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魯肅領(lǐng)了周瑜言語,徑來舟中相探孔明??酌鹘尤胄≈蹖ψ?。肅曰:“連日措辦軍務(wù),有失聽教。”孔明曰:“便是亮亦未與都督賀喜。”肅曰:“何喜?”孔明曰:“公瑾使先生來探亮知也不知,便是這件事可賀喜耳。”唬得魯肅失色問曰:“先生何由知之?”孔明曰:“這條計只好弄蔣干。曹操雖被一時瞞過,必然便省悟,只是不肯認錯耳。今蔡、張兩人既死,江東無患矣,如何不賀喜?吾聞曹操換毛玠、于禁為水軍都督,則這兩個手里,好歹送了水軍性命。”魯肅聽了,開口不得,把些言語支吾了半晌,別孔明而回??酌鲊谠唬?ldquo;望子敬在公瑾面前勿言亮先知此事??止膽讯始?,又要尋事害亮。”魯肅應(yīng)諾而去,回見周瑜,把上項事只得實說了。瑜大驚曰:“此人決不可留!吾決意斬之!”肅勸曰:“若殺孔明,卻被曹操笑也。”瑜曰:“吾自有公道斬之,教他死而無怨。”肅曰:“何以公道斬之?”瑜曰:“子敬休問,來日便見。”
次日,聚眾將于帳下,教請孔明議事??酌餍廊欢?。坐定,瑜問孔明曰:“即日將與曹軍交戰(zhàn)。水路交兵,當(dāng)以何兵器為先?”孔明曰:“大江之上,以弓箭為先。”瑜曰:“先生之言,甚合愚意。但今軍中正缺箭用,敢煩先生監(jiān)造十萬枝箭,以為應(yīng)敵之具。此系公事,先生幸勿推卻。”孔明曰:“都督見委,自當(dāng)效勞。敢問十萬枝箭,何時要用?”瑜曰:“十日之內(nèi),可完辦否?”孔明曰:“操軍即日將至,若候十日,必誤大事。”瑜曰:“先生料幾日可完辦?”孔明曰:“只消三日,便可拜納十萬枝箭。”瑜曰:“軍中無戲言。”孔明曰:“怎敢戲都督?愿納軍令狀:三日不辦,甘當(dāng)重罰。”瑜大喜,喚軍政司當(dāng)面取了文書,置酒相待曰:“待軍事畢后,自有酬勞。”孔明曰:“今日已不及,來日造起。至第三日,可差五百小軍到江邊搬箭。”飲了數(shù)杯,辭去。魯肅曰:“此人莫非詐乎?”瑜曰:“他自送死,非我逼他。今明白對眾要了文書,他便兩脅生翅,也飛不去。我只分付軍匠人等,教他故意遲延,凡應(yīng)用物件,都不與齊備。如此,必然誤了日期。那時定罪,有何理說?公今可去探他虛實,卻來回報。”
肅領(lǐng)命來見孔明??酌髟唬?ldquo;吾曾告子敬,休對公瑾說,他必要害我。不想子敬不肯為我隱諱,今日果然又弄出事來。三日內(nèi)如何造得十萬箭?子敬只得救我!”肅曰:“公自取其禍,我如何救得你?”孔明曰:“望子敬借我二十只船,每船要軍士三十人,船上皆用青布為幔,各束草千余個,分布兩邊。吾別有妙用。第三日包管有十萬枝箭。只不可又教公瑾得知;若彼知之,吾計敗矣。”肅允諾,卻不解其意?;貓笾荑?,果然不提起借船之事,只言孔明并不用箭竹、翎毛、膠漆等物,自有道理。瑜大疑曰:“且看他三日后如何回覆我。”
卻說魯肅私自撥輕快船二十只,各船三十余人,并布幔,束草等物,盡皆齊備,候孔明調(diào)用。第一日卻不見孔明動靜,第二日亦只不動。至第三日四更時分,孔明密請魯肅到船中。肅問曰:“公召我來何意?”孔明曰:“特請子敬同往取箭。”肅曰:“何處去?。?rdquo;孔明曰:“子敬休問,前去便見。”遂命將二十只船,用長索相連,徑望北岸進發(fā)。是夜大霧漫天,長江之中霧氣更甚,對面不相見??酌鞔僦矍斑M,果然是好大霧!前人有篇《大霧垂江賦》曰:
大哉長江!西接岷、峨,南控三吳,北帶九河。匯百川而入海,歷萬古以揚波。至若龍伯、海若,江妃、水母,長鯨千丈,天蜈九首,鬼怪異類,咸集而有。蓋夫鬼神之所憑依,英雄之所戰(zhàn)守也。
時也陰陽既亂,昧爽不分。訝長空之一色,忽大霧之四屯。雖輿薪而莫睹,惟金鼓之可聞。初若溟鯤,才隱南山之豹;漸而充塞,欲迷北海之鯤。然后上接高天,下垂厚地;渺乎蒼茫,浩乎無際。鯨鯢出水而騰波,蛟龍潛淵而吐氣。又如梅霖收溽,春陽釀寒;溟溟漠漠,浩浩漫漫。東失柴桑之岸,南無夏口之山。戰(zhàn)船千艘,俱沉淪于巖壑;漁舟一葉,驚出沒于波瀾。甚則穹昊無光,朝陽失色;返白晝?yōu)榛椟S,變丹山為水碧。雖大禹之智,不能測其淺深;離婁之明,焉能辨乎咫尺?
于是馮夷息浪,屏翳收功;魚鱉遁跡,鳥獸潛蹤。隔斷蓬萊之島,暗圍閶闔之宮。恍惚奔騰,如驟雨之將至;紛紜雜沓,若寒云之欲同。乃能中隱毒蛇,因之而為瘴癘;內(nèi)藏妖魅,憑之而為禍害。降疾厄于人間,起風(fēng)塵于塞外。小民遇之夭傷,大人觀之感慨。蓋將返元氣于洪荒,混天地為大塊。
當(dāng)夜五更時候,船已近曹操水寨??酌鹘贪汛活^西尾東,一帶擺開,就船上擂鼓吶喊。魯肅驚曰:“倘曹兵齊出,如之奈何?”孔明笑曰:“吾料曹操于重霧中必不敢出。吾等只顧酌酒取樂,待霧散便回。”
卻說曹寨中聽得擂鼓吶喊,毛玠、于禁二人慌忙飛報曹操。操傳令曰:“重霧迷江,彼軍忽至,必有埋伏,切不可輕動??蓳芩姽笫謥y箭射之。”又差人往旱寨內(nèi)喚張遼、徐晃各帶弓弩軍三千,火速到江邊助射。比及號令到來,毛玠、于禁怕南軍搶入水寨,已差弓弩手在寨前放箭;少頃,旱寨內(nèi)弓弩手亦到,約一萬余人,盡皆向江中放箭:箭如雨發(fā)。孔明教把船吊回,頭東尾西,逼近水寨受箭,一面擂鼓吶喊。待至日高霧散,孔明令收船急回。二十只船兩邊束草上,排滿箭枝??酌髁罡鞔宪娛魁R聲叫曰:“謝丞相箭!”比及曹軍寨內(nèi)報知曹操時,這里船輕水急,已放回二十余里,追之不及。曹操懊悔不已。
卻說孔明回船謂魯肅曰:“每船上箭約五六千矣。不費江東半分之力,已得十萬余箭。明日即將來射曹軍,卻不甚便!”肅曰:“先生真神人也!何以知今日如此大霧?”孔明曰:“為將而不通天文,不識地利,不知奇門,不曉陰陽,不看陣圖,不明兵勢,是庸才也。亮于三日前已算定今日有大霧,因此敢任三日之限。公瑾教我十日完辦,工匠料物,都不應(yīng)手,將這一件風(fēng)流罪過,明白要殺我。我命系于天,公瑾焉能害我哉!”魯肅拜服。
船到岸時,周瑜已差五百軍在江邊等候搬箭。孔明教于船上取之,可得十余萬枝,都搬入中軍帳交納。魯肅入見周瑜,備說孔明取箭之事。瑜大驚,慨然嘆曰:“孔明神機妙算,吾不如也!”后人有詩贊曰:一天濃霧滿長江,遠近難分水渺茫。驟雨飛蝗來戰(zhàn)艦,孔明今日伏周郎。
少頃,孔明入寨見周瑜。瑜下帳迎之,稱羨曰:“先生神算,使人敬服。”孔明曰:“詭譎小計,何足為奇。”瑜邀孔明入帳共飲。瑜曰:“昨吾主遣使來催督進軍,瑜未有奇計,愿先生教我。”孔明曰:“亮乃碌碌庸才,安有妙計?”瑜曰:“某昨觀曹操水寨,極是嚴(yán)整有法,非等閑可攻。思得一計,不知可否。先生幸為我一決之。”孔明曰:“都督且休言。各自寫于手內(nèi),看同也不同。”瑜大喜,教取筆硯來,先自暗寫了,卻送與孔明;孔明亦暗寫了。兩個移近坐榻,各出掌中之字,互相觀看,皆大笑。原來周瑜掌中字,乃一“火”字;孔明掌中,亦一“火”字。瑜曰:“既我兩人所見相同,更無疑矣。幸勿漏泄。”孔明曰:“兩家公事,豈有漏泄之理。吾料曹操雖兩番經(jīng)我這條計,然必不為備。今都督盡行之可也。”飲罷分散,諸將皆不知其事。
卻說曹操平白折了十五六萬箭,心中氣悶。荀攸進計曰:“江東有周瑜、諸葛亮二人用計,急切難破??刹钊巳|吳詐降,為奸細內(nèi)應(yīng),以通消息,方可圖也。”操曰:“此言正合吾意。汝料軍中誰可行此計?”攸曰:“蔡瑁被誅,蔡氏宗族,皆在軍中。瑁之族弟蔡中、蔡和現(xiàn)為副將。丞相可以恩結(jié)之,差往詐降東吳,必不見疑。”操從之,當(dāng)夜密喚二人入帳囑付曰:“汝二人可引些少軍士,去東吳詐降。但有動靜,使人密報。事成之后,重加封賞。休懷二心!”二人曰:“吾等妻子俱在荊州,安敢懷二心?丞相勿疑。某二人必取周瑜、諸葛亮之首,獻于麾下。”操厚賞之。次日,二人帶五百軍士,駕船數(shù)只,順風(fēng)望著南岸來。
且說周瑜正理會進兵之事,忽報江北有船來到江口,稱是蔡瑁之弟蔡和、蔡中,特來投降。瑜喚入。二人哭拜曰:“吾兄無罪,被操賊所殺。吾二人欲報兄仇,特來投降。望賜收錄,愿為前部。”瑜大喜,重賞二人,即命與甘寧引軍為前部。二人拜謝,以為中計。瑜密喚甘寧分付曰:“此二人不帶家小,非真投降,乃曹操使來為奸細者。吾今欲將計就計,教他通報消息。汝可殷勤相待,就里提防。至出兵之日,先要殺他兩個祭旗。汝切須小心,不可有誤。”甘寧領(lǐng)命而去。
魯肅入見周瑜曰:“蔡中、蔡和之降,多應(yīng)是詐,不可收用。”瑜叱曰:“彼因曹操殺其兄,欲報仇而來降,何詐之有?你若如此多疑,安能容天下之士乎?”肅默然而退,乃往告孔明??酌餍Χ谎?。肅曰:“孔明何故哂笑?”孔明曰:“吾笑子敬不識公瑾用計耳。大江隔遠,細作極難往來。操使蔡中、蔡和詐降,刺探我軍中事,公瑾將計就計,正要他通報消息。‘兵不厭詐’,公瑾之謀是也。”肅方才省悟。
卻說周瑜夜坐帳中,忽見黃蓋潛入中軍來見周瑜。瑜問曰:“公覆夜至,必有良謀見教?”蓋曰:“彼眾我寡,不宜久持,何不用火攻之?”瑜曰:“誰教公獻此計?”蓋曰:“某出自己意,非他人之所教也。”瑜曰:“吾正欲如此,故留蔡中、蔡和詐降之人,以通消息;但恨無一人為我行詐降計耳。”蓋曰:“某愿行此計。”瑜曰:“不受些苦,彼如何肯信?”蓋曰:“某受孫氏厚恩,雖肝腦涂地,亦無怨悔。”瑜拜而謝之曰:“君若肯行此苦肉計,則江東之萬幸也。”蓋曰:“某死亦無怨。”遂謝而出。
次日,周瑜鳴鼓大會諸將于帳下。孔明亦在座。周瑜曰:“操引百萬之眾,連絡(luò)三百余里,非一日可破。今令諸將各領(lǐng)三個月糧草,準(zhǔn)備御敵。”言未訖,黃蓋進曰:“莫說三個月,便支三十個月糧草,也不濟事!若是這個月破的,便破;若是這個月破不的,只可依張子布之言,棄甲倒戈,北面而降之耳!”周瑜勃然變色,大怒曰:“吾奉主公之命,督兵破曹,敢有再言降者必斬。今兩軍相敵之際,汝敢出此言,慢我軍心,不斬汝首,難以服眾!”喝左右將黃蓋斬訖報來。黃蓋亦怒曰:“吾自隨破虜將軍,縱橫東南,已歷三世,那有你來?”瑜大怒,喝令速斬。甘寧進前告曰:“公覆乃東吳舊臣,望寬恕之。”瑜喝曰:“汝何敢多言,亂吾法度!”先叱左右將甘寧亂棒打出。眾官皆跪告曰:“黃蓋罪固當(dāng)誅,但于軍不利。望都督寬恕,權(quán)且記罪。破曹之后,斬亦未遲。”瑜怒未息。眾官苦苦告求。瑜曰:“若不看眾官面皮,決須斬首!今且免死!”命左右:“拖翻打一百脊杖,以正其罪!”眾官又告免。瑜推翻案桌,叱退眾官,喝教行杖。將黃蓋剝了衣服,拖翻在地,打了五十脊杖。眾官又復(fù)苦苦求免。瑜躍起指蓋曰:“汝敢小覷我耶!且寄下五十棍。再有怠慢,二罪俱罰!”恨聲不絕而入帳中。
眾官扶起黃蓋,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扶歸本寨,昏絕幾次。動問之人,無不下淚。魯肅也往看問了,來至孔明船中,謂孔明曰:“今日公瑾怒責(zé)公覆,我等皆是他部下,不敢犯顏苦諫;先生是客,何故袖手旁觀,不發(fā)一語?”孔明笑曰:“子敬欺我。”肅曰:“肅與先生渡江以來,未嘗一事相欺。今何出此言?”孔明曰:“子敬豈不知公瑾今日毒打黃公覆,乃其計耶?如何要我勸他?”肅方悟??酌髟唬?ldquo;不用苦肉計,何能瞞過曹操?今必令黃公覆去詐降,卻教蔡中、蔡和報知其事矣。子敬見公瑾時,切勿言亮先知其計,只說亮也埋怨都督便了。”
肅辭去,入帳見周瑜。瑜邀入帳后。肅曰:“今日何故痛責(zé)黃公覆?”瑜曰:“諸將怨否?”肅曰:“多有心中不安者。”瑜曰:“孔明之意若何?”肅曰:“他也埋怨都督忒情薄。”瑜笑曰:“今番須瞞過他也。”肅曰:“何謂也?”瑜曰:“今日痛打黃蓋,乃計也。吾欲令他詐降,先須用苦肉計瞞過曹操,就中用火攻之,可以取勝。”肅乃暗思孔明之高見,卻不敢明言。
且說黃蓋臥于帳中,諸將皆來動問。蓋不言語,但長吁而已。忽報參謀闞澤來問。蓋令請入臥內(nèi),叱退左右。闞澤曰:“將軍莫非與都督有仇?”蓋曰:“非也。”澤曰:“然則公之受責(zé),莫非苦肉計乎?”蓋曰:“何以知之?”澤曰:“某觀公瑾舉動,已料著八九分。”蓋曰:“某受吳侯三世厚恩,無以為報,故獻此計以破曹操。吾雖受苦,亦無所恨。吾遍觀軍中,無一人可為心腹者。惟公素有忠義之心,敢以心腹相告。”澤曰:“公之告我,無非要我獻詐降書耳。”蓋曰:“實有此意。未知肯否?”闞澤欣然領(lǐng)諾。正是:
勇將輕身思報主,謀臣為國有同心。
未知闞澤所言若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