的媽媽。”明沫聳聳肩,“世界真的好小啊,陳總居然是唐紹的媽媽。”
林展涵“嗯”了一聲,有點心不在焉。
“馬上就比賽了……你媽媽會回來看嗎?”明沫小聲問。
林展涵回過了一點神,搖了搖頭:“不會。”
“從我十六歲決定回國的時候我媽就和我說過——如果回去的話,就不再和她有關(guān)系了。”林展涵說,“成年之前她可能還會關(guān)心一下,但是成年之后她就不會再管。我每到圣誕節(jié)的時候會發(fā)個郵件問候她。”
明沫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媽媽也就是這么說說吧?總不會真的……”
林展涵笑了笑:“真的。”
“她覺得我和我爸一樣,都背叛她了。”林展涵說,“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會來看我,其實她很不喜歡回國——這是她的傷心地。”
“我媽其實是出生在國外的,十幾歲的時候才來了九州,遇到我爸,為我爸留在了這里。”
“但最后他們生活著生活著,發(fā)現(xiàn)彼此是全然不一樣的人。”林展涵說,“你見過我媽對不對?”
明沫:“見過一次——感覺她人還挺好的。”
林展涵苦笑了一下:“你說的對,但是當(dāng)初我媽對我爸……確實不怎么樣。”
“她覺得自己是犧牲了太多的那一方,所以總希望我爸和我都爭氣,這樣才不辜負她的犧牲。”
“但是我爸當(dāng)初家境不太好,也沒什么錢。”林展涵深深嘆了口氣,“其實我很小的時候就預(yù)感到他倆要掰了——我醒著的時候他們不吵架,我睡了之后就在隔壁客廳里又撕又打,還以為我聽不到。”
“但是后來好了,離了婚之后我媽反倒變成了一個脾氣好得多的人。”林展涵笑笑,“既然分開之后我們都能變得比之前更好,那么我也就不再期冀她還能和我一起,她現(xiàn)在和喬治的二人世界過得很快樂,生活里已經(jīng)并不能再容下一個我了。”
明沫沉默良久,終于說了出來:“那……你爸爸呢?你之后打算怎么辦?”
林展涵沉默下來。
明沫可以感覺到,林展涵和母親那邊的矛盾和心結(jié)都已經(jīng)打開,但是在父親這邊——他還沒有。
他對林征宇的感情要復(fù)雜得多。
據(jù)說一個男孩小時候最信賴和最崇拜的人都會是父親,父親會構(gòu)成他們?nèi)松牡谝粋€模板——但是這一點在林展涵和林征宇的身上似乎并不能夠成立。
他們父子兩個其實有很多相同之處,比如都頭腦聰明而氣質(zhì)冷淡,都是為了目標(biāo)能不顧一切的人,但他們分明又那么的不同。
“我會滑《俠客行》。”
半晌,林展涵說。
這句話似乎牛頭不對馬嘴,似乎又是一個回答。
明沫轉(zhuǎn)過目光望向窗外,她想象著小時候的林展涵在滑累了之后靠在欄桿邊上,林征宇拎著一本唐詩精選,在旁邊念著“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可惜光陰如箭,曾經(jīng)的男孩與男人都已經(jīng)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