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是峽谷的碧綠心臟,布局呆板的峭壁一到這里,豁然開朗,一改粗獷的格調(diào),形成一個隱蔽的小天地,洋溢著甜蜜、豐滿、柔和的情趣。這兒的一切都在安息,甚至狹窄的小溪也收住了洶涌的奔騰,漸漸變成了恬靜的池塘。一頭絳紅的、角上丫杈很多的公鹿,低垂著頭,半閉著眼睛,站在深及膝蓋的水里,正在打盹兒。
池塘的一面,從水邊開始,有一片小小的草地,陰涼柔韌的綠茵伸展到峭壁底下。水塘那面,有一片平緩的土坡,迎著對面的峭壁向上升去。坡上覆滿嫩草,草和雜花相映,到處五彩繽紛:橘紅的,絳紫的,金黃的。坡下,峽谷幽閉。眼界也給擋住了。兩邊的峭壁突然靠攏,峽谷盡頭亂石錯綜,石上覆著青苔,被一片由藤葛、爬山虎和樹枝織成的綠幕遮掩著。由峽谷上方望去,遠山重疊,還有一大片一大片遙遠的布滿松樹的山麓。再向遠處望去,像天際白云一樣,聳立著伊斯蘭寺院尖塔一般的銀峰,常年積雪,凜然地反射著太陽的光輝。
峽谷里沒有灰塵。樹葉同花朵,潔凈無瑕。嫩草像天鵝絨。池塘上有三株白楊,一團團雪白的楊花在寂靜的空氣里飄飄落下。草坡上,帶有酒味的石楠樹的花朵使空氣里充滿春天的氣息,它們的經(jīng)驗豐富的葉子,已經(jīng)聰敏地開始豎卷起來,以防即將來到的夏天干旱。草坡上空曠的地方,在石楠樹最遠的陰影遮不到的那一帶,蝴蝶百合花擺出一副姿態(tài),好像許多突然停止飛行的彩蛾正在顫抖著,準備重新起飛。間或還可以看到樹木中的丑角——馬德隆納樹,它們的樹干正在眾目睽睽之下由豆綠色變成茜紅,它們的一大串一大串蜜蠟似的花鈴散發(fā)著芬芳的氣息。這些花鈴色澤乳白,形似幽谷里的百合花,芬芳馥郁,發(fā)出春天的甜蜜芳香。
一絲風(fēng)也沒有。空氣里濃香醉人。要是空氣過分潮濕,這樣的芬芳也許會顯得太膩人的??墒强諝馐智逍?、稀薄,仿佛星光融化在大氣里,給陽光照得暖暖的,浸透了花香。
偶爾有一只蝴蝶在明暗相間的光帶里飛來飛去。四周響起了山蜂令人欲睡的嗡嗡的低吟。這些貪圖享受的浪子,在宴席上和和氣氣地推擠著,連粗魯爭吵的空閑也沒有。小溪涓涓地穿過河谷,十分安靜,只偶爾發(fā)出輕微的潺潺的水聲。這種水聲很像懶洋洋的細語,總是一打盹兒就不響了,一醒過來又提高了調(diào)子。
在這個峽谷的心臟里,一切東西的動作都是飄忽不定的。陽光和蝴蝶在樹叢中飄進飄出。蜜蜂的歌聲和小溪的細語時有時無,這種飄忽變幻的色彩和時有時無的聲音,好像共同織成了一片微妙的、不可捉摸的輕紗,那就是這兒的精神。這是和平的精神,它不意味著死亡,只代表著搏動均勻的生命,安靜而不沉寂,活潑而沒有行動,這是充滿生機的恬靜的安息,而不是充滿斗爭和痛苦的激烈生活,這兒的精神是和平生活的精神,陶醉于繁榮中的安逸和滿足,不受遠方戰(zhàn)爭謠傳的打擾。
那頭絳紅的、角上丫杈很多的公鹿,受著當?shù)剡@種精神的支配,在沒膝深的清爽陰涼池水里打盹兒。那兒好像沒有蒼蠅打擾它,它簡直歇息得累了。有時,當小溪醒過來低聲細語的時候,它也會抖動耳朵,可是只懶懶地抖動一下,因為它早就明白,這不過是小溪發(fā)現(xiàn)它睡著了在喃喃地責(zé)怪它罷了。
后來有一次,這頭公鹿豎起了耳朵,緊張起來,迅速地搜索著聲音的來源。它轉(zhuǎn)過頭對著下面的峽谷,靈敏的鼻子嗅來嗅去。它的眼睛看不透小溪穿過去的那張綠幕,可是它的耳朵聽出了人的聲音——平穩(wěn)單調(diào)的歌聲。接著,它聽到了金石相撞的刺耳聲音。一聽到這個響聲,它突然一驚,噴著鼻子,立刻從水里四足騰空地跳到草地上,站立在天鵝絨似的嫩草里,豎起耳朵,又嗅嗅空氣。于是,它悄悄地掠過這一小片草地,一再停下來,留神傾聽,然后像精靈一樣,邁開輕巧無聲的步子,消失在峽谷外面。
現(xiàn)在,開始聽得見釘著鐵掌的鞋跟踏在石頭上的聲音了,那個人的聲音也更響亮了。它變成了高聲唱歌的聲音,越近越清楚,因此連歌詞也聽得出了:
“回過頭來,轉(zhuǎn)過你的臉,
對著那天賜的美妙小山,
(罪惡的勢力,你要蔑視?。?/p>
瞧瞧周圍,再看看四方,
把罪惡的包袱扔到地上。
(你會一早就遇見上帝!)”
隨著歌聲傳來了攀爬的響聲,和平的氣息也隨著絳紅的公鹿的足跡飛走了。綠幕突然裂開,一個人探出頭來,瞧了瞧這兒的草地、池塘和傾斜的山坡。他是那種深思熟慮的人。他先向周圍掃了一眼,然后仔細地瞧著一木一石來跟最初的籠統(tǒng)印象核對。這時候,直到這時候,他才張開嘴,莊重而生動地稱贊道:
“生氣勃勃,冥冥中的洞天福地!你瞧瞧吧!樹木、流水、青草和山坡!探礦人的樂園,凱尤斯人的天堂!眼睛疲倦了有涼爽的綠茵!這兒可沒有給臉色蒼白的病人的粉紅藥片。這是給探礦人安排的一塊秘密草地,讓累了的驢子歇歇的地方,他媽的!”
他是個沙黃皮膚的人,和藹幽默似乎是他臉上最突出的特色。這是一張多變的臉,隨著內(nèi)心的思想情緒而急速變化著。他內(nèi)心的思想從臉上看得出來。各種思想會像掠過湖面的一陣驟風(fēng)似的在他臉上吹起漣漪。他的頭發(fā)稀稀拉拉、亂蓬蓬的,發(fā)色跟膚色相仿,都淡得說不出是什么顏色。只有他的眼睛藍得驚人,仿佛他身上所有的顏色都注入這雙眼睛里了。同時,這也是一雙含笑的、愉快的眼睛,還頗有幾分兒童的天真和驚奇的神色,可是,其中又顯示出一種說不出的、根據(jù)經(jīng)驗閱歷而產(chǎn)生的沉著自信和意志堅強的魄力。
他先從藤葛和爬山虎構(gòu)成的屏幕后扔出礦工用的一把鋤頭、一把鏟子和一個淘金盤,然后他爬出來,跳到寬敞的地方。他身穿黑布襯衫和一條褪了色的工裝褲,腳上穿一雙釘著平頭釘?shù)拇笃ぱィ^戴一頂不成樣子的臟帽子,一看就知道它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風(fēng)吹雨打、日曬煙熏。他筆直地站著,睜大眼睛來瞧這神秘的景色,通過快活得擴張起來、顫動著的鼻孔,盡情享受地吸入這個峽谷花園里溫暖芬芳的氣息。他的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藍線,滿臉堆笑,連嘴角也翹起來露出笑意,他大聲說:
“一跳一跳的蒲公英,快活的蜀葵,我聞著都是香噴噴的!隨你們?nèi)ヌ婷倒逑阌秃涂坡∠闼墓S吹牛吧!到了這兒,它們可算不了什么啦!”
他有個自言自語的習(xí)慣。盡管他那種變化很快的面部表情會透露他的一切思想和情緒,他的舌頭還是不甘于落后,他好像鮑斯威爾第二,總是不得不復(fù)述一遍。
這個人在池邊躺下來,喝了好久的水。“味道挺好。”他喃喃地說,一面抬起頭,盯著水池那面的山坡,一面用手背擦了擦嘴。這個山坡吸引著他的注意力。他仍然趴在那兒,仔細地把山的結(jié)構(gòu)研究了很久。他用熟練的眼光,從山坡向上瞧到碎裂的谷壁,然后又從上向下瞧到水池旁邊。他爬起來,把這個山坡重新打量了一遍。
“照我看,很好。”他下了結(jié)論,就拿起了他的鋤頭、鏟子和淘金盤。
他走到池塘下首,輕巧地踩著一塊一塊的石頭,跨過小溪。他在山坡靠水的地方掘了一鏟泥,放到淘金盤里。他蹲下來,雙手捧著盤子,把它一半浸在水里。然后,他很巧妙地旋轉(zhuǎn)著盤子,讓水流進泥沙,再流出去。比較大、比較輕的粒子于是浮到了水面,他很熟練地把盤子一歪,就把這些粒子漂出去了。有時候,為了做得快一點兒,他就把盤子放穩(wěn),用指頭去揀出大石子和碎石。
盤子里的東西消失得很快,后來只剩了細泥和極小的沙礫。到了這一步,他就淘得非常從容和細心了。這是細淘,他越淘越細致,全憑著他觀察敏銳,手法精細準確。最后,盤子里好像除了水,什么都沒有了,可是,他敏捷地把盤子轉(zhuǎn)了半圈,讓水從盤子的淺邊上流到小溪里,就發(fā)現(xiàn)盤底有一層黑砂。這層黑砂薄得像噴漆一樣。他仔細地檢查了一下,其中有小小一粒金砂。他讓一點兒溪水從盤子邊上漂進來。他迅速地擺動了一下盤子,讓水沖刷盤底,一再翻動著黑砂??偹銢]有白費力氣,他又發(fā)現(xiàn)了小小的一粒金砂。
這時候,淘洗已經(jīng)變得很細致了,細致得完全超過了尋常淘金砂所需要的程度。他一點一點地把黑砂漂到盤子的淺邊外面。每一點泥沙都要經(jīng)過他精細的檢查,因此,在漂出去之前,每一粒砂,他都親眼看過。他非常謹慎地讓這些黑砂一點一點地滑出去。這時候,盤子邊上出現(xiàn)了一粒只有針尖大的金砂。他讓水倒流,那粒金砂也回到了盤底。這樣,他又發(fā)現(xiàn)了一粒,接著,又是一粒。他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這些金砂,像牧羊人放牧羊群一樣,不讓其中有一粒流失。最后,原來的一盤泥沙全漂走了,只剩下了他那幾粒金砂。他數(shù)了一數(shù),然后,在費了這么大勞力之后,他把盤子里的水一轉(zhuǎn),一下子把它們?nèi)珴姷叫∠锶チ恕?/p>
可是,等到他站起來的時候,他的藍眼睛卻充滿欲望,閃閃發(fā)光。“七粒。”他高聲咕嚕著,這就是他費盡心血淘出來,而又隨隨便便丟掉的金砂的數(shù)目。“七粒。”他又說了一遍,語氣很重,好像他要竭力記住這個數(shù)目。
他安靜地站了很久,觀測著那個山坡。他眼睛里露出一種新生的、熾烈的、好奇的光芒。他好像很得意,他的神氣就像一頭獵狗聞到野獸的氣味那樣機警。
他向小溪下游走了幾步,又弄了一盤泥沙。
于是,他又仔細地淘起來,謹慎地收集著金砂,然后在數(shù)完數(shù)之后,又隨隨便便地把它們從盤子里潑到小溪里去。
“五粒,”他咕嚕了一聲,然后又說,“五粒。”
他不禁又觀測了一下小山的形勢,才走到小溪下首,再盛一盤泥沙。他收集到的金砂越來越少了。“四粒,三粒,兩粒,兩粒,一粒。”他一面向小溪下首走,一面在腦子里列了一張表。等到只淘出一粒的時候,他就停下來,用干樹枝升起一蓬火。他把淘金盤放在火里去燒,直到盤子燒成藍黑的顏色。他拿起盤子,很挑剔地檢查了一遍,才滿意地點了點頭。襯著這種顏色的背景,就是極小的黃點,也逃不過他的眼睛了。
他順著小溪繼續(xù)走下去,重新淘起來,只找到了一粒金砂。第三盤根本沒有金砂??墒撬粷M意,又淘了三次,每隔一英尺,鏟一鏟土。結(jié)果表明每一盤都沒有金砂。這個事實,非但沒有使他泄氣,反而使他覺得很滿意。他越是淘不著,越是得意,直到他站起來,滿心歡喜地喊道:
“這要不是一個真礦,我情愿讓上帝用生蘋果敲掉我的腦袋!”
他于是回到他開始淘過的地方,到小溪上游去淘。最初,他收集到的金砂增加得很快——簡直快得驚人。“十四粒,十八粒,二十一粒,二十六粒。”他在腦子里又列了一張表。就在池子上首,他淘到最多的一盤——一共三十五粒。
“簡直可以留起來了。”當他讓它們給水沖掉的時候,他很惋惜地說。
太陽已經(jīng)升到天頂了。這個人仍然在干活兒。他逆流而下,一盤一盤地淘下去,收集到的粒數(shù)一直在減少。
“照礦脈消失的情形來看,真是太好啦。”他非常得意地說,這一次,他從一鏟泥沙里,只找到了一粒金砂。
后來,他一連淘了幾盤,一粒也沒有,他就挺直腰,滿懷信心地向山坡瞧了一眼。
“哈哈!礦穴先生!”他大聲喊著,好像在對隱藏在上面山坡里的聽眾講話,“哈哈!礦穴先生!我來啦!我來啦!我一定會抓住你的!你聽見了沒有,礦穴先生!我一定會抓住你的,錯不了!”
他轉(zhuǎn)過身,用觀測的眼光,向晴朗無云的天空瞧了瞧當頭的太陽,然后順著先前淘金時挖出來的那些洞,向峽谷下面走去。走到池子下首,他跨過小溪,就鉆到綠幕后面不見了?,F(xiàn)在,這一帶要恢復(fù)安靜,已經(jīng)不太可能了,這個人的爵士歌聲,一直控制著這片峽谷。
過了一會兒,他鞋底上的鐵釘?shù)旁谑^上的聲音更響了,他回來了。那道綠幕動蕩得非常厲害,它好像在拼命掙扎似的前搖后擺,隨著又起了一陣響亮的金屬摩擦撞擊的聲音。這個人的嗓子忽然揚得更高了,帶著一種嚴厲呵斥的口氣。有一個很大的東西正在氣喘吁吁地要沖出來,接著,在一陣折斷劈裂的聲音里,一匹馬從紛紛的落葉中沖了出來。它馱著一個行李包,包袱后面拖著一條條斷藤破蔓。這匹馬看到自己落到了這么一個所在,非常吃驚地瞧了一會兒,就低下頭,滿意地吃起草來了。這時候,又沖出了一匹馬,它在長滿青苔的石頭上滑了一下,當馬蹄踩到松軟的草地上時,才穩(wěn)住了身體。它背上有一副帶著鞍頭的墨西哥式馬鞍,因為用了很久,已經(jīng)斑痕累累,褪了色,可是沒有人騎。
最后,這個人才出來。他卸下行李和馬鞍,看好了露宿的地方,就放開這兩匹馬,讓它們?nèi)コ圆?。他解開糧袋,拿出一只鍋子和一只咖啡壺,然后他拾來一抱干柴,用幾塊石頭圍成了一個生火的地方。
“嗨??!”他說,“我的食欲可真旺盛呀!我簡直連銼下來的鐵末子和馬蹄上的釘子都吞得下去,老板娘,要是你讓我吃雙份,我也會謝謝你的。”
他直起腰來,伸手到工裝褲的口袋里去掏火柴,一面打量著池子那面的山坡。他已經(jīng)抓到了那包火柴,可是指頭一松,只出來了一只空手。他分明是在猶豫。他瞧了瞧他準備好的烹調(diào)食物,又瞧了瞧那個山坡。
“我要再試試。”他拿定主意,開始跨過那條小溪。
“我知道,這是毫無意義的事,”他道歉似的咕嚕說,“照我看,晚一個鐘頭再吃東西也餓不壞人。”
他在第一次挖掘的那條線后面幾英尺的地方,開辟了第二條路線。太陽不斷地向西沉下去,影子一點一點地變長了,可是這個人繼續(xù)干著。后來,他又開辟了第三條路線,順著淘過去。他向山上爬過去的時候,在山坡上畫了很多橫線。在這些線的中點淘到金子最多,一到兩頭就什么也淘不出了。他越向上走,這些橫線就越短,仿佛有規(guī)律一樣。從它們不斷減短的尺度來看,到了山坡上某一個地方,那條線一定會短得不得了,終于只剩了一個點。它們的排列組成了一個倒寫的“V”字。而這個“V”字向里收縮的兩邊,就代表著金砂分布的界限。
很清楚,他的目的是要找到這個“V”字的頂點。他常常順著這兩條斜邊向山坡上望去,想確定它的頂點的位置,也就是含有金子的泥沙的終點。“礦穴先生”就住在這兒——他總是這樣親熱地稱呼著坡上那個想象的點,他常常大聲喊著:
“下來,礦穴先生!爽快一點,乖乖地下來吧!”
“好吧!”接著,他就會用堅決的口氣這樣說著,然后威脅道,“好吧,礦穴先生??雌饋?,你分明是要我親自上去,把你的禿腦袋抓出來。我會抓住你的!我一定會抓住你的!”
他把每一盤泥沙都端到下面的水池旁邊去淘洗。他越往上走,盤子里淘出來的金砂越多,后來他就開始把金砂收集起來,裝在他原來隨隨便便塞在衣袋里的、一個裝發(fā)酵粉的空鐵罐里。他只顧辛苦地工作,沒有注意到夜幕已在慢慢下降。直到他怎么也看不出盤底的金砂了,他才知道時間已經(jīng)過了很久。他突然挺直身體,露出滿臉驚恐的表情,懶洋洋地說:
“他媽的!我完全忘了要吃飯啦!”
他在黑夜里踉踉蹌蹌地跨過小溪,生起了他那堆耽擱已久的火。他的晚飯只有薄煎餅、咸肉和熱過的熟豆子。接著,他就在悶著火的木炭旁邊,抽了一斗煙,聽著晚上的聲音,望著瀉到峽谷里的月光。抽完煙之后,他打開行李,脫下笨重的皮鞋,把毯子拉到了下巴底下。在月光下面,他的臉白得像死尸一樣。不過這是一個會活轉(zhuǎn)來的死尸,他突然用胳膊肘撐起身體,盯著對面的山坡。
“晚安,礦穴先生,”他昏昏欲睡地叫道,“晚安。”
他睡過了天色暗淡的早晨,直到陽光射在他那閉著的眼皮上,他才突然驚醒過來,瞧著周圍,直到他記起了昨天的事情,省悟到今天的他就是過去活著的那個人。
至于穿衣服,他只要把鞋子穿上系好就夠了。他瞧了瞧火堆,又瞧了瞧山坡,心里猶豫不定,后來終于戰(zhàn)勝了誘惑,生起火來。
“別著急,比爾,別著急,”他勸告自己,“急有什么好處?急得一身大汗有什么用?礦穴先生會等著你的。他不會在你吃完早飯之前跑掉的?,F(xiàn)在你需要的是,比爾,吃點兒新鮮東西。你應(yīng)該親自去找一找。”
他在水邊砍下了一根短樹枝,從口袋里掏出一段釣絲和一個原來很考究但是已經(jīng)拖臟了的假蠅餌。
“天氣這么早,它們也許會上鉤的。”他在第一次拋下釣鉤時,這樣咕嚕著。過了一會兒,他就歡天喜地地喊起來:“我說的沒錯吧,呃?我說的沒錯吧?”
他沒有卷線的輪盤,他也不想浪費時間,他單憑氣力,迅速地從水里拉出了一條光亮奪目、十英寸長的鱒魚。接著,他又很快地一連釣起了三條,當作早飯。等到他踩著踏腳石,穿過小溪,向山坡走去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一個念頭,停了一會兒。
“最好先到小溪下游走一趟,”他說,“也許哪個家伙鬼頭鬼腦地藏在附近,那可說不定。”
可是他仍舊踩著石頭,跨過了小溪,他只說了一句“我真該去走一趟的”就忘掉小心謹慎,干起活兒來了。
傍晚的時候,他挺起身子。他的腰因為一直彎著干活兒,已經(jīng)僵了,他把手伸到背后摸摸疼得難受的肌肉,說道:
“他媽的,你倒想想看,這是怎么回事?我又把午飯忘得干干凈凈了!要是再不注意,我準會變成一個一天只吃兩頓的怪人。”
那天晚上,他在爬到毯子里的時候,自言自語地說:“照我看,礦穴這東西真是太要不得了,它簡直能使人心神恍惚。”可是他仍舊沒有忘了招呼那個山坡:“晚安,礦穴先生!晚安!”
太陽才出來,他就起身了,他匆匆吃過早飯,就早早地干起活兒來了。他好像得了一種越來越厲害的狂熱病,淘到的金子雖然越來越多,卻也沒有緩和他的狂熱。他的面頰泛出一片紅色,不過這不是給太陽曬的。他既不知道疲倦,也不知道時間在流逝。每逢他裝滿了一盤泥沙,他就跑到山下去淘洗。盡管他氣喘吁吁,走路一搖一晃,他仍舊禁不住要跑上山去,重新把盤子裝滿。
這時候,他離開水邊大約有一百碼,那個倒寫的“V”字正在按照一定的比例縮小。含金的泥沙的寬度不斷縮短,他暗暗估計著這個“V”字的兩條邊在山坡上的交點。他的目標正是這個“V”字的頂點,為了確定它的位置,他淘了無數(shù)次。
“就在那叢石楠樹上面大約兩碼,向右偏一碼的地方。”他終于得出了結(jié)論。
這種誘惑把他控制住了。“簡直跟臉上的鼻子一樣清楚。”他說完了,就不再辛苦地沿著一條條橫線挖上去,而是直接爬到了他所設(shè)想的那個頂點。他挖滿了一盤泥沙,把它帶到山下去淘洗。那里面沒有一點兒金子。他深挖淺挖,淘了十幾盤,連一粒最小的金砂也沒有找到。他氣極了,只怪自己不應(yīng)該這樣容易受誘惑,不由得毫不顧體面地把自己辱罵了一頓。接著,他就走下山,再沿著橫線挖起來。
“情愿慢而準,比爾,情愿慢而準,”他輕輕地說,“干你這一行,抄近路可發(fā)不了財呀,現(xiàn)在你該明白了吧。放聰明些,比爾,放聰明些。情愿慢而準,——這是你的不二法門,就這樣干下去,干到底吧。”
橫線縮短了,“V”字的兩邊越來越靠攏了,可是深度也越來越增加了。礦脈鉆到山里去了?,F(xiàn)在他只能在離地面三十英寸的泥沙里找到金子。離地面二十五英寸或者三十五英寸的泥沙里都不含金子。在“V”字的底邊,近水的地方,他曾經(jīng)在草根附近發(fā)現(xiàn)過一些金砂。他越往山坡上走,金子就埋得越深。現(xiàn)在,他試淘一次,就得挖一個三英尺深的洞,干起來可真不容易。而在他和那個頂點之間,還有不計其數(shù)的洞要挖出來。“誰知道它會鉆多深。”他嘆了一口氣,休息一會兒,用指頭撫摩著他的疼痛的背脊。
這個人在熾烈的欲望支配之下,不顧背疼和肌肉僵硬,總是用鋤頭和鏟子挖掘著松軟的黃土,千辛萬苦地往山上爬。他面前是一片平滑的草坡,布滿了繁星似的花朵,散發(fā)著一片芬芳氣息。他后面是一片荒涼。看起來,就好像這座山的平滑的皮膚上出過疹子似的。他的工作,進行得很慢,就像一只蝸牛,留下了一些骯臟討厭的痕跡,弄臟了美景。
現(xiàn)在,雖然礦脈越來越深,加重了這個人的工作量,可是他淘到的金子也更豐富,這倒也是對他的一種安慰。他淘到的每一盤金子的價值,由兩角、三角、五角,一直增加到六角。到了傍晚,他淘金的時候,居然從這一鏟泥里得到了一塊錢的金砂。
“我敢打賭,一定有個好事的家伙,會闖到我這塊草原上來的。”當天晚上,他在把毯子拉到下巴那里的時候,昏昏欲睡地這樣咕嚕了一句。
他忽然筆直地坐了起來。“比爾!”他尖聲地呼喊著,“現(xiàn)在,你聽我說,比爾,你聽見了沒有!明天一早,你一定要到周圍瞧瞧有什么情況。明白了嗎?明天早晨,可別忘啦!”
他打了個呵欠,瞧著對面的山坡,招呼了一聲:“晚安,礦穴先生。”
早晨,他比太陽搶先了一步,等到頭一道陽光照到他身上的時候,他已經(jīng)吃完早飯,正在順著崩塌得可以踏腳的谷壁爬上去。從谷壁頂上瞭望到的情形來看,他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片寂寥中。他盡量向遠處望去,只有如鏈的群山,一重接一重地映入他的眼簾。他向東西眺望著遙遠的、層層疊疊的山脈,終于從山巒當中,望到了一排峰頂雪白的山脈——這是主峰,西部世界的高可觸天的脊背。向北面同南面,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那些縱橫交錯的山脈,貫穿著這道峰巒似海的主要山脈。西面的山頭,一個接著一個地逶迤而下,漸漸變成平緩的小丘,然后消失在他看不見的那片大山谷里。
在這樣遼闊的地面上,他沒有看到一點兒人跡和人所造成的東西——只有他腳下的殘破山坡是唯一的例外。他很仔細地瞧了很久。有一次,他看見峽谷下面遠遠的地方,仿佛有一縷隱隱的青煙。他重新瞧了一遍,才確定這是山間的紫色煙霧,給后面環(huán)抱著它的谷壁遮暗了而造成的幻影。
“嘿,你,礦穴先生!”他對著下面的峽谷喊道,“你從地下出來吧!我來啦,礦穴先生!我來啦!”
這個人腳上的皮靴很重,使他顯得步履笨拙,可是他從高得使人頭昏的地方下來,卻像山羊一樣輕飄。絕壁邊上有一塊石頭在他腳下轉(zhuǎn)了一下,他一點兒也不慌張。他好像準確地知道石頭轉(zhuǎn)一下要經(jīng)過多少時間才會出事,因此,在這一瞬間,他反而要利用這塊不牢靠的石頭暫且墊一墊步,把他帶到安全的地方。到了坡勢很陡、他不可能站直的時候,他也不曾猶豫。他會一瞬之間,用腳點著不牢靠的坡面,借勢向前跳去。有時,連在剎那間點一點腳的地方都沒有,他就會抓住一塊突出的巖石,拉住一個裂縫,或者一叢根基不牢的矮樹,縱身蕩過去。最后,他就猛力一跳,大喊一聲,舍棄谷壁,從坡面上,隨著幾噸重下瀉的泥土和碎石滑了下來。
這天早晨,他從第一盤泥沙里就淘到了兩塊多錢的金砂。這是從“V”字的中心淘出來的。由此向兩面淘過去,淘到的金子都減少得很快。他所掘的橫線已經(jīng)變得很短了。這個倒寫的“V”字的兩邊,相隔只有幾碼遠了。它們的交點不過在他上面幾碼遠的地方??墒呛鸬哪嗌陈竦迷絹碓缴盍?。中午之后,他的洞要挖到五英尺深才會露出金砂。
從這種情形來看,金礦不只是一種跡象了,這兒已經(jīng)是真正的砂金礦了。因此,他決定在找到了礦穴之后,再回過來搞這塊地。不過,越來越豐富的收獲,反而使他擔(dān)起心來。到了傍晚,他淘到的金砂,已經(jīng)變得一盤有三四塊錢了。他疑惑不決地搔了搔頭皮,瞧著山坡上離他只有幾英尺遠、大概標志著“V”字頂點的石楠樹叢。他點了點頭,像宣布預(yù)言一樣地說:
“二者必居其一,比爾,二者必居其一。這個礦,要么就完全消散在這座山里了,要么,他媽的,這個礦就一定豐富得不得了,叫你沒法把它完全帶走。要真是這樣,那可糟了,你說是嗎????”他想著這個令人興奮的兩可之間的問題,不由嘻嘻地笑了起來。
傍晚到了,為了一盤有五塊錢的金砂,他不顧天色越來越黑,仍舊勉強睜著眼睛,在小溪旁邊淘洗。
“真希望有一盞電燈,讓我繼續(xù)干下去。”他說。
那天晚上,他覺得很難睡著。盡管他一再鎮(zhèn)定下來,閉上眼睛,希望能夠睡著,可是強烈的欲望使他血液沸騰,他總是一再睜開眼睛,疲倦地咕嚕著:“要是太陽出來了就好了。”
后來,他終于睡著了,可是星光才暗淡下去,他就睜開了眼睛,天才蒙蒙亮,他已經(jīng)吃完早飯,爬上山坡,向礦穴先生的秘窟走去了。
他開辟的第一條橫線,只夠挖三個洞,現(xiàn)在,含金砂的土地已經(jīng)變得很窄了,他找了四天的金礦發(fā)源地已經(jīng)離他很近了。
“沉住氣,比爾,沉住氣。”他勸慰著自己,他正在挖最后一個洞,兩邊終于交叉在一點了。
“我已經(jīng)把你全掐住了,礦穴先生,你跑不掉。”當他越挖越深的時候,已經(jīng)把這句話說了很多遍。
四英尺,五英尺,六英尺,他不停地向地底下挖著。現(xiàn)在,挖起來更困難了。他的鋤頭在碎石頭上摩擦得直響。他檢查了一下這塊石頭。脆“石英”,他下好結(jié)論,把洞底的松土鏟得干干凈凈,然后用鋤頭敲打著這塊松脆的石英,每敲一下,這塊正在崩解的石頭就碎裂了一些。
他把鏟子插到這塊松散的石堆里。他看見了一道黃光。他突然丟開鏟子,蹲下來。他用雙手捧著這塊松脆的石英,擦掉上面的土,就像一個莊稼人擦掉新挖出來的山芋上的泥土一樣。
“沙達那帕里斯也要自愧不如吧!”他大喊起來,“簡直是一塊一塊的金子!簡直是一塊一塊的金子!”
他手里捧著的,只有一半是石頭,另一半完全是純金。他把它放在淘金盤里,又拿起一塊檢查了一下。一點兒也看不出什么黃顏色,可是,等到他用有力的指尖把松脆的石英剝掉之后,他兩只手里全是亮閃閃的黃金。他一塊一塊地把它們上面的泥土擦掉,然后把它們?nèi)拥教越鸨P里。這完全是一個寶庫。這兒的石英已經(jīng)崩解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還沒有金子多。他時常會發(fā)現(xiàn)一塊沒有石頭附著的礦石——一塊純金。有一塊他用鋤頭從正中敲開的金子,就像一把黃寶石那樣閃爍著,他歪著頭瞧著它,慢慢地把它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欣賞著它那奪目的光彩:
“隨你們?nèi)タ淠銈兡莻€‘金子太多了’的礦吧!”他很輕蔑地哼了一聲,“要跟這個礦比,你們那個礦只值三角錢。這個礦全部都是黃金。啊呀,現(xiàn)在我也要給這個峽谷起個名字,就叫作‘黃金谷’吧!”
他仍舊蹲著,繼續(xù)檢查那些碎塊兒,把它們?nèi)拥教越鸨P里。突然間,他覺得有一種危險的預(yù)感。好像一片陰影落在他身上??墒怯譀]有影子。他的心幾乎要跳到咽喉里,使他透不過氣來。接著,他的血就慢慢變冷了,他只覺得汗?jié)裢噶说囊r衫冷冰冰地貼著他的肌肉。
他既沒有跳起來,也沒有東張西望,他一點兒也沒有動。他正在研究他得到的這種預(yù)兆的性質(zhì),打算搞清楚這個向他提出警告的神秘力量的來源,并且依靠感覺來竭力查明這個看不見的、使他感到威脅的東西。有時,我們會感到一種敵意的氣息,可是這種氣息太微妙了,不是我們的五官所能領(lǐng)會的。他感到了這種氣息,可是不知道他怎么感覺到的。他只覺得這跟浮云蔽日一樣。好像在他和生命之間,掠過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具有威脅性的陰暗東西;似乎是一種憂郁的感覺,它仿佛在吞噬著生命,促成死亡——他的死亡。
他覺得渾身的力量都在迫使他跳起來,去對付這種看不見的危險,可是他的理智抑制住了他的恐慌。他仍舊捧著一塊金子,蹲在那兒。他不敢東張西望,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知道有什么東西,正在他身后的洞口上。他裝作對手里的金子很感興趣似的,用鑒別的眼光檢查著這塊金子,把它翻來翻去,擦掉它上面的土??墒?,他始終都知道,他背后有個什么東西,正在越過他的肩頭望著這塊金子。
就在他裝作欣賞手里的金塊的時候,他很注意地聽著,他聽到了他后面那個東西呼吸的聲音。他在面前的土地上搜尋著一個兵器??墒侵豢吹搅怂谄饋淼慕鹱?,這在目前的絕境里,對他毫無用處。那兒有一把鋤頭,遇到必要時,這倒是很順手的武器,可是現(xiàn)在不是使用鋤頭的時候。他理解他的處境。他在一個七英尺深的窄洞里,他的頭伸不到地面,他在一個陷阱里面。
他仍舊蹲著。他很冷靜,可是想來想去,始終毫無辦法。他只好繼續(xù)擦掉石英碎塊上的泥土,把金塊扔到盤子里。他一點兒也沒有別的辦法。不過他知道,遲早他一定要站起來,對付那個在他后面呼吸著的危險東西。這樣,過了幾分鐘,他知道,每過一分鐘,他就跟他要站起來的那個時刻接近了一分鐘,不然的話——一想到這兒,他又覺得他的濕襯衫冰冷地貼在肉上了——不然的話,他就會彎著腰,守著他的黃金寶庫死掉。
可是他仍舊蹲著,一面擦掉金塊上的泥土,一面考慮著他應(yīng)當用什么方式站起來。他可以轟地一下跳起來,爬到洞外,跟那個威脅他的東西在平地上面對面地干一下。要不然,他也可以慢慢地、滿不在乎地站起來,裝作偶然發(fā)現(xiàn)了在他后面呼吸的那個家伙。他的本能和全身每一根好戰(zhàn)的肌肉,都贊成那種猛沖到地面上的辦法。然而他的理智和他固有的狡猾卻贊成那種緩慢而小心的辦法,來跟他看不見的那個威脅他的東西見面。正在他這樣盤算的時候,他聽到一聲很響的、爆裂的聲音。就在這一剎那,他背脊左面受到了沉重的一擊,他感到從擊中的那一點,有一道火光穿透了他的身體。他一下子跳了起來,可是跳到一半就倒下了。他的身體蜷曲得好像一片突然給燒焦了的葉子,他垮下來了,他的胸脯壓著那盤金子,他的臉貼著泥土和石頭,由于洞底的地方有限,他的腿盤在一塊兒。他的腿痙攣地扭動了幾次。他的身體像生了很厲害的瘧疾一樣顫抖著。他的胸部正在慢慢地擴張,接著,他深深地嘆息了一聲。然后,他就慢慢地、非常緩慢地吐氣,并且同樣緩慢地躺直身體,一動也不動了。
洞口上面,有一個拿著左輪手槍的人正在向下面窺探。他向下面這個趴著不動的身體瞧了很久。過了一會兒,這個突如其來的人就坐在洞口,把槍放在他的膝蓋上,以便看到下面的情形。他把一只手伸到口袋里,掏出一些棕色的碎紙,然后在紙上放了一點煙屑。他把它卷好,兩頭一塞,就變成了一支棕黃色的又短又粗的香煙。他的眼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躺在洞底下的那個身體。他點著香煙,很舒服地吸了一口。他吸得很慢。后來,香煙熄了,他又把它點著??墒?,他始終都在研究著他下面那個身體。
最后,他把香煙頭扔掉,站了起來。他走到洞口旁邊。他跨在洞口上,用兩只手撐在洞口兩邊,右手仍然握著槍,靠著臂力把身體放下去。等到他的腳離洞底還有一碼的時候,他就松開手,落下去了。
他的腳一沾地,他就看出那個采金人的胳膊猛然一伸,只覺得自己的兩條腿迅速地一扭,已經(jīng)摔倒了。他在向下跳的時候,他那只拿著槍的手本來是向上舉的。可是他的腿才給抱住,他已經(jīng)把槍拿下來了。就在他的身體還在空中,他還不曾完全摔倒的時候,他的手已經(jīng)扣響了扳機。在這個狹窄的洞里,槍聲震耳欲聾,洞里硝煙彌漫,弄得他什么也看不見。他仰面朝天摔到洞底,那個采金人立刻像貓一樣壓到他身上。甚至當采金人壓到他身上的時候,他還彎轉(zhuǎn)右臂,準備再開一槍;就在這一瞬間,那個采金人已經(jīng)用胳膊肘飛快地向他的手腕撞了一下,槍口一翹,那顆子彈就打到洞壁的泥土里去了。
接著,這個突如其來的人覺得采金人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們爭奪起那支槍來。每個人都想把槍口指向?qū)Ψ?。這時候,洞里的煙漸漸散了。這個仰面朝天、突如其來的人可以模糊地看見一點東西了。可是他的對頭突然故意地對準他的眼睛撒了一把土,他又什么也看不見了。在這突然一驚的時候,他那支左輪手槍抓不住了。接著,他就覺得腦子里突然一片漆黑,可是,在這一瞬間,他甚至連那一片漆黑的感覺也沒有了。
可是,這個采金人又接連開了幾槍,直到打完了子彈。然后他才把槍扔開,氣喘吁吁地在死人的腿上坐下。
這個采金人啜泣著,不住地喘氣。“好一個下流東西!”他氣喘吁吁地說,“跟在我后面,讓我干活兒,然后從背后打我一槍!”
由于憤怒和疲勞過度,他幾乎要哭了。他瞧了瞧那個死人的臉。那上面撒滿松土和沙石,很難辨認他的面貌。
“從來沒見過這個家伙,”他在仔細瞧過之后說,“不過是一個極平常的小偷,他媽的!可是他居然從背后打了我一槍!他居然從背后打了我一槍!”
他解開襯衫,摸摸左面的胸部和背部。
“完全打穿了,可是不礙事!”他得意地叫了起來,“我敢打賭,他瞄得非常非常準,可是他在扣扳機的時候,槍口偏了一點,這個混蛋!我把他收拾了!哼,我可把他收拾了!”
他用手指摸著身上的子彈洞,臉上露出了懊喪的神氣。“這個傷口恐怕要疼起來的,”他說,“我得包好傷口,趕緊離開這兒。”
他爬出洞口,走到山下露宿的地方。半個鐘頭之后,他牽著他的馱著行李的馬回來了。從他的敞開的襯衫里,可以看出他包扎傷口的繃帶。他的左手,動作很緩慢,很不靈活,可是并不妨礙他運用他的胳臂。
那個死人腋下捆背包的繩子環(huán)使他能夠把尸首從洞里拖了出來。接著,他就去掘金子。他不停地干了幾個鐘頭,常常要停下來,讓他的僵硬的肩膀休息一會兒,在這一段時間里,他總是說:“他從背后打了我一槍,這個下流的東西!他從背后打了我一槍!”
等到他的金子差不多全弄出來了,并且牢牢地用幾條毯子裹好,打成幾個包袱的時候,他估計了一下這些金子的價值。
“要沒有四百磅,就算我是個霍屯督人,”他說,“就算有兩百磅石英和泥沙吧——那也還有兩百磅金子。比爾!醒醒吧!兩百磅金子呀!四千塊錢啦!這全是你的——全是你的!”
他快活地抓了抓頭皮,他的指頭無意中伸到了一個他不熟悉的槽里。他順著這個槽摸下去,它有好幾英寸長。原來是第二顆子彈擦過他的頭皮時劃的一道印子。
他怒氣沖沖地走到那個死人旁邊。
“你想打死我,是嗎?”他氣勢洶洶地說,“你想打死我嗎?好吧,我總算好好地把你收拾了,現(xiàn)在我還要把你體體面面地埋葬。反過來,我對你可比你對我好多了。”
他把尸首拖到洞口,把它推到洞里。這個尸首撲通一聲,落到了洞底,尸首側(cè)著倒下去,它的臉扭著,對著上面的亮光。這個采金人向下瞧了它一下。
“你從背后打了我一槍!”他責(zé)備地說。
他用鋤頭鏟子把泥土填滿了這個洞。接著,他就把金子包袱放到馬背上。就這匹馬說來,這些金子太重了,因此一到露宿地,他就把一部分金子挪到那匹有鞍子的馬背上。即使這樣,他也不得不丟掉一部分裝備——他把鋤頭、鏟子、淘金盤、多余的糧食和燒飯的器具,以及其他零零星星的東西都丟掉了。
這個人趕著他的兩匹馬到了那一片藤葛織成的綠幕面前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到天頂。為了爬上巨大的巖石,這兩匹牲口不得不抬起前腿,盲目地擠進那些糾纏在一塊兒的樹叢里。有一次,那匹備上鞍子的馬摔得很重,這個人于是卸下馬背上的包袱,讓它站起來。等到它重新上路的時候,這個人轉(zhuǎn)過身從樹葉當中探出頭來,瞧了瞧那個山坡。
“下流的東西!”他說完之后,就不見了。
這時候,響起了一陣拉扯藤葛和折裂樹枝的聲音。那些樹前后搖擺著,說明了那兩匹馬正從它們當中穿過。在馬蹄蹬踏在石頭上的聲音里,不時還夾雜著一聲咒罵或者尖厲的吆喝。接著,就聽到了那個人提高嗓子唱歌的聲音:
“回過頭來,轉(zhuǎn)過你的臉,
對著那天賜的美妙小山,
(罪惡的勢力,你要蔑視?。?/p>
瞧瞧周圍,再看看四方,
把罪惡的包袱扔到地上。
(你會一早就遇見上帝?。?rdquo;
歌聲越來越模糊了,沉寂之后,這兒又恢復(fù)了原有的精神。小溪又在打盹兒和低聲細語,山蜂的嗡嗡聲又昏昏欲睡地發(fā)出來,雪白的楊花在濃郁的香氣里飄蕩著,蝴蝶在樹叢里翻飛,一切都給安靜的陽光照得亮晶晶的。只有草地上的馬蹄印和那片殘破的山坡,還標志著人生的兇險歷程曾經(jīng)一度打破這兒的和平,接著又離開了這兒。
(雨寧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