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深夜十一點(diǎn)多。
皮埃爾懷揣匕首,束緊長袍,拉低帽子,盡量不弄出聲來,為了避免碰到法軍,他穿過走廊到了大街上。他漠然地看著莫斯科四面八方燃燒的大火,然后一聲不吭地離開了。
他嘴里不停地嘀咕道:“我曾經(jīng)是多么崇拜你,多么崇拜!可是你毀了我的一切,國家,信念,平靜,還有我最好的朋友安德烈,還有,還有……如果可憐的娜塔莎在這場戰(zhàn)爭中出了意外,我該怎么辦?我的愛人,我是多么喜歡您,可是我卻娶了個淫蕩的女人,我配不上您,如果安德烈沒有犧牲,你們才是絕配……所以,我要……”
戰(zhàn)爭顛覆了皮埃爾的信念和人生觀,特別是從軍隊(duì)里聽說安德烈公爵犧牲的消息,給他造成了巨大的打擊。而唯一能解決眼下生靈涂炭的辦法就是,刺殺他曾經(jīng)崇拜過的現(xiàn)在正駐扎在莫斯科的拿破侖。
皮埃爾越走近波瓦爾大街,大煙似乎就越濃,大火甚至使這兒的空氣變得暖和。間或可以看見巨大的火舌,在屋頂后面龍蛇般飛舞。街道上,人漸漸多起來,而這些人個個驚惶不安。皮埃爾雖也感到周圍有某種異常情況,但并不明白他是在走向火災(zāi)發(fā)生的區(qū)域。突然,一個女人絕望的痛哭聲傳來。他止住腳步,好似從夢中醒來一般,抬起了頭。
在小路一側(cè)滿是塵土的干枯的野草上,坐著一位已不年輕的瘦女人,她搖晃著身子,一面訴苦,一面慟哭。兩個小女孩,十歲到十二歲,各穿一身骯臟而嫌短的連衣裙、披著小斗篷,蒼白的臉上帶著困惑不解的表情,看著她們的母親。一個小男孩,約七歲,穿一件粗呢外衣,戴一頂別人的大帽子,在老保姆懷里哭。
女人一見皮埃爾,幾乎爬在他腳下號啕苦求:“親愛的老爺們,正教徒們,救救我們,幫助我們!……你們誰幫幫我們吧,小女孩!……女兒!……我的小女兒沒救出來!給丟下了……她燒死了!我白白養(yǎng)了你……”
“行了!”丈夫小聲對妻子說,顯然是要在旁人面前替自己辯護(hù),“一定是姐姐把她帶走了,否則她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木頭人,壞蛋!”妻子突然止住哭泣,惡狠狠地大罵,“你沒有心肝,不疼自己的孩子。別人就會把她從火里救出的。這人是木頭,而不是人,不是父親。您是高尚的人,高尚的老爺大人!”
“在哪里呢?她到底在哪里丟失的呢?”皮埃爾問。女人從他熱情洋溢的臉上看出,他這人能幫助她。
“老爺!”她抱住他的腿呼喊,“恩人啊,這下我放心了……阿尼斯卡,去帶路,死東西。”她向隨從的使女大聲呼叫。
“帶路,帶路,我……我……我辦得到。”皮埃爾喘著氣焦急地說。
使女從箱子后面走出來,束好發(fā)辮,嘆了一口氣后,赤足笨拙地沿小路走在前面。皮埃爾仿佛突然從深沉的昏厥中蘇醒,他更高地昂起頭,眼睛里閃耀出生命的光輝,快步地跟隨這姑娘而去,趕上了她,走出小路到了波瓦爾大街。滿街飄起一團(tuán)團(tuán)烏云般的黑煙,有些地方的黑煙里冒著火舌。人們在大火前擠作一團(tuán)。街心站著一名法國將軍,正在對周圍的人講話。由使女帶路的皮埃爾已經(jīng)走到了將軍站的位置附近,但法國士兵擋住了他。
“此處不通行。”一個聲音向他喊話。
“走這邊!”使女叫道,“我們穿過小巷,從尼庫林街穿過去。”
皮埃爾轉(zhuǎn)過身來往回走,時時要跑動幾下,方能追得上她。這姑娘跑過街去,向左拐進(jìn)了一條橫巷,經(jīng)過三幢房屋,向右拐進(jìn)了一家大門。
“就在這兒。”這姑娘說著跑過院子,打開了木柵欄的小門,然后停下來,指給皮埃爾看一間不是很大的正熊熊燃燒著的木房。它的一邊已燒塌了,另一邊還正燃燒,火焰明晃晃地從窗格和屋頂沖了出來。皮埃爾走進(jìn)小門,熱氣逼得他不得不停下。
“哪一間,哪一間是你們家?”他問。
這姑娘指著一個房間哭了,“就是那間,那就是我們的家。”
皮埃爾向耳房靠近,但那熱氣很猛烈,他不由得圍著耳房繞了半圈,來到一座大房子墻下,這房子只有一半的屋頂著了火,一群法軍士兵正在房子附近擠作一團(tuán)。
皮埃爾開頭不明白,那些把什么東西拖來拖去的法國人在干什么,等看到自己面前那個正用佩刀砍一個農(nóng)民、并搶奪他手里的狐皮大衣時,才明白他們是在搶劫,但他沒工夫想這件事。
“你要干什么?”一個法國兵朝皮埃爾喊。
“這屋里有一個小孩。你們沒看見小孩嗎?”皮埃爾說。
“小孩?”一個法國人說道,“我聽到有個聲音在花園里嚶嚶地哭??赡苁撬男『?。好吧,應(yīng)該實(shí)行人道。我們都是人……”
“在哪兒?在哪兒?”皮埃爾問。
“不遠(yuǎn),就在那邊!”那個法國人指著房子后面的花園。
說著跑到屋后一條鋪著沙子的路上,拽住皮埃爾的手,向他指了指前面的花園。果然,一條長凳下面,躲著一個穿粉紅連衣裙的三歲小女孩。
“這就是您的孩子。噢,是女孩,那更好。”法國人說,“再會,胖子。對吧,該實(shí)行人道,都是人嘛。”說完,那個面頰上有顆痣的法國人就朝自己的同伴跑回去了。
皮埃爾高興地朝小女孩跑去,想把她抱起來。那個生肺癆病的像她母親一樣難看的小女孩,一見到生人便叫喊起來,飛快地跑開。但是皮埃爾抱住她,把她舉了起來,她絕望地兇狠地尖叫,并用小手使勁掰開皮埃爾的手,還用嘴咬他的手。這使皮埃爾感到恐怖和厭惡,好像是抱著一頭小野獸似的。但他盡力不讓自己扔下小女孩,抱著她跑回那座大房屋。但已不能通過原路返回去,因?yàn)槭古⒛崴箍ㄒ巡灰娏?。皮埃爾只得懷著遺憾和憎惡的心情,盡可能慈愛地?fù)ё⊥纯蘖魈?、衣裳濕透了的小女孩,跑過花園去找尋另一個出口。
當(dāng)皮埃爾跑過幾家院子幾條小巷,攜帶著女孩回到波瓦爾大街街角時,一下子認(rèn)不出剛才遇到這家人的這個地方了:這兒阻塞著許多人和從房屋里拖出來的家什。除了逃出火災(zāi)來到這里的幾個俄羅斯家庭之外,還有一些身穿各色各樣服裝的法國士兵。皮埃爾并不在意這些人,他急于要找到剛才那一家人,好把女兒交給母親,然后再去救別的人。皮埃爾覺得他還需要做很多事。
在原來的地方,剛才那一家人已經(jīng)不在了。皮埃爾在人堆里快步穿行,瞧他碰到的各種面孔。
“你們剛才見到一個女人了嗎?她牙齒很長,人瘦瘦的。”皮埃爾說。
“可能是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吧,當(dāng)這群狼跑來時,他們到花園里去了。”一個老人指著法軍士兵,對皮埃爾說,“您往那邊去吧,他們在那里,就是她。老是在哭,十分悲痛。”
但是皮埃爾沒有聽老人說話。他有幾秒鐘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離他幾步遠(yuǎn)的地方,那兒在鬧事。兩個輕浮的法國士兵,正在調(diào)戲一個阿爾明尼亞美人。
“接著,接著小孩,”皮埃爾邊說邊把小孩遞給一位婦人,并用命令口吻匆忙地對她說,“你把這女孩交給他們,交給他們!”
他幾乎是在對老人喊叫,把又哭起來了的小姑娘往地上一放,再回過頭去看法國兵和阿爾明尼亞美人。那兩個這家伙慢慢地?fù)u頭晃腦地走向年輕女郎,伸手抓住了她的脖子。
阿爾明尼亞美人一動不動,長長的睫毛下垂,仿佛沒看見也沒感覺到這兩個兵在對她干什么。
“放開那個女人!”皮埃爾用狂怒的嘶啞的嗓音大叫,同時抓住高個子駝背的士兵的肩膀,把他推到一邊去了。那個士兵跌到了,爬起來之后連忙跑開。但他的同伙,扔掉靴子,一邊拔出佩刀一邊向皮埃爾氣勢洶洶地逼過來。
“喂,喂!別胡鬧!”他叫了一聲。
皮埃爾處于憤怒的極點(diǎn),他什么都不怕,而且力量增加了十倍。他在那名法國兵還未抽出佩刀前,就撲了過去把他打倒在地,用拳頭捶他。圍觀的群眾響起一片贊許聲,正在這時,一隊(duì)法國槍騎兵巡邏隊(duì)在街角出現(xiàn)。槍騎兵馳到皮埃爾和法國兵跟前,把他倆包圍起來。以后的事,皮埃爾便什么也不記得了。他記得他打了人,也挨了打,最后,他感覺他的手被綁起來,一群法國兵圍著他站著,搜他的衣裳。
“中尉,他有一把匕首。”他們說了第一句話,皮埃爾聽明白了。
“啊,一把武器!”軍官說著把臉轉(zhuǎn)向皮埃爾。
“好,好,到軍事法庭全都說出來。”軍官說。
皮埃爾用充血的眼睛看看四周,未作回答。大概是他的臉色很恐怖,因而軍官低聲說了句話后,又有四名槍騎兵出列,站到他的兩邊。
“你懂法語嗎?”軍官問了一句,又向遠(yuǎn)處退了退,說,“把翻譯叫來。”
一個穿俄國平民服的小矮個子策馬出隊(duì)。皮埃爾看他的穿著聽他的口音,立即認(rèn)出他是一間莫斯科商店的法國店員。
“他不像普通人。”翻譯看著皮埃爾說。
“噢,噢!他很像縱火犯。”軍官說,“問他,他是誰?”
“你是誰?”翻譯問,“你得回答長官。”
“我不告訴你們我是誰。我是你們的俘虜。帶我走。”皮埃爾突然用法語說。
“??!?。?rdquo;軍官皺起眉頭說,“齊步走!”
這支法兵巡邏隊(duì),是奉迪羅涅爾之命派往莫斯科各街道制止搶劫、特別是捉拿縱火犯的幾支巡邏隊(duì)之一,據(jù)法國高級軍官當(dāng)天發(fā)表的一致意見,全力抓捕那些帶來火災(zāi)的人。巡查幾條街道之后,巡邏隊(duì)又抓了五名俄國嫌疑犯:一個小店主,兩名中學(xué)生,一個農(nóng)夫,一個仆人,還抓了幾個搶劫犯。但在這些嫌疑犯中,皮埃爾是最大的嫌疑犯。當(dāng)他們被帶到一間大屋子過夜時,皮埃爾在嚴(yán)格的看管下被單獨(dú)監(jiān)禁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