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考布·肯特這個人,一生貪財好利。他有了這個毛病,就漸漸產(chǎn)生了一種不信任人的心理,使他的思想和性格變得十分乖戾,人家見了他都討厭。同時,他又是一個有夢游病的人,脾氣很固執(zhí)。他幾乎一離開搖籃,就當上了織布工人,直到克朗代克的淘金熱入了他的血管,才使他離開了織布機。他的木房子,坐落在六十英里驛和斯圖爾特河之間,那些經(jīng)常路過他的木房子到道森去的人,都把他比作一個守住山寨,向通過他那些保養(yǎng)得很壞的道路的商隊勒索買路錢的強盜頭。作這樣的比喻,多少需要一點歷史常識,因此,那些從斯圖爾特河來的文化較低的人,就用一種更原始的方法來形容他,大多用的是粗魯?shù)淖盅邸?/p>
其實,這間木房子也不是他的,那是幾年之前,有兩個采金礦的人,為了貯藏糧食,順水放來一排木料搭的。這兩個人非常好客,后來,他們不要這間木房子了,那些認得這條路的人,就把它當作一個過夜的地方,因為這樣很方便,免得花時間、用氣力來搭帳篷。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最后一個離開那兒的人,必須給后來的人留下一堆木柴。幾乎每夜都有六七個到二十個左右的人在這兒過夜。杰考布·肯特看出了這些情形,立刻把它霸占下來,搬了進去。從此以后,疲勞的旅客必須每人付出一塊錢,才能在地板上睡一夜。旅客們付的金砂,他稱起來,總要搞點鬼。此外,他還會千方百計,要過路的客人替他砍柴拎水。這完全是十足的強盜行徑,不過受他欺騙的那些人都很厚道,他們雖然恨他,卻仍舊隨他靠這種罪惡的勾當發(fā)財。
四月里,有一天下午,他坐在門口——完全像一個吃肉的蜘蛛——一面納悶地琢磨著春天里太陽為什么這樣暖和,一面望著路上,期待飛來的蒼蠅。育空河就在他腳邊,像一片冰海,足足有兩英里寬,沿著南北兩個大河灣消失在遠方。不平的冰面上,有一條細長的、凹下去的痕跡,這就是雪橇走的路,它只有十八英寸寬,卻有兩千英里長,沿途的每一英尺路,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的路都要險惡。
這天下午,杰考布·肯特覺得心情特別好。昨夜,打破了以往的紀錄,他一共款待了二十八位來客。當然,這一夜他睡得很不舒服,有四個人在他床底下打了一夜鼾;可是他那個裝金砂的口袋也因此增加了不少分量。這個裝著亮晶晶黃金的口袋,既是他生活里的主要樂趣,也是致命的毒藥。它那個細長的口子里,既有天堂,也有地獄。這個屋子總共才一間房,自然沒有個人的秘密,因此他總是怕他的金子給人偷掉,精神上非常痛苦。這些大胡子,像亡命徒一樣的陌生人可以毫不費力地把它偷走。他常常夢見這一類的事,而且常被噩夢驚醒。在夢里打擾他的總是那幾個強盜,連他們的相貌,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特別是那個面色黝黑、右頰上有傷疤的強盜頭。在這伙強盜里面,他夢見這個家伙的次數(shù)最多,肯特醒來之后,怕真有這個人,于是在房子里里外外,造了幾十個藏金的地方。每逢他把金子藏到一個新地方之后,他才松一口氣,也許有幾夜安寧,然后又在夢里遇見那個有傷疤的家伙正在挖出他的口袋,又一把抓住那人的領(lǐng)口。等到在照例的爭奪之中驚醒之后,他就馬上起來把袋子藏到一個更巧妙的新地方去。不能說他是在直接受夢幻的擺布,這不過因為他相信預(yù)兆,認為心靈可通。他相信這些夢里的強盜都是真人的靈魂,不論他們的肉體在什么地方,在他做夢的時候,他們心里一定在想奪他的財產(chǎn)。所以,他就繼續(xù)剝削那些跨進他的門檻的倒霉鬼,同時,口袋里的金子每增加一兩,他的煩惱也要添上一分。
當時,這個坐在門口曬太陽的人,忽然轉(zhuǎn)了一個念頭,立刻跳了起來。他生平最大的樂趣,就是反復(fù)地把他的金砂稱來稱去,可是有一件掃興的事妨礙了他的消遣作樂,他一直沒有辦法解決。原來他那座稱金子的天平太小,實際上,最多只能稱一磅半——也就是十八兩——而他積蓄的金子差不多有這個數(shù)目的三點三倍。他從來不能一次稱完他的全部金砂,總覺得自己無福欣賞這種富麗堂皇的新景象。由于得不到這種機會,他就失去了占有金子的一半樂趣。他覺得這種悲慘的障礙,不僅使他的財產(chǎn)顯得小了,實際上還縮小了他占有這么多金子的事實。剛才他忽然站了起來,就是因為他一下子想出了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他非常仔細地朝路的兩頭望了一會兒。什么都看不見,他于是回到房子里面。
轉(zhuǎn)眼之間,他已經(jīng)把桌子收拾干凈,擺上了天平。他先在天平的一邊放上十五兩的砝碼,在另一邊放上同樣重的金砂,然后用金砂代替砝碼,這樣,天平上就有了整整三十兩的金砂。接著,他就把兩盤金砂并成一盤,在空盤里另外放上金砂使天平重新平衡。等到金子全放上去了,他已經(jīng)渾身是汗了。他歡喜得發(fā)抖,說不出有多么快活。他于是把袋子角里的金砂,一粒不剩地全拍出來,直到天平失去平衡,一端垂到桌面上。不過,等到他在另一個盤子里加上一個一便士重的砝碼和五個一英厘的砝碼之后,平衡又恢復(fù)了。他仰著頭,呆呆地站在那兒。袋子空了,可是天平的潛力卻大得不可估計。無論多少金子都可以在這架天平上稱出來,從最小的英厘,直到好多好多磅。財神的熱手已經(jīng)按到他心上了。這時候,西沉的太陽把光線射進敞開的大門,普照著載著黃金的天平。這兩堆寶貴的金砂,就像克婁巴特拉銅像上的一對金色的乳房一樣,反射出柔和的光線。時間和空間都沒有了。
“老天爺!你可真積了好幾磅金子呀,是不是?”
杰考布·肯特連忙轉(zhuǎn)過身來,同時抓住那支放在附近的雙筒獵槍。他的眼光一掃到這個不速之客的臉上,就嚇得他愕然倒退了幾步。這正是那個臉上有傷疤的人!
那個人好奇地瞧著他。
“哎,別害怕嘛。”他一面說,一面揮手叫肯特放心,“你用不著擔(dān)心,我不會來害你的,也不會搶走你他媽的這些金砂。”
他瞅著肯特那種滿臉是汗、膝蓋直打哆嗦的樣子,想了想,又說:“你真是個怪人,真是個怪人。”
“你為什么不張開嘴,說幾句話呢?”他接著說下去。肯特正在竭力想換過一口氣來。
“你他媽的遭了什么瘟啦?要緊嗎?”
“你……你……你這個疤是哪兒來的?”肯特舉起顫抖著的食指,指著對方臉上那條可怕的傷疤,好容易才說出幾個字來。
“給同船的水手從大桅上用穿繩索的錐子刺的。既然你這個混蛋腦袋管事了,我倒要問問,我的疤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這就是我要問的——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老天爺!難道這也礙著你了嗎?難道像你這樣的家伙,還看著這個疤不順眼嗎?我倒要明白明白!”
“沒有,沒有。”肯特一面回答,一面朝一張凳子上坐下去,很尷尬地笑了一下,“我不過覺得奇怪。”
“你以前也見過這樣的疤嗎?”對方氣勢洶洶地繼續(xù)問了下去。
“沒有。”
“這個疤很漂亮,是不是?”
“漂亮。”為了奉承這位不速之客,肯特認可地點點頭,不料反而招來了一頓臭罵。
“你這個該死的混蛋,你這個畜生養(yǎng)的!你這是什么意思?老天爺在人臉上劃了這么一道可怕的印子,你居然會說漂亮?你這是什么意思?你……”
說到這里,這個性情暴躁的水手,接下去罵了一大串東方的下流話,這里面,上帝、魔鬼、妖怪、祖宗十八代都有,那種野蠻的神氣,簡直嚇得杰考布·肯特好像癱瘓了。他連忙縮回兩步,舉起胳膊,仿佛怕他打下來似的。那個人看到他這樣泄氣,只把這篇精彩的演說發(fā)表了一半,就像打雷一樣哈哈大笑起來。
“太陽快滾到路下面了,”那個有傷疤的人笑到快要笑不出的時候才說,“照我看,有我這樣嘴臉的人陪著你,你應(yīng)當快活才對。把爐子生起來。我就要解開狗,喂它們啦。老弟,你可別怕費柴呀。外面有樹,柴多得很,你反正有的是時間,去砍幾斧頭吧。順便拎一桶水來。快一點!不然我就揍死你!”
這可真是從來沒聽人說過。杰考布·肯特居然會去生火、砍柴同拎水——像奴仆一樣服侍客人。吉姆·卡德吉在離開道森的時候,就聽人說起這個住在路旁邊的夏洛克的種種不義行為,一路上,他又從許多給他剝削過的人口里,聽到了肯特的很多罪惡。因此,吉姆·卡德吉——這個像所有的水手一樣愛開玩笑的人,決定一走進這間房子,就給屋主人一點兒教訓(xùn)?,F(xiàn)在,這個計劃已經(jīng)出乎意料地成功,他當然不會瞧不出,可是他還不明白他臉上的傷疤在這里面所起的作用。不過,盡管他不明白,他也看得出它所引起的恐怖。因此,他決定利用一下這個傷疤,就像一個現(xiàn)代的商人無情地利用一些門面貨發(fā)財一樣。
“你要不是個麻利人,讓老天叫我的眼睛瞎掉!”他歪著頭,瞧著忙個不停的主人,恭維了一下,“你根本不用到克朗代克去淘金。你完全是個天生的酒店老板。我常常聽見育空河一帶的人談起你,可是沒想到你是這么好的一個人。”
杰考布·肯特心里真想一槍把他打死,可是那個傷疤的魔力太厲害了。原來這就是那個帶傷疤的家伙,那個心里常想打劫他的人??梢姷?,他一定是那個常在他夢里出現(xiàn)的家伙的肉身,那個老是打算偷他的金子的家伙。因此,也不可能有別的結(jié)論——這個有傷疤的人現(xiàn)在一定是親自來搶他的金子的。那個傷疤!除非他的心臟停止跳動,他的眼睛就離不開那個傷疤。不論他怎樣竭力要把眼光移開,它們?nèi)匀粓詻Q要回到那個傷疤上去,好像給指南針吸住了一樣。
“我的疤礙著你什么事?”正在鋪毯子的吉姆·卡德吉偶然一抬頭,瞧見肯特那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猛然地喝道,“既然這個疤叫你那么不安,我看,你倒不如收拾一下鋪蓋,滅了火,上床睡覺吧。聽我說,別呆著不動,你這個混蛋,不然的話,我就一拳揍塌你的鼻子!”
肯特緊張得連吹了三口氣,才吹熄油燈,他連鹿皮靴也沒脫,就爬進毯子里去了。
睡在硬邦邦的地板上的水手,過了一會兒就鼾聲如雷了;可是肯特躺在床上,眼睛盯住一片漆黑,一只手抓住獵槍,卻決定整夜不閉眼睛。他一直沒有機會藏好他的五磅金子,而它們就放在他床頭的火藥箱里??墒?,不管他怎么打算,最后他還是睡著了,而那些金砂仍然沉重地壓在他的心上。如果他不是懷著這種心情,不當心睡著了的話,他的夢游病也許就不會發(fā)作,第二天,吉姆·卡德吉也就不會拿著淘金盤去采礦了。
爐子里的火掙扎了很久,終于熄了。寒氣從長了苔蘚的木頭縫里透進來,使里面的空氣變得冰冷。外面的狗也不嚎了,都蜷臥在雪里,夢想著堆滿鮭魚的天堂,那兒既沒有趕狗的人,也沒有各種監(jiān)督它們的人。在房子里面,水手睡得像一根木頭,房主人卻做著各種怪夢,不住地翻來覆去??斓轿缫沟臅r候,他突然掀開毯子,起來了,這可真是稀奇。他接著干了許多事,連一根火柴也不劃。他始終沒有睜開眼睛,這也許是因為房子里很黑,也許是因為他怕看見他客人臉上那條嚇人的傷疤??傊还茉趺凑f,事實就是這樣:他閉著眼睛,打開火藥箱,往獵槍的槍膛里灌了一大堆火藥,一粒粉末也沒落下來,然后用兩個塞子塞緊火藥,收拾好一切,重新回到床上。
第二天,糊著羊皮紙的窗戶上才透進藍灰色的曙光,杰考布·肯特就醒了。他用肘子撐住身體,掀開火藥箱的蓋子,瞧了一下。不管他瞧見了什么,或者沒有瞧見什么,總之,對于他這樣神經(jīng)質(zhì)的人來說,這一眼對他的影響,的確很不尋常。他瞧了瞧那個睡在地板上的人,輕輕放下箱子蓋,然后翻身躺好。他臉上出現(xiàn)了一種非常少有的安靜神氣。肌肉絲毫不動,一點兒也沒有激動或者煩躁的表示。他躺了好久,想了好久,等到他爬起來,開始走動的時候,他的態(tài)度也很冷靜,既不慌張,也沒有弄出聲音。
吉姆·卡德吉的頭對著的房梁上,正好有一個突出的、結(jié)實的大木栓。杰考布·肯特于是輕輕地干起來,把一根半英寸粗的麻繩吊在它上面,然后把繩子兩端拉到地面。他把繩子的一頭拴住自己的腰,在另一頭打了一個活結(jié)。接著,他就把獵槍折了一下,把它放在手頭,靠在許多捆麋皮帶旁邊。他于是鼓足勇氣,望著那條傷疤,把繩子的活結(jié)套在那個睡著了的人的脖子上,然后一面利用自己的體重拉緊活結(jié),一面抓起槍,把槍口瞄準。
吉姆·卡德吉醒來之后,悶得喘不過氣來,愕然地盯著指向他的槍口。
“東西在哪兒?”肯特一面問,一面松了松繩子。
“你這個該死的……呃……”
肯特只不過把身體向后仰了一下,就掐住了對方的咽喉。
“你這個鬼……嘎嘎……呃……”
“東西在哪兒?”肯特重新又問。
“什么?”卡德吉才透過氣來,就反問道。
“金砂。”
“什么金砂?”莫名其妙的水手問道。
“你最清楚……我的金砂。”
“我連見也沒見過。你把我當成了什么?保險箱嗎?豈有此理,這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你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反正我總要勒得你知道為止。如果你的手敢動一下,我就要打碎你的腦袋!”
“老天爺呀!”繩子一拉緊,卡德吉就大叫起來。
后來,肯特松了一會兒,那個水手就扭動著脖子,裝作給勒得難過的樣子,設(shè)法把那個活結(jié)松開一點兒,讓它正好抵著他的下巴。
“怎么樣?”肯特又問,指望他會說出來。
可是卡德吉只苦笑了一下:“把我吊死好啦,你這個該死的洗盤子的老鬼!”
接著,這場悲劇,果然像水手料到的一樣,變成了一幕鬧劇。在這兩個人里面,卡德吉的身體比較重,因此,無論肯特怎樣拼命向后坐,都不能把卡德吉拉得懸空。
肯特的力氣已經(jīng)使到頂了,可是水手的腳仍然貼在地板上,支持著他的一部分體重。其余的就靠正好抵著他的下巴的繩子來支持。
肯特看情形吊不起他來,就繼續(xù)用力拉,決計慢慢地勒死他,或者逼他說出他把金砂藏到了什么地方??墒悄莻€有傷疤的人就是勒不死。過了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最后,因為毫無辦法,肯特只好把他的俘虜放下來。
“好吧。”他一面說,一面抹掉臉上的汗,“如果你不愿意給吊死,你就要給槍斃??雌饋恚械娜舜蟾攀巧鷣淼醪凰赖?。”
“你瞧,你把地板上弄得這么亂七八糟。”卡德吉在爭取時間,“好吧,你聽著,讓我告訴你我們該怎么辦。我們可以動動腦筋,一塊兒來研究一下。你丟了一點金砂。你說我知道在哪兒,我說我不知道。讓我們分析一下,想出一個辦法……”
“老天爺呀!”肯特挖苦地模仿著對方的聲調(diào),打斷了他的話。“辦法得完全由我來想,你只能瞧著。你要敢動一動,老天在上,我一定要打你一個洞!”
“想想我的老娘吧……”
“要是她疼你的話,那就讓上帝來慈悲她吧。哼!你敢?”他看出對方有一種敵對的動作,馬上用冰冷的槍口,抵在對方的前額上,“好好躺下!你要敢動一動,馬上就叫你完蛋。”
這件事,做起來可不容易,因為肯特的指頭一直要管住槍上的扳機;不過,他到底是個紡織工人,只用了幾分鐘,已經(jīng)把水手的手腳都捆好了。他于是把水手拖到外面,放在屋子旁邊,讓自己可以在那兒一面瞭望河上面的情形,一面瞧著太陽升到頂點。
“我可以讓你挨到中午,然后……”
“怎么樣?”
“然后讓你回老家。不過,假使你肯說出來,我就讓你躺在那兒,等到下一批騎警隊來的時候。”
“老天爺,真有這樣的事!我好端端的,像綿羊一樣,沒有一點兒罪過,可是你平白無故,像發(fā)瘋一樣,無論怎么也要殺死我。你這個該死的老強盜!你……”
吉姆·卡德吉破口大罵起來,這一次,他罵得空前出色。杰考布·肯特搬出一張凳子,讓自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著聽他罵。后來這個水手把所有罵人的字眼都用完了,終于安靜下來,苦苦地思索著,他的眼睛總是瞧著東升的太陽,覺得它升得太快了。他那些狗,因為很久沒有給套上雪橇,都覺得很奇怪,于是全跑過來擠在他周圍。這些畜生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孤立無援的景況。它們覺得一定出了什么岔子,不過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由爬來爬去,凄慘地嚎叫,表示它們的同情。
“啐!滾開!你們這些西瓦希狗!”他喝道,打算像蟲一樣,蠕動著身子來趕開它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一個斜坡上掙扎。狗一散開,他就想:得到這個感覺卻看不見斜坡是怎么回事呢?不久他就得出了一個正確的結(jié)論。他想,照道理說,人都是懶的。他要做的事都是非做不可的。當他造木房的時候,他一定得在房頂上鋪些泥。從這些道理來看,他一定會就近挖些泥土,這是很合情合理的。因此,他現(xiàn)在躺的地方,準是在一個土坑旁邊,杰考布·肯特房頂上的泥準是從這個坑里挖出來的。他想,這一點,如果適當?shù)乩靡幌?,也許可以延長生命。接著,他就想到了捆住他的那些皮繩子。他的手是給反綁起來的,手壓在雪上,已經(jīng)給沾潮了。他知道,皮子一潮,就會伸長,于是,他就表面上裝作無事,把繩子一點一點地掙松。
他急切地望著那條雪路,后來,在六十英里驛那個方向,有一個黑點,在白色的冰層上閃現(xiàn)了一下,他連忙瞧了瞧太陽。太陽已經(jīng)快升到頂了。他看出那個黑點正在時而爬上冰山,時而沉到山谷里去。不過他不敢正眼瞧著那個方向,他怕那樣會引起他的敵人的疑心。有一次,杰考布·肯特站起來,很注意地瞧著那條雪路,卡德吉害怕極了,幸而那乘雪橇駛過的一段路給冰層擋住了,沒有給肯特瞧見,危險總算過去了。
“你做這種事,將來一定會給吊死的,”卡德吉用威脅的口氣說,打算引起對方的注意,“將來你一定會在地獄里爛掉的,等著瞧吧。”
停了一會兒,他忽然喊道:“喂,你相信鬼嗎?”肯特那種突然一驚的神氣使他覺得有了把握,他連忙接著說了下去:“一個人要是說了話,做不到,鬼就有權(quán)利來抓他,不到響八響,你就不能打死我——我的意思是十二點鐘——你辦得到嗎?如果你辦不到,將來我做了鬼,一定會來抓你。你聽明白了沒有?如果你提前了一分一秒,我都會來抓你,告訴你,我一定會做到的!”
杰考布·肯特看樣子有點兒將信將疑,可是不跟他說話。
“你那個表行不行?你知道這兒的經(jīng)度是多少?你怎么知道你的時間會準?”卡德吉不住地纏著他,枉費心機地打算纏得他的劊子手多給他幾分鐘,“你用的是什么時間?公司時間還是兵營時間?要是你在響八響之前開槍,我決不會罷休。我這是老實地警告你。我會回來抓你的。如果你沒有表,你怎么會曉得是什么時候?我要問的就是這個——你怎么會曉得?”
“我會準時送你回老家的,”肯特回答道,“我有一座日晷。”
“不管用,那根針有三十二度的偏差。”
“都校準了。”
“你用什么法子校的?用指南針嗎?”
“不是的,我是利用北極星校的。”
“真的嗎?”
“真的。”
卡德吉哼了一聲,偷偷向路上瞧了一眼。那乘雪橇才爬上一個坡,離這兒大約一英里光景,狗全放開了腿,正在輕快地飛奔。
“影子離那條線有多少?”
肯特走到那個原始的時計旁邊,瞧了瞧。經(jīng)過仔細的考察之后,他說:“還有三英寸遠。”
“喂,在開槍之前,先說一聲‘八響了’,成不成?”
肯特同意了,于是兩個人都不響了??ǖ录笞由系睦K子正在慢慢松開,他已經(jīng)快把手掙脫出來了。
“喂,影子還有多遠?”
“一英寸。”
水手輕輕地扭動著,以便到了緊要關(guān)頭,可以翻身滾下去,這時候,他已經(jīng)從手上褪下了第一圈繩子。
“還有多遠?”
“半英寸。”就在這時候,肯特聽到了雪橇滑木的軋軋聲,他向路上瞧了一下。
趕雪橇的人平躺在雪橇上,狗正在筆直地奔向這個木房子??咸丶泵D(zhuǎn)過身來,把槍舉到肩頭。
“還沒有響八響!”卡德吉大聲地警告,“我會來抓你的,一定會抓你的!”
杰考布·肯特遲疑了一下。他就站在日晷旁邊,離他的犧牲品不過十步路光景。那個雪橇上的人一定已經(jīng)看到要出事情了。因為他已經(jīng)站起來了,正在狠命地鞭打那些狗。
影子正好對準了那條線。肯特瞄準了準星。
“準備好!”他嚴肅地命令道,“八響……”
可是卡德吉做得太快了一點兒,他已經(jīng)滾到坑里去了,肯特扣住扳機,奔到了坑口。砰!那個水手剛站起來,槍就正對著他的臉炸響了。不過槍口里并沒有冒煙,反而在靠近槍托的槍筒旁邊沖出了一片火光。杰考布·肯特倒下去了。那些狗沖到岸上之后,拖著雪橇壓過了他的身體。吉姆·卡德吉才松開手,從坑里爬起來,趕狗的人已經(jīng)跳下了雪橇。
“吉姆!”這個新來的人認出了是他,“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嘿,根本沒什么事。我不過偶爾開了一個小玩笑,讓自己痛快痛快。怎么回事,你這個該死的傻瓜?還要問我怎么回事?把我松開綁,我就告訴你是怎么回事!趕快!不然的話,我就要拿你的身體來磨甲板!”
“哼!”他接著又說,那個人正在用小刀來割開繩子,“怎么回事?連我自己也想知道知道。你倒對我說說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呃?”
等到他們把肯特翻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完全死了。那支槍就在旁邊,是一支老式的、笨重的前膛槍。槍筒利槍身已經(jīng)分開了。右面的槍筒在靠近槍托的地方有一條幾英寸長的裂縫,口向外翻。那個水手一時好奇,把它拎了起來。裂縫里立刻流出了許多亮閃閃的金砂。吉姆·卡德吉這才明白了事實的真相。
“他媽的,這真叫我死也不會明白!”他吼道,“這可是萬萬想不到!這就是那些該死的金砂!我真該死,查理,你也該死,趕快,去拿個淘金盤來!”
(雨寧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