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雷號”的外形雖然很笨重,它在小風里面行駛得倒很利落,船長一直把它開到拍岸的波濤剛剛退去的地方才拋下錨。環(huán)形的希庫魯珊瑚島低低地浮在水面上,這個寬一百碼、周長二十英里的珊瑚灘圍起來的圓圈,比漲潮時的水平線高出三英尺到五英尺光景;在廣闊的、水平如鏡的礁湖底上,有許多珠蚌。從這條雙桅帆船的甲板上,越過狹長的環(huán)形島嶼望去,可以看到許多潛水員正在那兒干活兒。可是,礁湖的入口連一條雙桅帆船也開不進。如果碰到順風,單桅快船也許能勉強通過那曲折的、淺淺的航道,然而雙桅帆船就只好停在外面,派它們的小艇進去。
“奧雷號”靈巧地放下一只小艇,六個棕色皮膚、只圍著紅腰布的水手跳了進去。他們拿起了槳。站在船尾掌舵的那個年輕人,卻穿著歐洲人的雪白的熱帶服裝。不過,他不是十足的歐洲人。他的白皮膚,在太陽光里隱隱透露著波利尼西亞人的金黃色調(diào),他那閃爍的藍眼睛里,也帶著一種金黃色的光輝。他叫作勞烏爾——亞歷山大·勞烏爾,他的母親,瑪麗·勞烏爾,是一個有錢的、帶著四分之一外來血統(tǒng)的女人,獨資擁有并且經(jīng)營著半打跟“奧雷號”一樣的雙桅商船,他是她的最小的兒子。這只小艇沖過港道入口處的一個漩渦,駛進去,在洶涌的激浪里顛簸起伏,好容易才劃到了水平如鏡的礁湖上。年輕的勞烏爾跳上白沙灘,就去跟一個高個子的土人握手。這個人的胸脯和肩膀都很魁偉,但右邊的胳膊只剩了一截,骨頭露出肉外幾英寸長,因為日子久了,已經(jīng)變成白色,證明他曾經(jīng)碰到一條鯊魚,從而結(jié)束了他潛水撈珠的生涯,使他變成一個為了小利而拍馬搗鬼的人。
“你聽見過嗎,亞萊克?”他一開口就是這句話,“馬普希弄到了一顆珍珠——多好的一顆珍珠。這樣的珍珠,別說在希庫魯島,就是在全保莫塔群島,在全世界,也從來沒有撈到過。把它買過來吧?,F(xiàn)在還在他手里。你可別忘了,是我第一個告訴你的。他是個傻瓜。你用不了多少錢就可以弄到手。你有煙嗎?”
勞烏爾從海灘一直向露兜樹下的一間茅屋走去。他是他母親的經(jīng)理,他的差事就是到全保莫塔群島去收購椰子干、貝殼和珍珠。
他是一位年輕的經(jīng)理,他出來干這種差事還是第二次,因為缺乏估價珍珠的經(jīng)驗,不由擔著老大一把心事??墒?,等到馬普希把那顆珍珠給他一瞧,他千方百計地抑制住它在他心里引起的驚訝,臉上勉強保持著買賣人的毫不在乎的神色。這顆珍珠使他大吃一驚。它有鴿蛋那么大,通體渾圓,乳白的光輝之中,還隱隱地反射著它周圍的各種變幻不定的色彩。它簡直是活的。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東西。等到馬普希把它放到他手心里,它的分量也使他很吃驚,這證明了它的確是一顆好珍珠。他用袖珍放大鏡把它仔細檢查了一遍,毫無瑕疵。它純凈得幾乎要離開他的手掌,融化到大氣中去。放在陰處,它會發(fā)出柔和的光輝,好像月光閃爍。它白得那樣晶瑩,當他把它放進一杯水里時,簡直很難找到它,而且,它那么迅速地一直沉到了底,因此,他知道它是極有分量的。
“好吧,你要什么作代價?”他很巧妙地裝出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問。
“我要……”馬普希開口了,同時,在他后面,襯托在他那張黑臉旁邊,還有兩個婦人和一個女孩子的黑臉,點著頭表示贊成。她們的頭向前探著,流露出勉強抑制住的熱望,眼睛貪婪地閃閃發(fā)光。
“我要一所房子,”馬普希接著說道,“它得有一個白鐵的屋頂和一座八角掛鐘。房子要有三十六英尺長,周圍有一道走廊。屋子的中央要有一個大房間,當中放著一張圓桌,墻上掛著那座八角掛鐘。還得在大房間的兩邊,每邊兩間。造四間臥室,每一間臥室里都得有一張鐵床、兩把椅子和一個洗臉架。房子后面得有一間廚房,一間頂呱呱的廚房,要有鍋子、罐子和一副爐灶。你得把房子蓋在我們的法卡拉瓦島上。”
“就是這些嗎?”勞烏爾不大相信地問道。
“還得有一架縫衣機。”馬普希的老婆——特法拉開了口。
“別忘了那座八角掛鐘。”馬普希的娘——瑙瑞加上了一句。
“對,就是這些。”馬普希說道。
年輕的勞烏爾笑了。他笑了很久,笑得很開心??墒?,他一面笑,一面卻暗暗在心里盤算。他生平?jīng)]有蓋過房子,關于蓋房子,他只有一種很模糊的觀念。他一面笑,一而估計著:到塔希提島采辦材料的盤費,材料本身的費用,回到法卡拉瓦的盤費,把材料運上岸和造房子的費用。如果打得寬一點,大約一共要四千法國銀圓——四千法國銀圓就等于兩萬法郎。這可辦不到。他怎么知道這樣一顆珍珠值多少錢?兩萬法郎可是一個大數(shù)目——而且還是他母親的錢。
“馬普希,”他說,“你真是一個大傻瓜。還是說個價錢吧。”
可是馬普希搖了搖頭,他后面的三個人也跟著一起搖頭。
“我要房子,”他說,“它得有三十六英尺長,周圍有一道走廊……”
“好了,好了,”勞烏爾打斷了他的話,“你要的那所房子,我全懂,可是辦不到。我預備給你一千塊智利大洋。”
四個人的腦袋不聲不響地搖著,表示反對。
“那么再算欠你一百塊智利大洋。”
“我要房子。”馬普希說。
“房子對你有什么好處?”勞烏爾問道,“颶風一來,就會把它刮掉的。這個,你應該明白。船長拉斐說,看這個天氣,馬上就要刮一場颶風了。”
“法卡拉瓦島上不會刮的,”馬普希說道,“那兒的地勢高得多。在這個島上,是會刮的。隨便來一場颶風就會把希庫魯島刮得干干凈凈。我要把房子蓋在法卡拉瓦。它得有三十六英尺長,周圍有一道走廊……”
于是勞烏爾又聽馬普希從頭到尾把房子的情形講了一遍。這位經(jīng)理花了好幾個鐘頭,想盡辦法來打消馬普希心里的房子迷,可是馬普希的母親和老婆,還有他的女兒納庫拉,都支持他要房子的決心。正在勞烏爾聽馬普希把所要的房子詳詳細細地講到第二十遍的時候,他從敞開的門口,看見他的雙桅帆船上的第二只小艇也靠攏了沙灘。水手們?nèi)珱]有放下槳,表示要他趕緊走。“奧雷號”的大副跳上岸,問了那個一只胳膊的土人一句話,就急忙朝勞烏爾奔來。天突然變黑了,一片黑壓壓的密云遮住了太陽。勞烏爾向礁湖那面望去,可以看出颶風就要來臨的預兆。
“般長拉斐說,你得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大副一見面就是這句話,“他要我對你說,要是這兒有什么珠蚌,我們也只好等以后再來收買。氣壓表已經(jīng)落到二十九點七啦。”
一陣狂風掠過他們頭上的露兜樹,打到后面的那些椰樹,把五六個熟透了的椰子重重地刮到地上。接著,雨就從老遠的地方過來,在狂風怒吼中一路逼近,使得風頭吹皺了的礁湖水面發(fā)出騰騰的霧氣。等到勞烏爾拔腳要跑的時候,頭一陣雨點已經(jīng)打在樹葉子上了。
“一千塊智利大洋,現(xiàn)款,馬普希,”他說道,“外加欠你兩百塊大洋。”
“我要一所房子……”對方又說開了頭。
“馬普希!”勞烏爾大聲喊著,好讓對方聽見他的話,“你是個傻瓜!”
他奔出屋子,跟大副并排拼命朝沙灘下面的小艇趕去。他們瞧不見那只小艇。熱帶的驟雨把他們周圍全遮住了,他們只看得見腳下的沙灘和從礁湖里侵蝕著沙灘的惡毒的小浪。一個人形從傾盆大雨里鉆了出來,原來就是一只胳膊的呼魯-呼魯。
“那顆珍珠到手了嗎?”他對著勞烏爾的耳朵大聲喊著。
“馬普希是個傻瓜!”他大聲回答了一句,接著,傾盆大雨就淋得他們彼此看不見了。
半個鐘頭之后,呼魯-呼魯站在珊瑚島朝海的一面望出去,瞧見“奧雷號”吊起了兩條小艇,把船頭朝大海掉過去了。他還看見,在它附近,有一只乘著狂風從海上駛來的雙桅帆船,它拋好錨就放下了一只小艇。他認識這只船,這是混血兒托里基的“奧洛亨納號”。他是個商人,自任船上的經(jīng)理,毫無疑問,現(xiàn)在他一定是在那只小艇的船尾。呼魯-呼魯咯咯地笑了起來,他知道馬普希去年向托里基賒過一批貨,還欠著沒還。
暴風已經(jīng)過去了。炙熱的太陽火辣辣地曬下來,礁湖又水平如鏡了??墒强諝怵さ酶鷺淠z一樣,沉重得好像壓住了人的肺部,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你聽見過這個消息嗎,托里基?”呼魯-呼魯問道,“馬普希弄到了一顆珍珠。別說是希庫魯,就是在保莫塔群島隨便什么地方,或者世界上隨便哪兒,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珍珠。馬普希是個傻瓜。再說,他還欠你的錢。你可別忘了,是我第一個告訴你的。你有煙嗎?”
于是,托里基就朝馬普希的茅屋走去。他是個很霸道的人,可是也相當愚蠢。他滿不在乎地瞧了瞧那顆美妙的珍珠——只瞧了一眼,接著,他就滿不在乎地把那顆珍珠放進了口袋。
“你運氣不錯,”他說,“這倒是顆好珠子。我可以給你劃一筆賬。”
“我要一所房子,”馬普希驚惶失措地開始說,“得有三十六英尺……”
“三十六英尺你奶奶!”這個商人接口罵道,“你要還清你的債,這才是你要的。你欠我一千二百塊智利大洋。好吧,現(xiàn)在你算不欠我了。這筆賬算清啦。這還不算,我還要給你記上兩百塊智利大洋的賬,算我欠你。要是我到了塔希提,珠子的價錢賣得好,我再給你記上一百塊智利大洋的賬——這樣,一共是三百塊智利大洋。不過,你要記著,這只是珠子的價錢賣得好的話。說不定我還會虧本。”
馬普希苦惱地交叉著兩只胳膊,低頭坐著。這顆珠子算給人搶走了。他沒有得到房子,只還清了一筆債。珠子丟了,什么也沒看見。
“你真是傻瓜。”特法拉說道。
“你真是個傻瓜。”他母親瑙瑞說,“你為什么要把珍珠交給他呢?”
“我有什么辦法?”馬普希辯駁道,“我欠他錢。他知道我手里有這顆珍珠。你親自聽見他問我要去瞧的。我沒有告訴過他,他已經(jīng)知道了。是別人告訴他的。我又欠他的錢。”
“馬普希是個傻瓜。”納庫拉也在學嘴。
她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還不懂事。馬普希找著這個發(fā)泄的機會,就一耳光打得她搖晃起來,接著,特法拉和瑙瑞就號啕痛哭起來,繼續(xù)照娘兒們的那一套來責備他。
這時,在沙灘上瞭望的呼魯-呼魯,又看見一只他所熟悉的雙桅帆船,在礁湖口外拋了錨,放下一只小艇。這是“希拉號”,名字起得好極了,因為這只船是李微的,這個德國籍的猶太人是最大的珍珠商人,而希拉呢,大家都知道,是塔希提的漁民和盜賊的保護神。
“你聽見過這個消息嗎?”那個肥頭肥腦、五官不正的胖子李微一上岸,呼魯-呼魯就問道,“馬普希弄到了一顆珍珠。別說是希庫魯,就是在全保莫塔群島,甚至全世界,也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的珍珠。馬普希是個傻瓜。他把它賣給托里基,得了一千四百塊智利大洋——我站在外面聽他們談的時候聽見的。托里基也是個傻瓜。你可以從他那兒便宜地買過來。別忘了,是我第一個告訴你的。你有煙嗎?”
“托里基在哪兒?”
“他在船長林奇家里喝苦艾酒。他在那兒待了一個鐘頭啦。”
等到李微同托里基喝著苦艾酒,在那顆珍珠上討價還價的時候,呼魯-呼魯又去偷聽,只聽見他們以兩萬五千法郎的驚人高價談妥了這筆生意。
就在這時候,正在向海岸逼近的“奧洛亨納號”和“希拉號”,忽然像發(fā)瘋一樣地放起了信號槍。那三個人跨出門去的時候,正好看到這兩只雙桅帆船一面急忙掉轉(zhuǎn)頭離開海岸,一面收下主帆和船頭的三角帆,乘著使船身傾側(cè)的暴風,向白浪滔天的海面疾駛而去。接著,大雨就把它們遮沒了。
“風暴過去之后,它們會回來的,”托里基說道,“我們最好離開這兒吧。”
“照我看,恐怕氣壓表又降低了一點。”船長林奇說道。
他是一個白胡子的船長,因為年紀太大,已經(jīng)不能再干這一行,他所以住在希庫魯,是因為他知道只有這地方對他的氣喘病最合適。他走到屋里去瞧瞧氣壓表。
“好家伙!”他們聽見他的叫聲,急忙跑了進去,看見他站在那兒,眼睛盯著指針,它已經(jīng)降到了二十九點二。
于是,他們又走到門外,焦急地觀察天色和海面。暴風已經(jīng)過去,但天色仍舊陰沉沉的。他們看出那兩只雙桅帆船,張滿了帆,后面還跟著另一只雙桅帆船,正在一同回來。接著,風向一變,使得它們都放松了帆索,五分鐘之后,風又突然朝相反的方向一刮,弄得那三只雙桅帆船的帆都猛然扭到相反的方向,岸上的人都看得出在這一跳的時候,帆的下桁上的滑車突然一松,船索散掉了。這時,拍岸的濤聲非常響亮、深沉,其勢逼人,一片大浪正在涌過來。一道可怕的閃電在他們眼前一亮,把陰暗的天空照得通明,跟著就是一陣隆隆不絕的、發(fā)狂似的雷鳴。
托里基和李微急忙向他們的小艇跑去,后者那種一路搖晃的樣子很像一頭驚惶的河馬。等到他們的小艇駛出礁湖口的時候,正好和劃進來的“奧雷號”的小艇一擦而過。在進來的小艇上,站在船尾掌舵、給劃船的水手打氣的,正是勞烏爾。他因為擺脫不掉那顆珍珠在他腦子里留下的印象,正回來接受馬普希所提出的一所房子的代價。
他上岸的時候,正遇到一陣密集的狂風暴雨,因此,直到他跟呼魯-呼魯迎面撞上時才看見。
“太晚啦,”呼魯-呼魯大聲嚷道,“馬普希把它賣給托里基,得了一千四百塊智利大洋;托里基又把它賣給李微,得到兩萬五千法郎。李微會到法國把它賣十萬法郎的。你有煙嗎?”
勞烏爾覺得松了一口氣。珍珠在他心里所引起的煩惱沒有了。雖然他沒有得到那顆珍珠,可他用不著再操心了。不過他不相信呼魯-呼魯?shù)脑?。馬普希很可能把它賣了一千四百塊智利大洋,可是那個李微,對珍珠那樣內(nèi)行的人,居然會出兩萬五千法郎,就太不可能了。勞烏爾決計去找船長林奇向他打聽這件事,但是等他到了這位老航海家的家里,卻看見他在睜大眼睛,望著氣壓表。
“你瞧這上面是多少?”船長林奇焦急地問道,他擦擦眼鏡,又去望那個氣壓表。
“二十九點一,”勞烏爾說道,“我從來沒見過這么低的氣壓。”
“可不是!”船長哼了一聲,“我從小到大,在大海大洋里足足過了五十年,也從來沒見過這么低的氣壓。你聽!”
他們站在那兒待了一會兒,驚濤拍岸,隆隆地震撼著房子。他們走到外面。暴風已經(jīng)過去了。他們看見“奧雷號”停泊在一英里之外,盡管沒有風,卻在巨浪中瘋狂地顛簸搖擺,而海浪聲勢壯大地從東北方滾滾而來,猛烈地撞擊在珊瑚岸上。小艇里的一個水手指著礁湖口搖了搖頭。勞烏爾望過去,只看見白花花一片浪沫和波濤。
“我看,今天晚上我得跟你一塊兒過夜啦,船長。”他說,接著,他就轉(zhuǎn)身吩咐那個水手把小艇拖上岸,并且叫他跟他的伙計們?nèi)フ野采淼牡胤健?/p>
“整整二十九。”船長林奇報告道。他又去瞧了一次氣壓表,出來時手里端著一把椅子。
他坐下來,注視著海上的光景。太陽出來了,使天氣更加悶熱,天空中仍然是一片死寂。海浪的聲勢卻越來越大了。
“我真不懂這些浪頭是哪兒來的,”勞烏爾煩躁地嘟囔著,“又沒有風,可是你瞧,瞧那兒,那個浪頭!”
一道幾英里長的浪頭,正在以雷霆萬鈞之勢,沉重地撞擊著這座脆弱的環(huán)形珊瑚島,像地震一樣地搖撼著它,船長林奇吃了一驚。
“好家伙!”他叫了一聲,在椅子上欠起身子,又坐了下去。
“可是就沒有風,”勞烏爾固執(zhí)地說,“如果風跟浪一起來,倒還弄得懂。”
“不用操心,風馬上就會來,夠你受的。”船長陰沉地回答。
兩個人默默地坐著。無數(shù)細小的汗珠從他們的皮膚里滲出來,聚成了許多水點,然后匯合成一條條的小河,流到地上。他們喘著氣,而老頭子的呼吸尤其痛苦。一個浪頭沖上了沙灘,淌到椰子樹周圍,幾乎就在他們腳邊退下去。
“超過了高潮水位,”船長林奇說,“我在這兒住了十一年了。”他瞧了一下表,“三點整。”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后面跟著一大群孩子和狗,凄慘地走了過去。他們走到房子那面就站住了,隨后猶豫了好久,才一齊坐在沙地上。幾分鐘之后,從相反的方向又來了一家人,男男女女帶著各種各樣的家用什物。不久,船長的房子周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已經(jīng)聚集了好幾百人。船長問了一個才來的、懷里抱著吃奶的孩子的女人,才知道她的房子剛才被沖到了湖里。
這兒是好幾英里以內(nèi)地勢最高的地方,在它左右兩邊的許多地方,巨大的海浪正在沖擊著珊瑚島,波濤涌到了湖里。在這周長二十英里的珊瑚島上,沒有一處的寬度是超過三百英尺的。目前正是撈珠旺季,從周圍的一切小島上,甚至像塔希提那樣遠的地方,都有人到這兒來撈珠。
“現(xiàn)在,這兒的男女老少,一共有一千二百人,”船長林奇說,“真不知道明天早上還能留下多少。”
“可是為什么不刮風呢?——這個,我倒要知道知道。”勞烏爾問道。
“別著急,小伙子,別著急,馬上會叫你傷腦筋的。”
就在船長林奇說話的時候,一個大浪頭打到了珊瑚島上。海水在他們椅子下翻騰,有三英寸深。許多女人都害怕得低聲哭泣,小孩子們?nèi)站o手,瞧著滾滾的巨浪,悲戚戚地哭著。雞和貓,本來都在水里慌張地亂跑,這時,就像商量好了似的,飛的飛,爬的爬,一起到船長的房頂上避難去了。一個保莫塔人,提著一籃剛生下的小狗,爬到一株椰子樹上,把籃子系在離地面二十英尺的地方。母狗急得在樹下的水里亂蹦亂跳,哀號狂吠。
可是,太陽仍然在明朗地照耀著,天空中仍然是一片死寂。他們坐在那兒,望著海浪和瘋狂地顛簸著的“奧雷號”。船長林奇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那些排山倒海沖過來的巨浪,直到瞧不下去了,他就用手遮住瞼,不讓自己再看見這個光景;接著,他就進了屋子。
“二十八點六。”他回來之后,悄悄地說。
他胳膊上套著一圈細繩子。他把它一段段割成十二英尺長,把一段交給勞烏爾,一段留給自己,然后把剩下的分給那些女人,勸她們各自挑一棵樹爬上去。
從東北方吹來一陣微風,拂在勞烏爾的臉上,好像提起了他的精神。他看見“奧雷號”已經(jīng)整頓好帆索,掉頭離開海岸,他真懊悔自己為什么不待在船上。無論如何,它總是逃得出去的,可是這個珊瑚島——一個浪頭猛撲過來,幾乎把他沖倒,他連忙選定了一棵樹。隨后,他想起了氣壓表,就跑回屋子里。他碰到船長林奇也在為這件事趕回去,于是,兩個人就一同進了屋子。
“二十八點二,”老航海家說道,“這一帶快要糟了——這是什么?”
空中好像充滿了某種東西在疾馳的聲音。房子搖搖晃晃,抖個不停,他們聽到了一種巨大的轟隆聲。窗戶全在軋軋地響。碎了兩塊玻璃。一陣狂風猛沖進來,刮得他們站也站不穩(wěn)。對面的那扇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彈簧鎖也震斷了。門上的白色把手摔到地板上,碎成好幾塊。房間里的墻壁就像一個突然吹脹了的氣球一樣鼓起來。這時,又聽到了一種新的聲音,仿佛誰在砰砰地放槍,原來這是海濤的浪花在拍打著房子外面的墻壁。船長林奇瞧了一下表,是四點鐘。他穿上一件厚粗呢上衣,從鉤子上摘下氣壓表,把它藏在一只大口袋里。又是一個浪頭轟然地打在這所房子上,這座單薄的建筑一歪,在地基上轉(zhuǎn)了四分之一圈,然后一沉,地板歪下去十度。
勞烏爾先奔了出去??耧L吸住他,立刻就要把他卷走。他看出風已經(jīng)轉(zhuǎn)了向,在朝東刮。于是他就使了一個很大的猛勁兒,撲倒在沙地上,蜷伏不動。接著,船長林奇就像一捆稻草似的給風吹過來,趴倒在他身上。這時,“奧雷號”的兩個水手,立刻離開他們抱住的一棵椰子樹,過來搭救,他們背著風,把身體彎到不能再彎的角度,一英寸一英寸地掙扎著爬過來。
老頭子因為關節(jié)僵硬,不能爬樹,兩個水手只好用幾截短繩子接起來,把他吊上樹。他們就這樣一次幾英尺地,終于把他吊到離地面五十英尺高的樹頂,把他捆在那兒。勞烏爾只把他那段繩子繞在附近的一個樹干上,站在地上觀望。風勢可怕極了。他從來沒有想到風會刮得這樣厲害。一片海浪沖擊到珊瑚島上,瀉到湖里,弄得他從膝蓋以下全濕淋淋的。太陽已經(jīng)不見了。一片鉛灰色的薄暮籠罩下來。幾點雨橫掃過來,打中了他,力量跟鉛子兒一樣。一片帶咸味的浪花撲在他臉上。他好像給人打了一巴掌。他的兩頰火辣辣的,一雙疼得難受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淚。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幾百個土人爬到了樹上。換個時候,他瞧著樹頂上結(jié)著一簇簇這樣的人參果,也許會笑出來的。目前,生長在塔希提的勞烏爾,也只好彎起身體,雙手抱緊樹干,用腳底緊緊踩著樹身,爬上樹去。到了樹頂,他發(fā)現(xiàn)那兒有兩個女人、兩個小孩同一個男人。一個小姑娘手里還緊緊抱著一只貓。
他從這個高巢上向船長林奇揮了一下手,那個剛強的老前輩也揮手作答。勞烏爾一看天空,不由心驚膽戰(zhàn)。天逼得太近了——老實說,好像就在他頭頂上面,天色已經(jīng)由鉛灰變成了漆黑。許多人仍舊在地上,成群地聚集在樹干周圍。有幾堆人正在禱告,還有一個摩門教的教士正在對著一堆人說教。一種古怪的、有節(jié)奏的聲音,低得跟極微弱的遠遠的蟋蟀聲一樣,響了一會兒,可是就在這一會兒里,他又仿佛覺得隱隱聽到了一種天堂的仙樂。他向周圍掃了一眼,看到另一株樹旁邊,有一大堆拉著繩子或者彼此拉著的人。他看出他們的臉和嘴唇的動作都一模一樣。他什么也聽不見,可是知道他們是在唱贊美詩。
風勢仍然在增強。憑感覺,他已經(jīng)無法估計風力有多大了,因為這已經(jīng)不是他生平所遇到的風所能比的,可是,不知怎么,他還是知道風勢在增強。離他不遠,有一棵樹被風連根拔起,樹上的人全摔到了地上。一個浪頭掃過那段沙地,他們就不見了。事情變化得很快。他看見在泛著白沫的礁湖上露出了一個褐色肩膀和一個黑腦袋,可是一轉(zhuǎn)眼,連這些也消失了。另外一些樹也給風拔了起來,像火柴一樣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風的威力真使他吃驚。他待著的這棵樹也在危險地搖擺,一個女人一面號哭,一面抱緊那個小姑娘,那個小姑娘則仍舊摟緊她的貓。
抱著另一個孩子的男人,碰了碰勞烏爾的胳膊,指了一指。他望過去,只看見在一百英尺以外的那座摩門教堂,像喝醉酒似的東歪西倒地飛過去。它已經(jīng)脫離了地基,給狂風大浪抬著,推著,沖向湖面。一片駭人的巨浪趕上了它,打得它一歪,立刻又把它甩到五六棵椰子樹上。一堆堆的人像熟椰子一樣掉下來。浪退之后,只看見他們都在地上,有的躺著不動,有的還在抽搐著,扭動著。他們使他很奇怪地想到了螞蟻。他并不覺得驚駭,他已經(jīng)不知道恐懼了。當他看見接著而來的一個浪頭,把這些人的殘骸從沙地上沖得無影無蹤的時候,他甚至還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隨后又來了一個浪頭,比他以前看到的都要大,一下子就把教堂沖到了礁湖里,讓它順著風漂到看不清的地方,一半露出水面,使他突然想起了諾亞的方舟。
他找尋船長林奇的房子,不料它已經(jīng)沒影了。事情的確變化得很快。他看出在那些還支持得住的樹上,很多人已經(jīng)溜到了地面。風勢更厲害了,他自己的樹可以證明這一點。它已經(jīng)不再搖晃或者前后搖動了。相反,它甚至還很穩(wěn),風已經(jīng)把它彎成了一個直角,它只不過在那兒一味地振動??墒沁@樣的振動叫人想要嘔吐,就像音叉或者琴簧那樣振動不停。最糟的是,速度太快。即使它的根還撐得住,在這樣緊張的情況下,它也維持不了多久,它一定會折斷的。
啊,有一棵樹已經(jīng)斷了。他并沒有看見它是怎么斷的,可是那兒只剩下了半截兒給攔腰折斷的樹干。要不是親眼看見,就不知道出事的情形。樹倒的聲音和人的絕望的號哭,在這片震耳的風浪聲里,簡直微不足道。他偶然朝船長林奇的方向望去,正好出了事。他看見那棵樹,一聲不響就攔腰折斷了。樹的上半截,連同“奧雷號”的三個水手和那位老船長,都在向湖上飛去。它并沒有落到地上,它就像一根麥稈似的在半空里飛著。他瞧到它飛了一百碼才摔到水面。他用力睜大眼睛,深信他看見了船長林奇在跟他揮手告別。
勞烏爾不再等了。他碰了一下那個土人,對他做了個叫他下地的手勢。那個人倒很愿意,可是他的女眷們已經(jīng)給嚇得癱瘓了,因此他只好跟她們待在一起。勞烏爾把繩子繞在樹上向下溜。一股咸水潑到了他頭上。他屏住呼吸,拼命抓緊那根繩子。水退了,他在樹身擋風的地方透了一口氣。他把繩子拴得更牢一點兒,可是一個浪頭又淹沒了他。上面的一個女人也溜了下來,跟他待在一塊兒,可是那個土人跟另外一個女人和兩個小孩,還有那只貓,卻仍然留在上面。
這位經(jīng)理已經(jīng)注意到,那一堆堆靠近別的樹腳的人正在不斷減少?,F(xiàn)在,他看出了這些變化就在他旁邊發(fā)生。他得使出全身力量才抱得住樹干,那個跟他待在一起的女人已經(jīng)越來越?jīng)]力氣了。每逢他從浪頭里露出頭來的時候,他首先總是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待在老地方,并且又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也仍然在那兒。最后,他冒出頭來,發(fā)現(xiàn)只剩下了他一個了。他往上瞧了瞧,樹的上半截兒也不見了,留下的半截兒樹干正在抖動?,F(xiàn)在,他沒有危險了:樹根仍然很牢,而樹上招風的部分已經(jīng)削掉了。他重新向上爬。但是,因為身體衰弱,他只好慢慢地爬,海浪接二連三地打在他身上,最后他才爬到了海浪打不到的地方。接著,他就把自己緊緊地拴在樹身上,打起精神來面對黑夜和那些他所料不到的事情。
他在黑夜里覺得非常孤獨。有時候,他似乎覺得這就是世界末日,只有他是最后一個活人。風勢仍然在增強,它一小時一小時地在增強。到了據(jù)他估計大約是十一點鐘的時候,風勢猛烈得簡直叫人難以相信。它變成了一個恐怖的怪物,一種凄厲的怒號,一堵摧毀一切、繼續(xù)前進之后又摧毀一切、再繼續(xù)前進的高墻——一堵無邊的高墻。他似乎覺得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什么輕盈縹緲的東西;他覺得在動的是他自己;一種力量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驅(qū)使他穿過無窮無盡的固體。風不再是流動的空氣了,它仿佛變成了水和水銀一樣實質(zhì)的東西。他產(chǎn)生了一種感覺,仿佛他能一手伸到風里,把它一塊塊地撕下來,就像從死鹿身上把肉撕下來一樣;他覺得,似乎他可以抓住風頭,像攀在懸?guī)r上那樣攀住它。
風逼得他透不過氣。他不能面對著它呼吸,因為它沖進他的嘴和鼻孔,把他的肺吹得像氣泡一樣。每逢這種時候,他就覺得他的身體里好像填滿了結(jié)實的泥土。他只有把嘴唇貼緊樹身,才能呼吸一下。同時,風不斷地沖擊在他身上,使他精疲力竭。他的身心都很困乏。他不再瞧,也不再想了;他的神志,一半清醒,一半昏迷。他只有一個念頭:“原來這就是颶風。”這個唯一的念頭時隱時現(xiàn),好像偶爾閃爍一下的微弱的火焰。有時,他會從昏迷中醒過來想著:“原來這就是颶風。”然后又昏迷過去。
颶風最猛烈的時候是從晚上十一點到早上三點,而馬普希和他的女眷攀附著的那棵樹,也就是在十一點鐘給刮走的。馬普希漂到湖面的時候,他仍然緊抱著他的女兒納庫拉。在這種窒息人的風暴的沖擊中,也只有南海的島民才活得了。他所依附的那棵露兜樹,一直在翻騰的浪花里滾來滾去,為了不斷地讓自己的頭和納庫拉的頭露出水面,保持呼吸,他有時要抓緊樹干,有時又要迅速地換一下手??墒牵捎诶嘶w濺和橫掃過來的大雨,空氣里大部分都是海水。
到礁湖對岸的沙地,有十英里路。那些渡過礁湖、僥幸不死的可憐人,到了對岸,十分之九都會死在飛舞的樹干、木頭、破船和房屋的殘骸之下。他們在奄奄一息、精疲力竭之后,會給拋到這種瘋狂的暴風雨的搗臼里,搗成肉泥??墒邱R普希的運氣不錯,他得到了那十分之一的機會,這完全是僥天之幸。他從水里掙扎到了沙灘的時候,身上有一二十處傷口都在流血。納庫拉的左臂斷了,她右手的指頭也給砸爛了,裂開的面頰和前額已經(jīng)露出了骨頭。他一只手抓住一棵還沒吹倒的樹,支撐著,一只手抱住他的女兒,抽抽噎噎地呼吸著,而湖水則不時沖上來,沒到他的膝蓋,有時甚至沒到他的腰際。
到了三點鐘,颶風的威勢總算小了。五點鐘的時候,只有一股疾風還在吹著。到了六點鐘,就風息全無,太陽閃閃發(fā)光。海浪已經(jīng)退了。在仍然激蕩不已的礁湖邊,馬普??吹搅嗽S多登不了陸的人的殘缺肢體。毫無疑問,特法拉和瑙瑞一定也在其中。他順著沙灘一路走,一路細細地看,終于找到了他的妻子,只見她半個身子躺在水里,半個身子露在外面。他坐在地上哭了起來,發(fā)出粗獷的野獸似的聲音,就像原始人在傷心痛哭一樣。這時候,她忽然不舒服地動彈了一下,哼了幾聲。他湊近去瞧了一下,她非但還活著,而且沒有受傷。她不過是在那兒睡覺。她也同樣得到了那個十分之一的機會。
在那一千二百個前天晚上還活著的人里面,只有三百個保全了性命。這個數(shù)字是那個摩門教教士和一個憲兵調(diào)查出來的。礁湖里尸體狼藉。沒有一座房子或者茅屋不被吹倒的。全珊瑚島,找不到兩塊仍舊疊在一起的石頭。每五十棵椰子樹里沒有吹倒的只有一棵,不過也都殘缺不全,而且上面連一個椰子也沒剩下。沒有淡水,那些積雨水的淺井里盡是海水??偹銖暮飺瞥隽藥状鼭裢傅拿娣邸4媪粝聛淼娜似书_倒下的椰子樹,挖樹心吃。然后他們就在沙地上,零零落落地掘了許多小洞,把白鐵屋頂?shù)钠畦F片蓋在上面然后爬進去安身。那個教士做了一具簡陋的蒸餾器,但是要蒸餾出三百個人吃的淡水可辦不到。第二天傍晚,勞烏爾在湖里洗澡,忽然發(fā)現(xiàn)口渴減輕了一點。他大聲地報告了這個好消息,于是,只見那三百個男的、女的和小孩子,都齊脖子站在湖里,利用他們的皮膚吸收一點水。死尸就漂浮在他們周圍,或者仍舊躺在水底給他們踩著。到了第三天,大家才埋好他們死去的親人,坐下來等待那些救濟他們的汽船。
在這一段時間里,瑙瑞自從被颶風刮走,跟她一家人拆散之后,一個人經(jīng)歷了一番驚險的奇遇。就在她抓住一塊粗糙的木板,給它弄得遍體鱗傷、身上扎滿了木刺的時候,一個巨浪卻把她凌空拋過珊瑚島,送到了海上。到了海上,在滔天的巨浪沖擊之下,她丟掉了木板。她是一個年近六十的老太婆,不過,她從小生長在保莫塔群島,一生都是在海邊過的。她在黑夜里一路游著,為了呼吸,她在這扼殺一切、令人窒息的狂瀾里,不斷地掙扎,正在這時候,她的肩膀忽然給一個椰子重重地撞了一下。她馬上想到了一個主意,抓住那個椰子。后來,在一個鐘頭之內(nèi),她又抓住了七個。她把它們拴在一起就成了一個救生圈,可是這東西雖然可以保全她的性命,也有把她砸成肉醬的危險。她相當胖,很容易受傷;不過,她對颶風很有經(jīng)驗,因此,她就一面禱告鯊神,保佑她不給鱉魚吃掉,一面等著風勢退下去??墒?,到了三點鐘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昏昏沉沉,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到六點鐘,天上變得無風無息的時候,她還是昏迷得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她給沖上了沙灘,她才驚醒過來。于是,她就把皮破血流的手腳插到沙地里,在倒流的波浪里撐著向前爬,一直爬到海浪沖不到的地方。
她知道她到了什么地方。這一定是那座叫作塔科科達的小島,沒錯。這兒沒有礁湖,也沒有人煙。希庫魯離它有十五英里路。她瞧不見,可是她知道希庫魯就在南面。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只能靠那幾個曾經(jīng)幫她浮在海面的椰子生活。它們使她有了吃的喝的。不過她并沒有盡量地喝,也沒有盡量地吃。她知道能不能得救很成問題。她看見了救生汽船正在水平線上冒煙,可是,能指望哪一條救生船會開到這荒無人煙的塔科科達呢?
一到這兒,她就受著那些尸首的折磨。海浪老是把它們沖上她所在的那一小塊沙地,她不斷地把它們推到海里,讓鯊魚撕碎它們,吞掉它們,一直到她用盡了氣力。等到她氣力用盡,這些尸首已經(jīng)在她那塊沙灘上堆成了陰森恐怖的半圓形,她盡量地遠遠避開它們,可是又退避不了多遠。
到了第十天,她已經(jīng)吃完了最后一個椰子,她渴得人都萎縮了。她勉強在沙灘上走著,想找到幾個椰子。奇怪,尸首沖上來這么多,椰子一個也沒有。照理,浮在海里的椰子當然比死人多得多!最后,她就放棄了這個打算,精疲力竭地躺下來。末日已經(jīng)到了,除了等死以外,一點兒指望也沒有。
后來,她從一陣昏迷里醒了過來,慢慢地發(fā)覺在她眼前的是一個尸首頭上的沙紅頭發(fā)。海浪把這個尸首向她沖過來以后,又把它拉了回去。它翻了一個身,她才看出它沒有臉??墒?,這種沙紅頭發(fā)看起來卻有點熟悉。一個鐘頭快過去了,她并沒有費心去辨認它是誰。她是在等死,因此,這個可怕的東西本來是誰,跟她毫不相干。
可是,過了一個鐘頭以后,她卻慢慢坐起來,瞪著這個尸首。一個異乎尋常的大浪已經(jīng)把它甩到了普通的浪潮夠不到的地方。是的,她沒有認錯,在保莫塔群島上,只有一個人長著這種沙紅頭發(fā)。這就是李微,那個德國籍的猶太人,也就是買下了那顆珍珠、乘上“希拉號”把它帶走的人??雌饋?,這一點是很清楚的:“希拉號”已經(jīng)完蛋了。這個珍珠販子供奉的漁夫和盜賊之神,已經(jīng)離他而去了。
她朝著那個死人爬過去。它的襯衫已經(jīng)給撕掉了,她可以看出它腰里纏著一根放錢物的皮帶。她屏住了呼吸,解開那些褡扣,想不到輕輕易易就解開了。她連忙拖著這根皮帶爬過沙灘。她把帶子上的口袋一個一個地打開,可是全都空空的。他究竟把它藏到哪兒去了呢?在最后一個口袋里,她終于找到了,這是他這一趟買到的第一顆,也是唯一的一顆珍珠。她于是又爬了幾英尺,以便避開皮帶的臭氣,然后仔細地瞧著這顆珍珠。這正是先前馬普希撈到的,而后來給托里基搶走的那顆。她用手估量著它的分量,溫存地把它滾來滾去??墒?,她看不出它有什么內(nèi)在的美。她所看到的,只是馬普希、特法拉和她在腦子里精心結(jié)構(gòu)的那所房子。每逢她瞧見這顆珍珠,她就會看到那所房子的一切,包括那座掛在墻上的八角掛鐘。有了這樣的房子,才值得活下去。
她從短裙子上撕下一條布,把珠子很牢固地拴在脖子上。接著,她就順著海灘走去,一面喘,一面哼,然而決心要找到椰子。她很快就找到了一個,后來,她向周圍瞧了瞧,又是一個。她砸開一個,喝著它里面發(fā)霉的汁水,把果肉吃得絲毫不剩。過了一會兒,她又找到了一只摔壞了的獨木小舟。它的舷側(cè)平衡架不見了,可是她滿懷希望,一天還沒有過去,她就找到了那副平衡架。每一樣找到的東西都是一個好兆頭。那顆珍珠簡直是個護身的法寶。傍晚的時候,她看見一只木頭箱子半沉半浮在水里。當她把它拖上海灘的時限,箱子里面的東西搖晃得直響,她在那里面找到了十聽鮭魚。她拿起一聽在獨木舟上敲著,打算把它敲開。等到敲了一條縫,她就吸干了聽子里的汁。吸完了,她又花了幾個鐘頭,邊敲邊擠,一小塊、一小塊地挖出來,把鮭魚吃光。
她又等了八天,希望救生船來救她。在這段時間里面,她用她所能找到的一切椰子的纖維,還有她的短裙子上所剩的一切,編成繩子,把那副平衡架重新綁在獨木舟上。這只獨木舟已經(jīng)破裂得很厲害,她怎么也不能修得它完全不漏水;她只好用一個椰子殼做成一個瓢,放在船上當作舀水的工具。最使她為難的,是找不到槳。后來,她就用一塊鉛皮把她所有的頭發(fā)齊頭皮割下來。利用這些頭發(fā),編了一根繩子,然后又利用這根繩子,把鮭魚箱上的一塊木板,緊緊地系在一根三英尺長的掃帚柄上。為了系得緊一點,她還用牙齒在掃帚柄上咬出了許多缺口。
到了第十八天,她趁著浪潮,在半夜里把那只獨木舟推下海,動身回希庫魯。她本來是個老太婆,艱苦的遭遇已經(jīng)耗盡她的脂肪,現(xiàn)在只剩下皮包骨頭和幾條肌肉。那只獨木舟又很大,得由三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劃才成??墒撬缓锚氉砸粋€人用一根代用的槳來劃。而且,這只獨木舟又漏得厲害,她的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得用來把水舀出去。到了天光大亮的時候,她還沒有瞧見希庫魯。后面的塔科科達已經(jīng)隱沒在水平線下。太陽灼熱地照在她的光身子上,蒸發(fā)著她身體里的水分?,F(xiàn)在,只剩了兩聽鮭魚,她在這一天里面,只把它們敲開幾個口子,吸干了里面的魚汁。她不能把時間浪費在挖肉上面。一股海流向西流去,不管她是不是朝南劃,她都得向西漂去。
剛過中午,她在獨木舟里站起來,望到了希庫魯。那許多茂密的椰子樹都不見了,她只看見一些零零落落、彼此相隔很遠的殘株。這景象鼓舞了她,她沒想到會離它這么近。海流正在把她向西推去。她拗著水勢劃過去。槳上嵌繩子的齒痕已經(jīng)磨平了,她每隔一陣就得把槳重新捆緊,這要花費很多時間。此外,她還得把水舀出去。為了舀水,她在每三個鐘頭里,總有一個鐘頭不能劃槳。而且,她又是一直往西邊漂。
日落的時候,希庫魯已經(jīng)在她東南方三英里遠近了。一輪明月升了上來,到了八點鐘,陸地正好在她的東面,離她有兩英里光景。她繼續(xù)奮斗了一個鐘頭,可是陸地仍然離她有那么遠。她已經(jīng)給卷到了海流的中央,獨木舟太大,槳太不中用,而她浪費在舀水上的時間和精力也太多。此外,她的身體也很衰弱,已經(jīng)越來越不行了。盡管她用力地劃,獨木舟仍然要向西面漂。
她向她的鯊神禱告了一下,就跳下水游泳了。水果然使她恢復了精神,獨木舟不久就被她撇在后面。游了一個鐘頭之后,陸地顯然近了不少。接著,發(fā)生了一件極可怕的事。就在她的眼前,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一片大鰭正在破水前進。她沉住氣,朝它游過去,它卻慢慢溜開,彎到她右面,圍著她兜了一圈。她盯住了這片鰭,向前游去。等到它不見了,她就把臉向下貼著水面,注意地瞧。鰭露出來以后,她又繼續(xù)向前游。這個怪物很懶——她看得出。毫無疑問,它一定是在颶風之后,吃得很飽了。如果它非常餓的話,它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向她沖過來的。它大約有十五英尺長,她知道,只要一口,它就會把她咬成兩半。
可是,她一點兒也不能把時間浪費在它上面。不管她游不游,海流總是在拖著她離開陸地。過了半個鐘頭,那條鯊魚膽子逐漸大了。它看出她不會害它,就把圈子縮小,向她逼近,每逢它溜過的時候,它總是貪婪地斜眼瞟著她。她很清楚,遲早它一定會鼓足勇氣向她沖過來的。她決計要占先一步。她現(xiàn)在所想的事情,簡直等于拼命。她是一個老太婆,孤單單地浮在海里,饑餓和艱難辛苦已經(jīng)折磨得她軟弱無力;然而,面對著這只海里的老虎,她必須先沖過去,使它不敢沖過來。于是,她就繼續(xù)游著,等待機會。最后,它終于懶洋洋地游到她旁邊,離她不過八英尺左右。她突然向它猛沖過去,裝出攻擊它的姿態(tài)。它像發(fā)瘋似的把尾巴一揮就飛也似的逃走了,可是它那像砂紙一樣的皮卻擦了她一下,把她從肩膀到肘子的皮擦掉一塊。它游得很快,圈子兜得越來越遠,終于看不見了。
馬普希和特法拉,正在那種上面蓋著白鐵屋頂?shù)钠破纳扯蠢?,躺著爭論?/p>
“如果你早照我的話去做,”特法拉責備著他,這已經(jīng)是第一千次了,“把珠子藏起來,誰也不告訴,現(xiàn)在它就會仍舊在你手里。”
“可是,我剖開蚌殼的時候,呼魯-呼魯就在我旁邊——我不是跟你說了千百遍了嗎?”
“是呀,我們今后不會有房子住了。勞烏爾今天還對我說過,如果你沒有把那顆珍珠賣給托里基……”
“我沒有賣。是托里基搶走的。”
“……他說,要是你沒有賣掉那顆珍珠,他會給你五千塊法國大洋,那可是一萬智利大洋呀。”
“他跟他母親商量過,”馬普希解釋道,“她是懂珍珠的。”
“可是現(xiàn)在珠子丟了。”特法拉抱怨道。
“它還清了我欠托里基的賬。不管怎么說,我總得了一千二。”
“托里基死啦,”她叫了起來,“他們都沒聽到他那條雙桅帆船的消息。那條船已經(jīng)跟‘奧雷號’和‘希拉號’一起完蛋啦。托里基會把他答應給你的那三百塊欠賬給你嗎?不會吧,因為他已經(jīng)死了。就算你沒有撈到那顆珍珠,難道你今天也還欠他一千二嗎?用不著,托里基死了,你總不能把錢還給死人。”
“可是李微也沒有付現(xiàn)款給托里基,”馬普希說道,“他只給了他一張紙,一張在帕彼特可以兌現(xiàn)的紙條;不過現(xiàn)在李微已經(jīng)死了,當然付不出,托里基一死,那張紙也跟他一道完了。要說那顆珍珠,它當然也跟著李微一塊兒完了。你說得對,特法拉。我丟了珠子,什么也沒得到?,F(xiàn)在,我們睡吧。”
他突然舉起一只手,傾聽著。外面有一個聲音,好像有人在用力地、痛苦地呼吸著。一只手摸索到了那張當作門簾的蘆席上。
“外面是誰?”馬普希喝道。
“瑙瑞,”外面回答,“你能告訴我,我的兒子馬普希在哪兒嗎?”
特法拉大叫了一聲,抓住了她丈夫的胳膊。
“有鬼!”她嚇得牙齒打戰(zhàn)地說,“有鬼!”
馬普希的臉色變得蠟黃,非常可怕。他有氣無力地靠在他老婆身上。
“好婆婆,”他吞吞吐吐地說著,竭力掩飾他自己的聲調(diào),“我跟你的兒子很熟。他住在礁湖東面。”
外面?zhèn)鱽砹艘宦晣@息。馬普希開始覺得高興了。他騙過了那個鬼。
“可你是從哪兒來的,老婆婆?”他問道。
“從海里來的。”回答的聲音很凄慘。
“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特法拉尖聲叫著,身子來回搖晃。
“特法拉是從什么時候起,睡在別人家里的呀?”瑙瑞的聲音隔著蘆席傳了進來。
馬普希用又害怕又埋怨的臉色瞧著他的老婆。是她這一叫漏了底。
“我的兒子,馬普希,又是從什么時候起不認他的老娘啦?”那聲音繼續(xù)說。
“沒有,沒有,我沒有——馬普希沒有不認你,”他叫道,“我不是馬普希。我告訴你,他住在礁湖的東頭。”
納庫拉從床上坐起來,哭起來了。蘆席開始在搖動。
“你在干什么?”馬普希問道。
“我要進來。”瑙瑞的聲音回答。
蘆席的一邊掀開了。特法拉打算鉆到毯子里去,可是馬普希把她拉住了。他總得拉住點兒什么才行。這兩個人彼此爭持著,都在渾身發(fā)抖,牙齒打戰(zhàn),一面瞪著老大的眼睛,瞧著那個掀開了的蘆席。他們看見瑙瑞爬了進來,身上滴著海水,連裙子也沒穿。他們連忙向后滾,爭著把納庫拉的毯子奪過來蒙住頭。
“你總可以給你的老娘一點水喝吧。”那個鬼很凄慘地說道。
“給她一點水。”特法拉用顫抖的聲音發(fā)了一個命令。
“給她一點水。”馬普希連忙把這個命令傳給了納庫拉。
于是他們就一齊把納庫拉從毯子底下踢出來。一分鐘之后,馬普希偷偷一瞧,那個鬼正在喝水。當它伸出一只發(fā)抖的手,放在他手上的時候,他因為感到了它的分量,就完全相信它不是鬼了。于是,他就爬起來,一面拖著特法拉也起來,幾分鐘之內(nèi),大家全在聽瑙瑞講起她的遭遇了。后來,她談到了李微,就把那顆珍珠放在特法拉手心里——這樣,就連她也打消了成見,承認她婆婆的確還活著。
“到了早上,”特法拉說道,“你可以把珍珠賣給勞烏爾,向他要五千塊法國大洋。”
“那么房子呢?”瑙瑞不贊成。
“他會把房子蓋起來的,”特法拉回答道,“他說蓋房子要花四千塊法國大洋。此外,他算還欠我們一千塊法國大洋,也就是兩千塊智利大洋的賬款。”
“是三十六英尺長嗎?”瑙瑞問道。
“對,”馬普?;卮鸬?,“是三十六英尺。”
“當中那個房間里還有一座八角掛鐘嗎?”
“對,還得有那張圓桌子。”
“好了,給我點兒東西吃吧,我餓了,”瑙瑞心滿意足地說道,“吃完了,我們就睡,因為我累了。明天早上,我們再把那所房子詳細談談,然后再去賣這顆珍珠。我們最好還是叫他把那一千塊法國大洋付給我們現(xiàn)款。向商人們買東西,現(xiàn)錢總比賒賬好得多。”
(雨寧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