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進(jìn)計于劉璋者,乃益州別駕,生張,名松,字永年。其人生得額钁頭尖,鼻偃齒露,身短不滿五尺,言語有若銅鐘。劉璋問曰:“別駕有何高見,可解張魯之危?”松曰:“某聞許都曹操,掃蕩中原,呂布、二袁皆為所滅,近又破馬超,天下無敵矣。主公可備進(jìn)獻(xiàn)之物,松親往許都,說曹操興兵取漢中,以圖張魯。則魯拒敵不暇,何敢復(fù)窺蜀中耶?”劉璋大喜,收拾金珠錦綺,為進(jìn)獻(xiàn)之物,遣張松為使。松乃暗畫西川地理圖本藏之,帶從人數(shù)騎,取路赴許都。早有人報入荊州??酌鞅闶谷巳朐S都打探消息。
卻說張松到了許都館驛中住定,每日去相府伺侯候,求見曹操。原來曹操自破馬超回,傲睨得志,每日飲宴,無事少出,國政皆在相府商議。張松候了三日,方得通姓名。左右近侍先要賄賂,卻才引入。操坐于堂上,松拜畢,操問曰:“汝主劉璋連年不進(jìn)貢,何也?”松曰:“為路途艱難,賊寇竊發(fā),不能通進(jìn)。”操叱曰:“吾掃清中原,有何盜賊?”松曰:“南有孫權(quán),北有張魯,西有劉備,至少者亦帶甲十余萬,豈得為太平耶?”操先見張松人物猥瑣,五分不喜;又聞?wù)Z言沖撞,遂拂袖而起,轉(zhuǎn)入后堂。
左右責(zé)松曰:“汝為使命,何不知禮,一味沖撞?幸得丞相看汝遠(yuǎn)來之面,不見罪責(zé)。汝可急急回去!”松笑曰:“吾川中無諂佞之人也。”忽然階下一人大喝曰:“汝川中不會諂佞,吾中原豈有諂佞者乎?”松觀其人,單眉細(xì)眼,貌白神清。問其姓名,乃太尉楊彪之子楊修,字德祖,現(xiàn)為丞相門下掌庫主薄。此人博學(xué)能言,智識過人。松知修是個舌辯之士,有心難之。修亦自恃其才,小覷天下之士。當(dāng)時見張松言語譏諷,遂邀出外面書院中,分賓主而坐。謂松曰:“蜀道崎嶇,遠(yuǎn)來勞苦。”松曰:“奉主之命,雖赴湯蹈火,弗敢辭也。”修問:“蜀中風(fēng)土何如?”松曰:“蜀為西郡,古號益州。路有錦江之險,地連劍閣之雄?;剡€二百八程,縱橫三萬余里。雞鳴犬吠相聞,市井閭閻不斷。田肥地茂,歲無水旱之憂;國富民豐,時有管弦這樂。所產(chǎn)之物,阜如山積。天下莫可及也!”修又問曰:“蜀中人物如何?”松曰:“文有相如之賦,武有伏波之才;醫(yī)有仲景之能,卜有君平之隱。九流三教,‘出乎其類,拔乎其萃’者,不可勝記,豈能盡數(shù)!”修又問曰:“方今劉季玉手下,如公者還有幾人?”松曰:“文武全才,智勇足備,忠義慷慨之士,動以百數(shù)。如松不才之輩,車載斗量,不可勝記。”修曰:“公近居何職?”松曰:“濫充別駕之任,甚不稱職。敢問公為朝廷何官?”修曰:“現(xiàn)為丞相府主薄。”松曰:“久聞公世代簪纓,何不立于廟堂,輔佐天子,乃區(qū)區(qū)作相府門下一吏乎?”楊修聞言,滿面羞慚,強(qiáng)顏而答曰:“某雖居下寮,丞相委以軍政錢糧之重,早晚多蒙丞相教誨,極有開發(fā),故就此職耳。”松笑曰:“松聞曹丞相文不明孔、孟之道,武不達(dá)孫、吳之機(jī),專務(wù)強(qiáng)霸而居大位,安能有所教誨,以開發(fā)明公耶?”修曰:“公居邊隅,安知丞相大才乎?吾試令公觀之。”呼左右于篋中取書一卷,以示張松。松觀其題曰:《孟德新書》。從頭至尾,看了一遍了,共一十三篇,皆用兵之要法。松看畢,問曰:“公以此為何書耶?”修曰:“此是丞相酌古準(zhǔn)今,仿《孫子》十三篇而作。公欺丞相無才,此堪以傳后世否?”松大笑曰:“此書吾蜀中三尺小童,亦能暗誦,何為‘新書’?此是戰(zhàn)國時無名氏所作,曹丞相盜竊以為已能,止好瞞足下耳!”修曰:“丞相秘藏之書,雖已成帙,未傳于世。公言蜀中小兒暗誦如流,何相欺乎?”松曰:“公如不信,吾試誦之。”遂將《孟德新書》,從頭至尾,朗誦一遍,并無一字差錯。修大驚曰:“公過目不忘,真天下奇才也!”后人有詩贊曰:
古怪形容異,清高體貌疏。
語傾三峽水,目視十行書。
膽量魁西蜀,文章貫太虛。
百家并諸子,一覽更無余。
當(dāng)下張松欲辭回。修曰:“公且暫居館舍,容某再稟丞相,令公面君。”松謝而退。
修入見操曰:“適來丞相何慢張松乎?”操曰:“言語不遜,吾故慢之。”修曰:“丞相尚容一禰衡,何不納張松?”操曰:“禰衡文章播于當(dāng)今,吾故不忍殺之。松有何能?”修曰:“且無論其口似懸河,辯才無礙。適修以丞相所撰《孟德新書》示之,彼觀一遍,即能暗誦。如此博聞強(qiáng)記,世所罕有。松言此書乃戰(zhàn)國時無名氏所作,蜀中小兒皆能熟記。”操曰:“莫非古人與我暗合否?”令扯碎其書燒之。修曰:“此人可使面君,教見天朝氣象。”操曰:“來日我于西教場點(diǎn)軍,汝可先引他來,使見我軍容之盛。教他回去傳說,吾即日下了江南,便來收川。”修領(lǐng)命。
至次日,與張松同至西教場。操點(diǎn)虎衛(wèi)雄兵五萬,布于教場中。果然盔甲鮮明,衣袍燦爛;金鼓震天,戈矛耀日;四方八面,各分隊伍;旌旗飏彩,人馬騰空。松斜目視之。良久,操喚松指而示曰:“汝川中曾見此英雄人物否?”松曰:“吾蜀中不曾見此兵革,但以仁義治人。”操變色視之。松全無懼意。楊修頻以目視松。操謂松曰:“吾視天下鼠輩,猶草芥耳。大軍到處,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取;順吾者生,逆吾者死。汝知之乎?”松曰:“丞相驅(qū)兵到處,戰(zhàn)必勝,攻必取,松亦素知。昔日濮陽攻呂布之時,宛城戰(zhàn)張繡之日;赤壁遇周郎,華容逢關(guān)羽;割須棄袍于潼關(guān),奪船避箭于渭水:此皆無敵于天下也!”操大怒曰:“豎儒怎敢揭吾短處!”喝令左右推出斬之。楊修諫曰:“松雖可斬,奈從蜀道而來入貢,若斬之,恐失遠(yuǎn)人之意。”操怒氣未息。荀彧亦諫。操方免其死,令亂棒打出。
松歸館舍,連夜出城,收拾回川。松自思曰:“吾本欲獻(xiàn)西川州郡與曹操,誰想如此慢人!我來時于劉璋之前開了大口,今日怏怏空回,須被蜀中人所笑。吾聞荊州劉玄德仁義遠(yuǎn)播久矣,不如徑由那條路回。試看此人如何,我自有主見。”于是乘馬引仆從望荊州界上而來。前至郢州界口,忽見一隊軍馬,約有五百余騎,為首一員大將,輕妝軟扮,勒馬前問曰:“來者莫非張別駕乎?”松曰:“然也。”那將慌忙下馬,聲喏曰:“趙云等候多時。”松下馬答禮曰:“莫非常山趙子龍乎?”云曰:“然也。某奉主公劉玄德之命,為大夫遠(yuǎn)涉路途,鞍馬驅(qū)馳,特命趙云聊奉酒食。”言罷,軍士跪奉酒食,云敬進(jìn)之。松自思曰:“人言劉玄德寬仁愛客,今果如此。”遂與趙云飲了數(shù)杯,上馬同行,來到荊州界首。是日天晚,前到館驛。見驛門外百余人侍立,擊鼓相接。一將于馬前施禮曰:“奉兄長將令,為大夫遠(yuǎn)涉風(fēng)塵,令關(guān)某灑掃驛庭,以待歇宿。”松下馬,與云長、趙云同入館舍,講禮敘坐。須臾,排上酒筵,二人殷相勸。飲至更闌,方始罷席,宿了一宵。
次日早膳畢,上馬行不到三五里,只見一簇人馬到。乃是玄德引著伏龍、鳳雛,親自來接。遙見張松,早先下馬等候。松亦慌忙下馬相見。玄德曰:“久聞大夫高名,如雷灌耳。恨云山遙遠(yuǎn),不得聽教。今聞回都,專此相接。倘蒙不棄,到荒州暫歇片時,以敘渴仰之思,實(shí)為萬幸!”松大喜,遂上馬并轡入城。至府堂各各敘禮,分賓主依次而坐,設(shè)宴款待。飲酒間,玄德只說閑話,并不起起西川之事。松以言挑之曰:“今皇叔守荊州,還有幾郡?”孔明答曰:“荊州乃暫借東吳的,每每使人取討。今我主因是東吳女婿,故權(quán)且在此安身。”松曰:“東吳據(jù)六郡八十一州,民強(qiáng)國富,猶且不知足耶?”龐統(tǒng)曰:“吾主漢朝皇叔,反不能占據(jù)州郡;其他皆漢之蟊賊,卻都恃強(qiáng)侵占地土:惟智者不平焉。”玄德曰:“二公休言。吾有何德,敢多望乎?”松曰:不然。明公乃漢室宗親,仁義充塞乎四海。休道占據(jù)州郡。便代正統(tǒng)而居帝位,亦非分外。”玄德拱手謝曰:“公言太過,備何敢當(dāng)!”
自此一連留張松飲宴三日,并不提起川中之事。松辭去,玄德于十里長亭設(shè)宴送行。玄德舉酒酌松曰:“甚荷大夫不外,留敘三日,今日相別,不知何時再得聽教。”言罷,潸然淚下。張松自思:“玄德如此寬仁愛士,安可舍之?不如說之,令取西川。”乃言曰:“松亦思朝暮趨侍,恨未有便耳。松觀荊州,東有孫權(quán),常懷虎踞;北有曹操,每欲鯨吞:亦非可久戀之地也。”玄德曰:“故知如此,但未有安跡之所。”松曰:“益州險塞,沃野千里,民殷國富。智者之士,久慕皇叔之德。若起荊、襄之眾,長驅(qū)西指,霸業(yè)可成,漢室可興矣。”玄德曰:“備安敢當(dāng)此?劉益州亦帝室宗親,恩澤布蜀中久矣。他人豈可得而動搖乎?”松曰:“某非賣主求榮,今遇明公,不敢不披瀝肝膽。劉季玉雖有益州之地,稟性暗弱,不能任賢用能;加之張魯在北,時思侵犯;人心離散,思得明主。松此一行,專欲納款于操;何期逆賊恣逞奸雄,傲賢慢士,故特來見明公。明公先取西川為基,然后北圖漢中,收取中原,匡正天朝,名垂青史,功莫大焉。明公果有取西川之意,松愿施犬馬之勞,以為內(nèi)應(yīng)。未知鈞意若何?”玄德曰:“深感君之厚意。奈劉季玉與備同宗,若攻之,恐天下人唾罵。”松曰:“大丈夫處世,當(dāng)努力建功立業(yè),著鞭在先。今若不取,為他人所取,悔之晚矣。”玄德曰:“備聞蜀道崎嶇,千山萬水,車不能方軌,馬不能聯(lián)轡;雖欲取之,用何良策?”松于袖中取出一圖,遞與玄德曰:“松感明公盛德,敢獻(xiàn)此圖。但看此圖,便知蜀中道路矣。”玄德略展視之,上面盡寫著地理行程,遠(yuǎn)近闊狹,山川險要,府庫錢糧,一一俱載明白。松曰:“明公可速圖之。,松有心腹契友二人:法正、孟達(dá)。此二人必能相助。如二人到荊州時,可以心事共議。”玄德供手謝曰:“青山不老,綠水長存。他日事成,必當(dāng)厚報。”松曰:“松遇明主,不得不盡情相告,豈敢望報乎?”說罷作別??酌髅崎L等護(hù)送數(shù)十里方回。
張松回益州,先見友人法正。正字孝直,右扶風(fēng)郡人也,賢士法真之子。松見正,備說:“曹操輕賢傲士,只可同憂,不可同樂。吾已將益州許劉皇叔矣。專欲與兄共議。”法正曰:“吾料劉璋無能,已有心見劉皇叔久矣。此心相同,又何疑焉?”少頃,孟達(dá)至。達(dá)字子慶,與法正同鄉(xiāng)。達(dá)入,見正與松密語。達(dá)曰:“吾已知二公之意。將欲獻(xiàn)益州耶?”松曰:“是欲如此。兄試猜之,合獻(xiàn)與誰?”達(dá)曰:“非劉玄德不可。”三人撫掌大笑。法正謂松曰:“兄明日見劉璋,當(dāng)若何?”松曰:“吾薦二公為使,可往荊州。”二人應(yīng)允。
次日,張松見劉璋。璋問:“干事若何?”松曰:“操乃漢賊,欲篡天下,不可為言。彼已有取川之心。”璋曰:“似此如之奈何?”松曰:“松有一謀,使張魯、曹操必不敢輕犯西川。”璋曰:“何計?”松曰:“荊州劉皇叔,與主公同宗,仁慈寬厚,有長者風(fēng)。赤壁鏖兵之后,操聞之而膽裂,何況張魯乎?主公何不遣使結(jié)好,使為外援,可以拒曹操、張魯矣。”璋曰:“吾亦有此心久矣。誰可為使?”松曰:“非法正、孟達(dá),不可往也。”璋即召二人入,修書一封,令法正為使,先通情好;次遣孟達(dá)領(lǐng)精兵五千,迎玄德入川為援。
正商議間,一人自外突入,汗流滿面,大叫曰:“主公若聽張松之言,由四十一州郡,已屬他人矣!”松大驚;視其人,乃巴西閬中人,姓黃,名權(quán),字公衡,現(xiàn)為劉璋府下主薄。璋問曰:“玄德與我同宗,吾故結(jié)之為援;汝何出此言?”權(quán)曰:“某素知劉備寬以待人,柔能克剛,英雄莫敵;遠(yuǎn)得人心,近得民望。兼有諸葛亮、龐統(tǒng)之智謀,關(guān)、張、趙云、黃忠、魏延為羽翼。若召到蜀中,以部曲待之,劉備安肯伏低做小?若以客禮待之,又一國不容二主。今聽臣言,則西蜀有泰山之安;不聽臣言,則主公有累卵之危矣。張松昨從荊州過,必與劉備同謀。可先斬張松,后絕劉備,則西川萬幸也。”璋曰:“曹操、張魯?shù)絹恚我跃苤?rdquo;權(quán)曰:“不如閉境絕塞,深溝高壘,以待時清。”璋曰:“賊兵犯界,有燒眉之急;若待時清,則是慢計也。”遂不從其言,遣法正行。又一人阻曰:“不可!不可!”璋視之,乃帳前從事官王累也。累頓首言曰:“主公今聽張松之說,自取其禍。”璋曰:“不然。吾結(jié)好劉玄德,實(shí)欲拒張魯也。”累曰:“張魯犯界,乃癬疥之疾;劉備入川,乃心腹之大患。況劉備世之梟雄,先事曹操,便思謀害;后從孫權(quán),便奪荊州。心術(shù)如此,安可同處乎?今若召來,西川休矣!”璋叱曰:“再休亂道!玄德是我同宗,他安肯奪我基業(yè)?”便教扶二人出。遂命法正便行。
法正離益州。徑取荊州,來見玄德。參拜已畢,呈上書信。玄德拆封視之。書曰:
族弟劉璋,再拜致書于玄德宗兄將軍麾下:久伏電天,蜀道崎嶇,未及赍貢,甚切惶愧。璋聞“吉兇相救,患難相扶”,朋友尚然,況宗族乎?今張魯在北,旦夕興兵,侵犯璋界,甚不自安。專人謹(jǐn)奉尺書,上乞鈞聽。倘念同宗之情,全手足之義,即日興師剿滅狂寇,永不唇齒,自有重酬。書不盡言,專候車騎。
玄德看畢大喜,設(shè)宴相待法正。酒過數(shù)巡,玄德屏退左右,密謂正曰:“久仰孝直英名,張別駕多談盛德。今獲聽教,甚慰平生。”法正謝曰:“蜀中小吏,何足道哉!蓋聞馬逢伯樂而嘶,人遇知已而死。張別駕昔日之言,將軍復(fù)有意乎?”玄德曰:備一身寄客,未嘗不傷感而嘆息。嘗思鷦鷯尚存一枝,狡兔猶藏三窟,何況人乎?蜀中豐余之地,非不欲??;奈劉季玉系備同宗,不忍相圖。”法正曰:“益州天府之國,非治亂之主,不可居也。今劉季玉不能用賢,此業(yè)不久必屬他人。今日自付與將軍,不可錯失。豈不聞‘逐兔先得’之語乎?將軍欲取,某當(dāng)效死。”玄德拱手謝曰:“尚容商議。”
當(dāng)日席散,孔明親送法正歸館舍。玄德獨(dú)坐沉吟。龐統(tǒng)進(jìn)曰:“事當(dāng)決而不決者,愚人也。主公高明,何多疑耶?”玄德問曰:“以公之意,當(dāng)復(fù)何如?”統(tǒng)曰:“荊州東有孫權(quán),北有曹操,難以得志。益州戶口百萬,土廣財富,可資大業(yè)。今幸張松、法正為內(nèi)助,此天賜也。何必疑哉?”玄德曰:“今與吾水火相敵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寬;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譎,吾以忠:每與操相反,事乃可成。若以小利而失信義于天下,吾不忍也。”龐統(tǒng)笑曰:“主公之言,雖合天理;奈離亂之時,用兵爭強(qiáng),固非一道。若拘執(zhí)常理,寸步不可行矣!宜從權(quán)變。且‘兼弱攻昧’、‘逆取順守’,湯、武之道也。若事定之后,報之以義,封為大國,何負(fù)于信?今日不取,終被他人取耳。主公幸熟思焉。”玄德乃恍然曰:“金石之言,當(dāng)銘肺腑。”于是遂請孔明,同議起兵西行??酌髟唬?ldquo;荊州重地,必須分兵守之。”玄德曰:“吾與龐士元、黃忠、魏延前往西川;軍師可與關(guān)云長、張翼德、趙子龍守荊州。”孔明應(yīng)允。于是孔明總守荊州;關(guān)公拒襄陽要路,當(dāng)青泥隘口;張飛領(lǐng)四郡巡江;趙云屯江陵,鎮(zhèn)公安。玄德令黃忠為前部,魏延為后軍,玄德自與劉封、關(guān)平在中軍,龐統(tǒng)為軍師,馬步兵五萬,起程西行。臨行時,忽廖化引一軍來降。玄德便教廖化輔佐增云長,以拒曹操。
是年冬月,引兵望西川進(jìn)發(fā)。行不數(shù)程,孟達(dá)接著,拜見玄德,說劉益州令某領(lǐng)兵五千遠(yuǎn)來迎接。玄德使人入益州,先報劉璋。璋便以書告報沿途州郡,供給錢糧。璋欲自出涪城親接玄德,即下令準(zhǔn)備車乘帳幔,旌旗鎧甲,務(wù)要鮮明。主薄黃權(quán)入諫曰:“主公此去,必被劉備之害,某食祿多年,不忍主公中他人奸計。望三思之!”張松曰:“黃權(quán)此言,疏間宗族之義,滋長寇盜之威,實(shí)無益于主公。”璋乃叱權(quán)曰:“吾意已決,汝何逆曰!”權(quán)叩首流血,近前口銜璋衣而諫。璋大怒,扯衣而起。權(quán)不放,頓落門牙兩個。璋喝左右,推出黃權(quán)。權(quán)大哭而歸。
璋欲行,一人叫曰:“主公不納黃公衡忠言,乃欲自就死地耶!”伏于階前而諫。璋視之,乃建寧俞元人也,姓李,名恢。叩首諫曰:“竊聞‘君有諍臣,父有諍子’。黃公衡忠義之言,必當(dāng)聽從。若容劉備入川,是猶迎虎于門也。”璋曰:“玄德是吾宗兄,安肯害吾?再言者必斬!”叱左右推出李恢。張松曰:“今蜀中文官各顧妻子,不復(fù)為主公效力;諸將恃功驕傲,各有外意。不得劉皇叔,則敵攻于外,民攻于內(nèi),必敗之道也。”璋曰:“公所謀深,于吾有益。”次日,上馬出榆橋門。人報:“從事王累,自用繩索倒吊于城門之上,一手執(zhí)諫章,一手仗劍;口稱如諫不從,自割斷其繩索,撞死于此地。”劉璋教取所執(zhí)諫章觀之。其略曰:
益州從事臣王累,泣血懇告:竊聞“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昔楚懷王不聽屈原之言,會盟于武關(guān),為秦所困。今主公輕離大郡,欲迎劉備于涪城,恐有去路而無回路矣。倘能斬張松于市,絕劉備之約,則蜀中老幼幸甚,主公之基業(yè)亦幸甚!
劉璋觀畢,大怒曰:“吾與仁人相會,如親芝蘭,汝何數(shù)侮于吾耶!”王累大叫一聲,自割斷其索,撞死于地。后人詩嘆曰:
倒掛城門捧諫章,拚將一死報劉璋。
黃權(quán)折齒終降備,矢節(jié)何如王累剛!
劉璋將三萬人馬往涪城來。后軍裝載資糧錢帛一千余輛,來接玄德。
卻說玄德前軍已到墊江。所到之處,一者是西川供給,二者是玄德號令嚴(yán)明,如有妄取百姓一物者斬;于是所到之處,秋亳無犯,百姓扶老攜幼,滿路瞻觀,焚香禮拜。玄德皆用好言撫慰。
卻說法正密謂龐統(tǒng)曰:“近張松有密書到此,言于涪城相會劉璋,便可圖之。機(jī)會切不可失。”統(tǒng)曰:“此意且勿言。待二劉相見,乘便圖之。若預(yù)走泄,于中有變。”法正乃秘而不言,涪城離成都三百六十里。璋已到,使人迎接玄德。兩軍皆屯于涪江之上。玄德入城,與劉璋相見,各敘兄弟之情。禮畢,揮淚訴告衷情。飲宴畢,各回寨中安歇。
璋謂眾官曰:“可笑黃權(quán)、王累等輩,不知宗兄之心,妄相猜疑。吾今日見之,真仁義之人也。吾得他為外援,又何慮曹操、張魯耶?非張松則失之矣。”乃脫所穿綠袍,并黃金五百兩,令人往成都賜與張松。時部下將佐劉璝、泠苞、張任、鄧賢等一班文武官曰:“主公且休歡喜。劉備柔中有剛,其心未可測,還宜防之。”璋笑曰:“汝等皆多慮。吾兄豈有二心哉!”眾皆嗟嘆而退。
卻說玄德歸到寨中。龐統(tǒng)入見曰:“主公今日席上見劉季玉動靜乎?”玄德曰:“季玉真誠實(shí)人也。”統(tǒng)曰:“季玉雖善,其臣劉璝、張任等皆有不平之色,其間吉兇未可保也。以統(tǒng)之計,莫若來日設(shè)宴,請季玉赴席;于壁衣中埋伏刀斧手一百人,主公擲杯為號,就筵上殺之。一擁入成都,刀不出鞘,弓不上弦,可坐而定也。”玄德曰:“季玉是吾同宗,誠心待吾;更兼吾初到蜀中,恩信未立:若行此事,上天不容,下民亦怨。公此謀,雖霸者亦不為也。”統(tǒng)曰:“此非統(tǒng)之謀,是法孝直得張松密書,言事不宜遲,只在早晚當(dāng)圖之。”言未已,法正入見曰:“某等非為自己,乃順天命也。”玄德曰:“劉季玉與吾同宗,不忍取之。”正曰:“明公差矣!若不如此,張魯與蜀有殺母之仇,必來攻取。明公遠(yuǎn)涉山川,驅(qū)馳士馬,既到此地,進(jìn)則有功,退則無益。若執(zhí)孤疑之心,遷延日久,大為失計。且恐機(jī)謀一泄,反為他人所算,不若乘此天與人歸之時,出其不意,早立基業(yè),實(shí)為上策。”龐統(tǒng)亦再三相勸。
正是:
人主幾番存厚道,才臣一意進(jìn)權(quán)謀。
未知玄德心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