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毅者,其先祖曰樂羊。樂羊為魏文侯將,伐取中山,魏文侯封樂羊以靈壽。樂羊死,葬于靈壽,其后子孫因家焉。中山復國,至趙武靈王時復滅中山,而樂氏后有樂毅。
樂毅賢,好兵,趙人舉之。及武靈王有沙丘之亂,乃去趙適魏。聞燕昭王以子之之亂而齊大敗燕,燕昭王怨齊,未嘗一日而忘報齊也。燕國小,辟遠,力不能制,于是屈身下士,先禮郭隗以招賢者。樂毅于是為魏昭王使于燕,燕王以客禮待之。樂毅辭讓,遂委質為臣,燕昭王以為亞卿,久之。
當是時,齊湣王強,南敗楚相唐眛于重丘,西摧三晉于觀津,遂與三晉擊秦,助趙滅中山,破宋,廣地千余里。與秦昭王爭重為帝,已而復歸之。諸侯皆欲背秦而服于齊。湣王自矜,百姓弗堪。于是燕昭王問伐齊之事。樂毅對曰:“齊,霸國之余業(yè)也,地大人眾,未易獨攻也。王必欲伐之,莫如與趙及楚、魏。”于是使樂毅約趙惠文王,別使連楚、魏,令趙嚪說秦以伐齊之利。
諸侯害齊湣王之驕暴,皆爭合從與燕伐齊。樂毅還報,燕昭王悉起兵,使樂毅為上將軍,趙惠文王以相國印授樂毅。樂毅于是并護趙、楚、韓、魏、燕之兵以伐齊,破之濟西。諸侯兵罷歸,而燕軍樂毅獨追,至于臨菑。齊湣王之敗濟西,亡走,保于莒。樂毅獨留徇齊,齊皆城守。樂毅攻入臨菑,盡取齊寶財物祭器輸之燕。燕昭王大說,親至濟上勞軍,行賞饗士,封樂毅于昌國,號為昌國君。于是燕昭王收齊鹵獲以歸,而使樂毅復以兵平齊城之不下者。
樂毅留徇齊五歲,下齊七十余城,皆為郡縣以屬燕,唯獨莒、即墨未服。會燕昭王死,子立為燕惠王。惠王自為太子時嘗不快于樂毅,及即位,齊之田單聞之,乃縱反間于燕,曰:“齊城不下者兩城耳。然所以不早拔者,聞樂毅與燕新王有隙,欲連兵且留齊,南面而王齊。齊之所患,唯恐他將之來。”于是燕惠王固已疑樂毅,得齊反間,乃使騎劫代將,而召樂毅。樂毅知燕惠王之不善代之,畏誅,遂西降趙。趙封樂毅于觀津,號曰望諸君。尊寵樂毅以警動于燕、齊。
齊田單后與騎劫戰(zhàn),果設詐誑燕軍,遂破騎劫于即墨下,而轉戰(zhàn)逐燕,北至河上,盡復得齊城,而迎襄王于莒,入于臨菑。
燕惠王后悔使騎劫代樂毅,以故破軍亡將失齊;又怨樂毅之降趙,恐趙用樂毅而乘燕之弊以伐燕。燕惠王乃使人讓樂毅,且謝之曰:“先王舉國而委將軍,將軍為燕破齊,報先王之讎,天下莫不震動,寡人豈敢一日而忘將軍之功哉!會先王棄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誤寡人。寡人之使騎劫代將軍,為將軍久暴露于外,故召將軍且休,計事。將軍過聽,以與寡人有隙,遂捐燕歸趙。將軍自為計則可矣,而亦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意乎?”樂毅報遺燕惠王書曰:
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以順左右之心,恐傷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義,故遁逃走趙。今足下使人數(shù)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書對。
臣聞賢圣之君不以祿私親,其功多者賞之,其能當者處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論行而結交者,立名之士也。臣竊觀先王之舉也,見有高世主之心,故假節(jié)于魏,以身得察于燕。先王過舉,廁之賓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謀父兄,以為亞卿。臣竊不自知,自以為奉令承教,可幸無罪,故受令而不辭。
先王命之曰:“我有積怨深怒于齊,不量輕弱,而欲以齊為事。”臣曰:“夫齊,霸國之余業(yè)而最勝之遺事也。練于兵甲,習于戰(zhàn)攻。王若欲伐之,必與天下圖之。與天下圖之,莫若結于趙。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趙若許而約四國攻之,齊可大破也。”先王以為然,具符節(jié)南使臣于趙。顧反命,起兵擊齊。以天之道,先王之靈,河北之地隨先王而舉之濟上。濟上之軍受命擊齊,大敗齊人。輕卒銳兵,長驅至國。齊王遁而走莒,僅以身免;珠玉財寶車甲珍器盡收入于燕。齊器設于寧臺,大呂陳于元英,故鼎反乎磿室,薊丘之植植于汶篁,自五伯已來,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為慊于志,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小國諸侯。臣竊不自知,自以為奉命承教,可幸無罪,是以受命不辭。
臣聞賢圣之君,功立而不廢,故著于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毀,故稱于后世。若先王之報怨雪恥,夷萬乘之彊國,收八百歲之蓄積,及至棄群臣之日,余教未衰,執(zhí)政任事之臣,修法令,慎庶孽,施及乎萌隸,皆可以教后世。
臣聞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昔伍子胥說聽于闔閭,而吳王遠跡至郢;夫差弗是也,賜之鴟夷而浮之江。吳王不寤先論之可以立功,故沈子胥而不悔;子胥不蚤見主之不同量,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
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跡,臣之上計也。離毀辱之誹謗,墮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臨不測之罪,以幸為利,義之所不敢出也。
臣聞古之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去國,不絜其名。臣雖不佞,數(shù)奉教于君子矣??质逃咧H左右之說,不察疏遠之行,故敢獻書以聞,唯君王之留意焉。
于是燕王復以樂毅子樂閒為昌國君;而樂毅往來復通燕,燕、趙以為客卿。樂毅卒于趙。
樂閒居燕三十馀年,燕王喜用其相栗腹之計,欲攻趙,而問昌國君樂閒。樂閒曰:“趙,四戰(zhàn)之國也,其民習兵,伐之不可。”燕王不聽,遂伐趙。趙使廉頗擊之,大破栗腹之軍于鄗,禽栗腹、樂乘。樂乘者,樂閒之宗也。于是樂閒奔趙,趙遂圍燕。燕重割地以與趙和,趙乃解而去。
燕王恨不用樂閒,樂閒既在趙,乃遺樂閒書曰:“紂之時,箕子不用,犯諫不怠,以冀其聽;商容不達,身祇辱焉,以冀其變。及民志不入,獄囚自出,然后二子退隱。故紂負桀暴之累,二子不失忠圣之名。何者?其憂患之盡矣。今寡人雖愚,不若紂之暴也;燕民雖亂,不若殷民之甚也。室有語,不相盡,以告鄰里。二者,寡人不為君取也。”
樂閒、樂乘怨燕不聽其計,二人卒留趙。趙封樂乘為武襄君。
其明年,樂乘、廉頗為趙圍燕,燕重禮以和,乃解。后五歲,趙孝成王卒。襄王使樂乘代廉頗。廉頗攻樂乘,樂乘走,廉頗亡入魏。其后十六年而秦滅趙。
其后二十馀年,高帝過趙,問:“樂毅有后世乎?”對曰:“有樂叔。”高帝封之樂卿,號曰華成君。華成君,樂毅之孫也。而樂氏之族有樂瑕公、樂臣公,趙且為秦所滅,亡之齊高密。樂臣公善修黃帝、老子之言,顯聞于齊,稱賢師。
太史公曰:始齊之蒯通及主父偃讀樂毅之報燕王書,未嘗不廢書而泣也。樂臣公學黃帝、老子,其本師號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樂瑕公,樂瑕公教樂臣公,樂臣公教蓋公。蓋公教于齊高密、膠西,為曹相國師。
昌國忠讜,人臣所無。連兵五國,濟西為墟。燕王受間,空聞報書。義士慷慨,明君軾閭。間、乘繼將,芳規(guī)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