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二）

?司訓(xùn)

教官某，甚聾，而與一狐善，狐耳語之，亦能聞。每見上官，亦與狐俱，人不知其重聽也。積五六年，狐別而去，囑曰：“君如傀儡，非挑弄之，則五官俱廢。與其以聾取罪，不如早自高也。”某戀祿，不能從其言，應(yīng)對屢乖。學(xué)使欲逐之，某又求當(dāng)?shù)勒邽橹忣a。一日執(zhí)事文場，唱名畢，學(xué)使退與諸教官燕坐。教官各捫籍靴中，呈進(jìn)關(guān)說。已而學(xué)使笑問：“貴學(xué)何獨(dú)無所呈進(jìn)？”某茫然不解。近坐者肘之，以手入靴，示之勢。某為親戚寄賣房中偽器，輒藏靴中，隨在求售。因?qū)W使笑語，疑索此物，鞠躬起對曰：“有八錢者最佳，下官不敢呈進(jìn)。”一座匿笑。學(xué)使叱出之，遂免官。

異史氏曰：“平原獨(dú)無，亦中流之砥柱也。學(xué)使而求呈進(jìn)，固當(dāng)奉之以此。由是得免。冤哉！”

朱公子子青耳錄云：“東萊一明經(jīng)遲，司訓(xùn)沂水。性顛癡，凡同人咸集時(shí)，皆默不語；遲坐片時(shí)，不覺五官俱動(dòng)，笑啼并作，旁若無人焉者。若聞人笑聲，頓止。日儉鄙自奉，積金百余兩，自埋齋房，妻子亦不使知。一日獨(dú)坐，忽手足動(dòng)，少刻云：‘作惡結(jié)怨，受凍忍饑，好容易積蓄者，今在齋房。倘有人知，竟如何？’如此再四。一門斗在旁，殊亦不覺。次日遲出，門斗入，掘取而去。過二三日，心不自寧，發(fā)穴驗(yàn)視，則已空空。頓足拊膺，嘆恨欲死。”教職中可云千態(tài)百狀矣。

黑鬼

膠州李總鎮(zhèn)，買二黑鬼，其黑如漆。足革粗厚，立刃為途，往來其上，毫無所損，總鎮(zhèn)配以娼，生子而白，僚仆戲之，謂非其種。黑鬼亦疑，因殺其子，檢骨盡黑，始悔焉。公每令兩鬼對舞，神情亦可觀也。

織成

洞庭湖中，往往有水神借舟。遇有空船，纜忽自解，飄然游行。但聞空中音樂并作，舟人蹲伏一隅，瞑目聽之，莫敢仰視，任所往。游畢仍泊舊處。

有柳生，落第歸，醉臥舟上。笙樂忽作。舟人搖生不得醒，急匿艎下。俄有人捽生。生醉甚，隨手墮地，眠如故，即亦置之，少間，鼓吹鳴聒。生微醒，聞蘭麝充盈，睨之，見滿船皆佳麗。心知其異，目若瞑。少間傳呼織成，即有侍兒來，立近頰際，翠襪紫鳥，細(xì)瘦如指。心好之，隱以齒嚙其襪。少間，女子移動(dòng)，牽曳傾踣。上問之，因白其故。在上者怒，命即行誅。遂有武士入，捉縛而起。見南面一人，冠類王者，因行且語，曰：“聞洞庭君為柳氏，臣亦柳氏；昔洞庭落第，今臣亦落第；洞庭得遇龍女而仙，今臣醉戲一姬而死，何幸不幸之懸殊也！”王者聞之，喚回，問：“汝秀才下第者乎？”生諾。便授筆札，令賦《風(fēng)鬟霧鬢》。生固襄陽名士，而構(gòu)思頗遲，捉筆良久。上誚讓曰：“名士何得爾？”生釋筆自白：“昔《三都賦》十稔而成，以是知文貴工不貴速也。”王者笑聽之。自辰至午，稿始脫。王者覽之，大悅曰：“真名士也！”遂賜以酒。頃刻，異饌紛綸。方問對間，一吏捧簿進(jìn)白：“溺籍告成矣。”問：“人數(shù)幾何？”曰：“一百二十八人。”問：“簽差何人矣？”答云：“毛、南二尉。”生起拜辭，王者贈(zèng)黃金十斤，又水晶界方一握，曰：“湖中小有劫數(shù)，持此可免。”忽見羽葆人馬，紛立水面，王者下舟登輿，遂不復(fù)見，久之寂然。

舟人始自艎下出，蕩舟北渡，風(fēng)逆不得前。忽見水中有鐵貓浮出，舟人駭曰：“毛將軍出現(xiàn)矣！”各舟商人俱伏。又無何，湖中一木直立，筑筑搖動(dòng)。益懼曰：“南將軍又出矣！”少時(shí)，波浪大作，上翳天日，四顧湖舟，一時(shí)盡覆。生舉界方危坐舟中，萬丈洪濤至舟頓滅，以是得全。

既歸，每向人語其異，言：“舟中侍兒，雖未悉其容貌，而裙下雙鉤，亦人世所無。”后以故至武昌，有崔媼賣女，千金不售；蓄一水晶界方，言有能配此者，嫁之。生異之，懷界方而往。媼忻然承接，呼女出見，年十五六已來，媚曼風(fēng)流，更無倫比，略一展拜，反身入幃。生一見魂魄動(dòng)搖，曰：“小生亦蓄一物，不知與老姥家藏頗相稱否？”因各出相較，長短不爽毫厘。媼喜，便問寓所，請生即歸命輿，界方留作信。生不肯留，媼笑曰：“官人亦太小心！老身豈為一界方抽身竄去耶？”生不得已，留之。出則賃輿急返，而媼室已空，大駭。遍問居人，迄無知者。日已向西，形神懊喪，邑邑而返。中途，值一輿過，忽搴簾曰：“柳郎何遲也？”視之，則崔媼，喜問：“何之？”媼笑曰：“必將疑老身拐騙者矣。別后，適有便輿，頃念官人亦僑寓，措辦良艱，故遂送女歸舟耳。”生邀回車，媼必不可。生倉皇不能確信，急奔入舟，女果及一婢在焉。見生入，含笑承迎。生見翠襪紫履，與舟中侍兒妝飾，更無少別。心異之，徘徊凝注，女笑曰：“眈耽注目，生平所未見耶？”生益俯窺之，則襪后齒痕宛然，驚曰：“卿織成耶？”女掩口微哂。生長揖曰：“卿果神人，早請直言，以祛煩惑。”女曰：“實(shí)告君：前舟中所遇，即洞庭君也。仰慕鴻才，便欲以妾相贈(zèng)；因妾過為王妃所愛，故歸謀之。妾之來從妃命也。”生喜，沐手焚香，望湖朝拜。乃歸。

后詣武昌，女求同去，將便歸寧。既至洞庭，女拔釵擲水，忽見一小舟自湖中出，女躍登如飛鳥集，轉(zhuǎn)瞬已杳。生坐船頭，于沒處凝盼之。遙遙一樓船至，既近窗開，忽如一彩禽翔過，則織成至矣。一人自窗中遞擲金珠珍物甚多，皆妃賜也。自是，歲一兩覲以為常。故生家富有珠寶，每出一物，世家所不識(shí)焉。

相傳唐柳毅遇龍女，洞庭君以為婿。后遜位于毅。又以毅貌文，不能攝服水怪，付以鬼面，晝戴夜除；久之漸習(xí)忘除，遂與面合而為一。毅覽鏡自慚。故行人泛湖，或以手指物，則疑為指己也；以手覆額，則疑其窺己也；風(fēng)波輒起，舟多覆。故初登舟，舟人必以此告戒之。不則設(shè)牲牢祭享乃得渡。許真君偶至湖，浪阻不得行。真君怒，執(zhí)毅付郡獄。獄吏檢囚，恒多一人，莫測其故。一夕毅示夢郡伯，哀求拔救。伯以幽明異路，謝辭之。毅云：“真君于某日臨境，但為求懇，必合有濟(jì)。”既而真君果至，因代求之，遂得釋。嗣后湖禁稍平。

竹青

魚客，湖南人，忘其郡邑。家貧，下第歸，資斧斷絕。羞于行乞，餓甚，暫憩吳王廟中，拜禱神座。出臥廊下，忽一人引去見王，跪白曰：“黑衣隊(duì)尚缺一卒，可使補(bǔ)缺。”王曰：“可。”即授黑衣。既著身，化為烏，振翼而出。見烏友群集，相將俱去，分集帆檣。舟上客旅，爭以肉向上拋擲。群于空中接食之。因亦尤效，須臾果腹。翔棲樹杪，意亦甚得。逾二三日，吳王憐其無偶，配以雌，呼之“竹青”。雅相愛樂。魚每取食，輒馴無機(jī)，竹青恒勸諫之，卒不能聽。一日有滿兵過，彈之中胸。幸竹青銜去之，得不被擒。群烏怒，鼓翼扇波，波涌起，舟盡覆。竹青仍投餌哺魚。魚傷甚，終日而斃。忽如夢醒，則身臥廟中。先是居人見魚死，不知誰何，撫之未冷，故不時(shí)令人邏察之。至是訊知其由，斂資送歸。

后三年，復(fù)過故所，參謁吳王。設(shè)食，喚烏下集群啖，祝曰：“竹青如在，當(dāng)止。”食已并飛去。后領(lǐng)薦歸，復(fù)謁吳王廟，薦以少牢。已，乃大設(shè)以饗烏友，又祝之。是夜宿于湖村，秉燭方坐，忽幾前如飛鳥飄落；視之則二十許麗人，囅然曰：“別來無恙乎？”魚驚問之，曰：“君不識(shí)竹青耶？”魚喜，詰所來。曰：“妾今為漢江神女，返故鄉(xiāng)時(shí)常少。前烏使兩道君情，故來一相聚也。”魚益欣感，宛如夫妻之久別，不勝歡戀。生將偕與俱南，女欲邀與俱西，兩謀不決。寢初醒，則女已起。開目，見高堂中巨燭熒煌，竟非舟中。驚起，問：“此何所？”女笑曰：“此漢陽也。妾家即君家，何必南！”天漸曉，婢媼紛集，酒炙已進(jìn)。就廣床上設(shè)矮幾，夫婦對酌。魚問：“仆何在？”答：“在舟上。”生慮舟人不能久待，女言：“不妨，妾當(dāng)助君報(bào)之。”于是日夜談宴，樂而忘歸。

舟人夢醒，忽見漢陽，駭絕。仆訪主人，杳無音信。舟人欲他適，而纜結(jié)不解，遂共守之。積兩月余，生忽憶歸，謂女曰：“仆在此，親戚斷絕。且卿與仆，名為琴瑟，而不一認(rèn)家門，奈何？”女曰：“無論妾不能往；縱往，君家自有婦，將何以處妾乎？不如置妾于此，為君別院可耳。”生恨道遠(yuǎn)不能時(shí)至，女出黑衣，曰：“君向所著舊衣尚在。如念妾時(shí)，衣此可至，至?xí)r為君解之，”乃大設(shè)肴珍，為生祖餞。即醉而寢，醒則身在舟中，視之洞庭舊泊處也。舟人及仆俱在，相視大駭，詰其所往，生故悵然自驚。枕邊一襆，檢視，則女贈(zèng)新衣襪履，黑衣亦折置其中。又有繡橐維縶腰際，探之，則金資充牣焉。于是南發(fā)，達(dá)岸，厚酬舟人而去。

歸家數(shù)月，苦憶漢水，因潛出黑衣著之，兩脅生翼，翕然凌空，經(jīng)兩時(shí)許，已達(dá)漢水?；叵柘乱?，見孤嶼中有樓舍一簇，遂飛墮。有婢子已望見之，呼曰：“官人至矣！”無何，竹青出，命眾手為緩結(jié)，覺羽毛劃然盡脫。握手入舍，曰：“郎來恰好，妾旦夕臨蓐矣。”生戲問曰：“胎生乎？卵生乎？”女曰：“妾今為神，則皮骨已硬，應(yīng)與曩異。”越數(shù)日果產(chǎn)，胎衣厚裹如巨卵然，破之男也。生喜，名之“漢產(chǎn)”。三日后，漢水神女皆登堂，以服食珍物相賀。并皆佳妙，無三十以上人。俱入室就榻，以拇指按兒鼻，名曰：“增壽”。既去，生問：“適來者皆誰何？”女曰：“此皆妾輩。其末后著藉白者，所謂‘漢皋解珮’，即其人也。”居數(shù)月，女以舟送之，不用帆楫，飄然自行。抵陸，已有人縶馬道左，遂歸。由此往來不絕。

積數(shù)年，漢產(chǎn)益秀美，生珍愛之。妻和氏苦不育，每思一見漢產(chǎn)。生以情告女。女乃治任，送兒從父歸，約以三月。既歸，和愛之過于己出，過十余月不忍令返。一日暴病而殤，和氏悼痛欲死。生乃詣漢告女。入門，則漢產(chǎn)赤足臥床上，喜以問女。女曰：“君久負(fù)約。妾思兒，故招之也。”生因述和氏愛兒之故。女曰：“待妾再育，令漢產(chǎn)歸。”又年余，女雙生男女各一：男名“漢生”，女名“玉珮”。生遂攜漢產(chǎn)歸，然歲恒三四往，不以為便，因移家漢陽。漢產(chǎn)十二歲入郡庠。女以人間無美質(zhì)，招去，為之娶婦，始遣歸。婦名“卮娘”，亦神女產(chǎn)也。后和氏卒，漢生及妹皆來擗踴。葬畢，漢產(chǎn)遂留；生攜漢生、玉珮去，自此不返。

段氏

段瑞環(huán)，大名富翁也。四十無子。妻連氏最妒，欲買妾而不敢。私一婢，連覺之，撻婢數(shù)百，鬻諸河間欒氏之家。段日益老，諸侄朝夕乞貸，一言不相應(yīng)，怒征聲色。段思不能給其求，而欲嗣一侄，則群侄阻撓之，連之悍亦無所施，始大悔。憤曰：“翁年六十余，安見不能生男！”遂買兩妾，聽夫臨幸，不之問。居年余，二妾皆有身，舉家皆喜。于是氣息漸舒，凡諸侄有所強(qiáng)取，輒惡聲梗拒之。無何，一妾生女，一妾生男而殤。夫妻失望。又將年余，段中風(fēng)不起，諸侄益肆，牛馬什物競自取去。連詬斥之，輒反唇相稽。無所為計(jì)，朝夕嗚哭。段病益劇，尋死。諸侄集柩前議析遺產(chǎn)，連雖痛切，然不能禁止之。但留沃墅一所，贍養(yǎng)老稚，侄輩不肯。連曰：“汝等寸土不留，將令老嫗及呱呱者餓死耶！”日不決，惟忿哭自撾。忽有客入吊，直趨靈所，俯仰盡哀。哀已，便就苫次。眾詰為誰，客曰：“亡者吾父也。”眾益駭。客從容自陳。

先是，婢嫁欒氏，逾五六月，生子懷，欒撫之等諸男。十八歲入泮。后欒卒，諸兄析產(chǎn)置不與堵欒齒。懷問母，始知其故，曰：“既屬兩姓，各有宗祏，何必在此承人百畝田哉！”乃命騎詣段，而段已死。言之鑿鑿，確可信據(jù)。連方忿痛，聞之大喜，直出曰：“我今亦復(fù)有兒！諸所假去牛馬什物，可好自送還；不然，有訟興也！”諸侄相顧失色，漸引去。懷乃攜妻來，共居父憂。諸段不平，共謀逐懷。懷知之，曰：“欒不以為欒，段復(fù)不以為段，我安適歸乎！”忿欲質(zhì)官，諸戚黨為之排解，群謀亦寢。而連以牛馬故不肯已，懷勸置之，連曰：“我非為牛馬也，雜氣集滿胸，汝父以憤死，我所以吞聲忍泣者，為無兒耳。今有兒，何畏哉！前事汝不知狀，待予自質(zhì)審。”懷固止之，不聽，具詞赴宰控。宰拘諸段，審狀，連氣直詞惻，吐陳泉涌。宰為動(dòng)容，并懲諸段，追物給主。既歸，其兄弟之子有不與黨謀者，招之來，以所追物盡散給之。連七十余歲，將死，呼女及孫媳囑曰：“汝等志之：如三十不育，便當(dāng)?shù)滟|(zhì)釵珥，為夫納妾。無子之情狀實(shí)難堪也！”

異史氏曰：“連氏雖妒，而能疾轉(zhuǎn)，宜天以有后伸其氣也。觀其慷慨激發(fā)，吁！亦杰矣哉！”

濟(jì)南蔣稼，其妻毛氏不育而妒。嫂每勸諫，不聽，曰：“寧絕嗣，不令送眼流眉者忿氣人也！”年近四旬，頗以嗣續(xù)為念。欲繼兄子，兄嫂俱諾，而故悠忽之。兒每至叔所，夫妻餌以甘脃，問曰：“肯來吾家乎？”兒亦應(yīng)之。兄私囑兒曰：“倘彼再問，答以不肯。如問何故不肯，答云：‘待汝死后，何愁田產(chǎn)不為吾有。’”一日稼出遠(yuǎn)賈，兒復(fù)來。毛又問，兒即以父言對。毛大怒曰：“妻孥在家，固日日盤算吾田產(chǎn)耶！其計(jì)左矣！”逐兒出，立招媒媼為夫買妾。及夫歸，時(shí)有賣婢者其價(jià)昂，傾資不能取盈，勢將難成。其兄恐遲而變悔，遂暗以金付媼，偽稱為媼轉(zhuǎn)貸者玉成之。毛大喜，遂買婢歸。毛以情告夫，夫怒，與兄絕。年余妾生子。夫妻大喜。毛曰：“媼不知假貸何人，年余竟不置問，此德不可忘。今子已生，尚不償母價(jià)也！”稼乃囊金詣媼，媼笑曰：“當(dāng)大謝大官人。老身一貧如洗，誰敢貸一金者。”具以實(shí)告。稼感悟，歸告其妻，相為感泣。遂治具邀兄嫂至，夫婦皆膝行，出金償兄，兄不受，盡歡而散。后稼生三子。

狐女

伊袞，九江人。夜有女來相與寢處。心知為狐，而愛其美，秘不告人，父母亦不知也。久而形體支離。父母窮詰，始實(shí)告之。父母大憂，使人更代伴寢，兼施敕勒，卒不能禁。翁自與同衾，則狐不至；易人則又至。伊問狐，狐曰：“世俗符咒何能制我。然俱有倫理，豈有對翁行淫者！”翁聞之，益伴子不去，狐遂絕。后值叛寇橫恣，村人盡竄，一家相失。伊奔入昆侖山，四顧荒涼。日既暮，心恐甚。忽見一女子來，近視之，則狐女也。離亂之中，相見忻慰。女曰：“日已西下，君姑止此。我相佳地，暫創(chuàng)一室以避虎狼。”乃北行數(shù)武，遂蹲莽中，不知何作。少頃返，拉伊南去，約十余步，又曳之回。忽見大木千章，繞一高亭，銅墻鐵柱，頂類金箔；近視則墻可及肩，四圍并無門戶，而墻上密排坎窞，女以足踏之而過，伊亦從之。既入，疑金屋非人工可造，問所自來。女笑曰：“君子居之，明日即以相贈(zèng)。金鐵各千萬，計(jì)半生吃著不盡矣。”既而告別。伊苦留之，乃止。曰：“被人厭棄，已拚永絕；今又不能自堅(jiān)矣。”及醒，狐女不知何時(shí)已去。天明，逾垣而出?；匾暸P處并無亭屋，惟四針插指環(huán)內(nèi)，覆脂合其上；大樹則叢荊老棘也。

張氏婦

凡大兵所至，其害甚于盜賊，蓋盜賊人猶得而仇之，兵則人所不敢仇也。其少異于盜者，特不敢輕于殺人耳。甲寅歲，三藩作反，南征之士，養(yǎng)馬袞郡，雞犬廬舍一空，婦女皆被淫污。時(shí)遭霪雨，田中潴水為湖，民無所匿，遂乘桴入高粱叢中。兵知之，裸體乘馬，入水搜淫，鮮有遺脫。惟張氏婦不伏，公然在家。有廚舍一所，夜與夫掘坎深數(shù)尺，積茅焉；覆以薄，加席其上，若可寢處。自炊灶下。有兵至，則出門應(yīng)給之。二蒙古兵強(qiáng)與淫，婦曰：“此等事，豈可對人行者？”其一微笑，啁嗻而出。婦與入室，指席使先登。薄折，兵陷。婦又另取席及薄覆其上，故立坎邊，以誘來者。少間，其一復(fù)入。聞坎中號，不知何處，婦以手笑招之曰：“在此處。”兵踏席，又陷。婦乃益投以薪，擲火其中?；鸫鬅?，屋焚。婦乃呼救?；鸺认?，燔尸焦臭。人問之，婦曰：“兩豬恐害于兵，故納坎中耳。”由此離村數(shù)里，于大道旁并無樹木處，攜女紅往坐烈日中。村去郡遠(yuǎn)，兵來率乘馬，頃刻數(shù)至。笑語啁嗻，雖多不解，大約調(diào)弄之語。然去道不遠(yuǎn)，無一物可以蔽身，輒去，數(shù)日無患。一日一兵至，甚無恥，就烈日中欲淫婦。婦含笑不甚拒。隱以針刺其馬，馬輒噴嘶，兵遂縶馬股際，然后擁婦。婦出巨錐猛刺馬項(xiàng)，馬負(fù)痛奔駭。韁系股不得脫，曳馳數(shù)十里，同伍始代捉之。首軀不知處，韁上一股，儼然在焉。

異史氏曰：“巧計(jì)六出，不失身于悍兵。賢哉婦乎，慧而能貞！”

于子游

海濱人說：一日海中忽有高山出，居人大駭。一秀才寄宿漁舟，沾酒獨(dú)酌。夜闌，一少年人，儒服儒冠，自稱：“于子游。”言詞風(fēng)雅。秀才悅，便與歡飲。飲至中夜，離席言別，秀才曰：“君家何處？玄夜茫茫，亦太自苦。”答云：“仆非土著，以序近清明，將隨大王上墓。眷口先行，大王姑留憩息，明日辰刻發(fā)矣。宜歸早治任也。”秀才亦不知大王何人。送至鷁首，躍身入水，撥刺而去，乃知為魚妖也。次日，見山峰浮動(dòng)，頃刻已沒。始知山為大魚，即所云大王也。

俗傳清明前，海中大魚攜兒女往拜其墓，信有之乎？康熙初年，萊郡潮出大魚，鳴號數(shù)日，其聲如牛。既死，荷擔(dān)割肉者一道相屬。魚大盈畝，翅尾皆具；獨(dú)無目珠?？羯钊缇疂M之。割肉者誤墮其中輒溺死?；蛟疲?ldquo;海中貶大魚則去其目，以目即夜光珠”云。

男妾

一官紳在揚(yáng)州買妾，連相數(shù)家，悉不當(dāng)意。惟一媼寄居賣女，女十四五，豐姿姣好，又善諸藝。大悅，以重價(jià)購之。至夜入衾，膚膩如脂。喜捫私處，則男子也。駭極，方致窮詰。蓋買好僮，加意修飾，設(shè)局以騙人耳。黎明，遣家人尋媼，則已遁去無蹤。中心懊喪，進(jìn)退莫決。適浙中同年某來訪，因?yàn)楦嬖V。某便索觀，一見大悅，以原價(jià)贖之而去。異史氏白：“茍遇知音，即與以南威不易。何事無知婆子多作一偽境哉！”

汪可受

湖廣黃梅縣汪可受能記三生：一世為秀才，讀書僧寺。僧有牝馬產(chǎn)騾駒，愛而奪之。后死，冥王稽籍，怒其貪暴，罰使為騾償寺僧。既生，僧愛護(hù)之，欲死無間。稍長，輒思投身澗谷，又恐負(fù)豢養(yǎng)之恩，冥罰益甚，遂安之。數(shù)年孽滿自斃。生一農(nóng)人家。墮蓐能言，父母以為不祥，殺之，乃生汪秀才家。秀才近五旬，得男甚喜。汪生而了了，但憶前生以早言死，遂不敢言，至三四歲人皆以為啞。一日父方為文，適有友人過訪，投筆出應(yīng)客。汪入見父作，不覺技癢，代成之。父返見之，問：“何人來？”家人曰：“無之。”父大疑。次日故書一題置幾上，旋出；少間即返，翳行悄步而入。則見兒伏案間，稿已數(shù)行，忽睹父至，不覺出聲，跪求免死。父喜，握手曰：“吾家止汝一人，既能文，家門之幸也，何自匿為？”由是益教之讀。少年成進(jìn)士，官至大同巡撫。

牛犢

楚中一農(nóng)人赴市歸，暫休于途。有術(shù)人后至，止與傾談。忽瞻農(nóng)人曰：“子氣色不祥，三日內(nèi)當(dāng)退財(cái)，受官刑。”農(nóng)人曰：“某官稅已完，生平不解爭斗，刑何從至？”術(shù)人曰：“仆亦不知。但氣色如此，不可不慎之也！”農(nóng)人頗不深信，拱別而歸。次日牧犢于野，有驛馬過，犢望見誤以為虎，直前觸之，馬斃。役報(bào)農(nóng)人至官，官薄懲之，使償其馬。蓋水牛見虎必斗，故販牛者露宿，輒以牛自衛(wèi)；遙見馬過，急驅(qū)避之，恐其誤也。

王大

李信，博徒也。晝臥，忽見昔年博友王大，馮九來邀與敖戲，李亦忘其為鬼，忻然從之。既出，王大往邀村中周子明，馮乃導(dǎo)李先行，入村東廟中。少頃周果同王至，馮出葉子約與撩零，李曰：“倉卒無博資，辜負(fù)盛邀，奈何？”周亦云然。王云：“燕子谷黃八官人放利債，同往貸之，宜必諾允。”于是四人并去。

飄忽間至一大村，村中甲第連垣，王指一門，曰：“此黃公子家。”內(nèi)一者仆出，王告以意，仆即入白。旋出，奉公子命請王、李相會(huì)。入見公子，年十八九，笑語藹然。便以大錢一提付李，曰：“知君愨直，無妨假貸；周子明我不能信之也。”王委曲代為請。公子要李署保，李不肯。王從旁慫恿之，李乃諾。亦授一千而出。便以付周，且述公子之意，以激其必償。

出谷，見一婦人來，則村中趙氏妻，素喜爭善罵。馮曰：“此處無人，悍婦宜小祟之。”遂與捉返入谷。婦大號，馮掬土塞其口。周贊曰：“此等婦，只宜椓杙陰中！”馮乃捋褲，以長石強(qiáng)納之，婦若死。眾乃散去，復(fù)入廟，相與賭博。

自午至夜分，李大勝，馮、周資皆空。李因以厚資增息悉付王，使代償黃公子；王又分給周、馮，局復(fù)合。居無何聞人聲紛拏，一人奔入曰：“城隍老爺親捉博者，今至矣！”眾失色。李舍錢逾垣而逃。眾顧資皆被縛。既出，果見一神人坐馬上，馬后縶博徒二十余人。天未明已至邑城，門啟而入。至衙署，城隍南面坐，喚人犯上，執(zhí)籍呼名。呼已，并令以利斧斫去將指，乃以墨朱各涂兩目，游市三周訖。押者索賄而后去其墨朱，眾皆賂之。獨(dú)周不肯，辭以囊空；押者約送至家而后酬之，亦不許。押者指之曰：“汝真鐵豆，炒之不能爆也！”遂拱手去。周出城，以唾濕袖，且行且拭。及河自照，墨朱未去，掬水盥之，堅(jiān)不可下，悔恨而歸。

先是，趙氏婦以故至母家，日暮不歸，夫往迎之，至谷口，見婦臥道周。睹狀，知其遇鬼，去其泥塞，負(fù)之而歸。漸醒能言，始知陰中有物，宛轉(zhuǎn)抽拔而出。乃述其遭。趙怒，遽赴邑宰，訟李及周。牒下，李初醒；周尚沉睡，狀類死。宰以其誣控，答趙械婦，夫妻皆無理以自申。越日周醒，目眶忽變一赤一黑，大呼指痛。視之筋骨已斷，惟皮連之，數(shù)日尋墮。目上墨朱，深入肌理。見者無不掩笑。一日，見王大來索負(fù)。周厲聲但言無錢，王忿而去。家人問之，始知其故。共以神鬼無情，勸償之。周齦齦不可，且曰：“今日官宰皆左袒賴債者，陰陽應(yīng)無二理，況賭債耶！”

次日，有二鬼來，謂黃公子具呈在邑，拘赴質(zhì)審；李信亦見隸來取作間證，二人一時(shí)并死。至村外相見，王、馮俱在。李謂周曰：“君尚帶赤墨眼，敢見官耶？”周仍以前言告。李知其吝，乃曰：“汝既昧心，我請見黃八官人，為汝還之。”遂共詣公子所。李入而告以故，公子不可，曰：“負(fù)欠者誰，而取償于子？”出以告周，因謀出資，假周進(jìn)之。周益忿，語侵公子。鬼乃拘與俱行。無何至邑，入見城隍。城隍呵曰：“無賴賊！涂眼猶在，又賴債耶！”周曰：“黃公子出利債誘某博賭，遂被懲創(chuàng)。”城隍喚黃家仆上，怒曰：“汝主人開場誘賭，尚討債耶？”仆曰：“取資時(shí)，公子不知其賭。公子家燕子谷，捉獲博徒在觀音廟，相去十余里。公子從無設(shè)局場之事。”城隍顧周曰：“取資悍不還，反被捏造！人之無良，至汝而極！”欲笞之。周又訴其息重，城隍曰：“償幾分矣？”答云：“實(shí)尚未有所償。”城隍怒曰：“本資尚欠，而論息耶？”答三十，立押償主。二鬼押至家，索賄，不令即活，縛諸廁內(nèi)，令示夢家人。家人焚楮錠二十提，火既滅，化為金二兩、錢二千。周乃以金酬債，以錢賂押者，遂釋令歸。既蘇，臀瘡墳起，膿血崩潰，數(shù)月始痊。后趙氏婦不敢復(fù)罵；而周以四指帶赤墨眼，賭如故。此以知博徒之非人矣！

異史氏曰：“世事之不平，皆由為官者矯枉之過正也。昔日富豪以倍稱之息折奪良家子女，人無敢言者；不然，函刺一投，則官以三尺法左袒之。故昔之民社官，皆為勢家役耳。迨后賢者鑒其弊，又悉舉而大反之。有舉人重資作巨商者，衣錦厭粱肉，家中起樓閣、買良沃。而竟忘所自來。一取償則怒目相向。質(zhì)諸官，官則曰：‘我不為人役也。’嗚呼！是何異懶殘和尚，無工夫?yàn)樗兹耸脺I哉！余嘗謂昔之官諂，今之官謬；諂者固可誅，謬者亦可恨也。放資而薄其息，何嘗專有益于富人乎？

張石年宰淄川，最惡博。其涂面游城亦如冥法，刑不至墮指，而賭以絕。蓋其為官甚得鉤距法。方簿書旁午時(shí)，每一人上堂，公偏暇，里居、年齒、家口、生業(yè)，無不絮絮問。問已，始勸勉令去，有一人完稅一繳單，自分無事，呈單欲下。公止之。細(xì)問一過，曰：“汝何博也？”其人力辯生平不解博。公笑曰：“腰中尚有博具。”搜之果然。人以為神，而并不知其何術(shù)。

樂仲

樂仲，西安人。父早喪，母遺腹生仲。母好佛，不茹葷酒。仲既長，嗜飲善啖，竊腹誹母，每以肥甘勸進(jìn)，母咄之。后母病，彌留，苦思肉。仲急無所得肉，刲左股獻(xiàn)之。病稍瘥，悔破戒，不食而死。仲哀悼益切，以利刃益刲右股見骨。家人共救之，裹帛敷藥，尋愈。心念母苦節(jié)，雙又母愚，遂焚所供佛像，立主祀母，醉后輒對哀哭，年二十始娶，身猶童子。娶三日，謂人曰：“男女居室，天下之至穢，我實(shí)不為樂！”遂去妻。妻父顧文淵，浼戚求返，請之三四，仲必不可。遲半年，顧遂醮女。仲鰥居二十年，行益不羈，奴隸優(yōu)伶皆與飲，里黨乞求不靳與；有言嫁女無釜者，揭灶頭舉贈(zèng)之。自乃從鄰借釜炊。諸無行者知其性，朝夕騙賺之?；蛞再€博無資，故對之欷歔，言追呼急，將鬻其子。仲措稅金如數(shù)，傾囊遺之；及租吏登門，自始典質(zhì)營辦。以故，家日益落。

先是，仲殷饒，同堂子弟爭奉事之，家中所有任其取攜，莫之較；及仲蹇落，存問絕少，仲曠達(dá)不為意。值母忌辰，仲適病，不能上墓，欲遣子弟代祀，諸子弟皆謝以故，仲乃酹諸室中，對主號痛，無嗣之戚，頗縈懷抱。因而病益劇。瞀亂中覺有人撫摩之，目微啟，則母也。驚問：“何來？”母曰：“緣家中無人上墓，故來就享，即視汝病。”問：“母向居何所？”母曰：“南海。”撫摩既已，遍體生涼。開目四顧，渺無一人，病瘥。

既起，思朝南海。會(huì)鄰村有結(jié)香社者，即賣田十畝，挾資求偕。社人嫌其不潔，共擯絕之。乃隨從同行。途中牛酒薤蒜不戒，眾更惡之，乘其醉睡，不告而去。仲即獨(dú)行。至閩，遇友人邀飲，有名妓瓊?cè)A在座。適言南海之游，瓊?cè)A愿附以行。仲喜，即待趨裝，遂與俱發(fā)，雖寢食與共，而毫無所私。及至南海，社中人見其載妓而至，更非笑之，鄙不與同朝，仲與瓊?cè)A知其意，乃俟其先拜而后拜之。眾拜時(shí)，恨無現(xiàn)示。及二人拜，方投地，忽見遍海皆蓮花，花上瓔珞垂珠；瓊?cè)A見為菩薩，仲見花朵上皆其母。因急呼奔母，躍入從之。眾見萬朵蓮花，悉變霞彩，障海如錦。少間云靜波澄，一切都杳，而仲猶身在海岸。亦不自解其何以得出，衣履并無沾濡。望海大哭，聲震島嶼。瓊?cè)A挽勸之，愴然下剎，命舟北渡。

途中有豪家招瓊?cè)A去，仲獨(dú)憩逆旅。有童子方八九歲，丐食肆中，貌不類乞兒。細(xì)詰之，則被逐于繼母，心憐之，兒依依左右，苦求拔拯，仲遂攜與俱歸。問其姓氏，則曰：“阿辛，姓雍，母顧氏。嘗聞母言：“適雍六月，遂生余。余本樂姓。”仲大驚。自疑生平一度，不應(yīng)有子。因問樂居何鄉(xiāng)，答云不知。但母沒時(shí)，付一函書，囑勿遺失。”仲急索書。視之，則當(dāng)年與顧家離婚書也。驚曰：“真吾兒也！”審其年月良確，顏慰心愿。然家計(jì)日疏，居二年，割畝漸盡，竟不能畜僮仆。

一日，父子方自炊，忽有麗人入，視之，則瓊?cè)A也，驚問：“何來？”笑曰：“業(yè)作假夫妻，何又問也？向不即從者，徒以有老嫗在；今已死。顧念不從人無以自庇；從人則又無以自潔。計(jì)兩全者，無如從君，是以不憚千里。”遂解裝代兒炊。仲良喜。至夜父子同寢如故，另治一室居瓊?cè)A。兒母之，瓊?cè)A亦善撫兒。戚黨聞之，皆餪仲，兩人皆樂受之。客至，瓊?cè)A悉為治具，仲亦不問所自來。瓊?cè)A漸出金珠贖故產(chǎn)，廣置婢仆牛馬，日益繁盛。仲每謂瓊?cè)A曰：“我醉時(shí)，卿當(dāng)避匿，勿使我見。”華笑諾之。一日大醉，急喚瓊?cè)A。華艷妝出；仲睨之良久，大喜，蹈舞若狂，曰：“吾悟矣！”頓醒。覺世界光明，所居廬舍盡為瓊樓玉宇，移時(shí)始已。從此不復(fù)飲市上，惟日對瓊?cè)A飲。華茹素，以茶茗侍。

一日微醺，命瓊?cè)A按股，見股上刲痕，化為兩朵赤菡萏，隱起肉際。奇之。仲笑曰：“卿視此花放后，二十年假夫妻分手矣。”瓊?cè)A信之。既為阿辛完婚，瓊?cè)A漸以家付新婦，與仲別院居。子?jì)D三日一朝，事非疑難不以告。役二婢：一溫酒，一瀹茗而已。一日瓊?cè)A至兒所，兒媳咨白良久，共往見父。入門，見父白足坐榻上。聞聲，開眸微笑曰：“母子來大好！”即復(fù)瞑。瓊?cè)A大驚曰：“君欲何為？”視其股上，蓮花大放。試之，氣已絕。即以兩手捻合其花，且祝曰：“妾千里從君，大非容易。為君教子訓(xùn)婦，亦有微勞。即差二三年，何不一少待也？”移時(shí)，仲忽開眸笑曰：“卿自有卿事，何必又牽一人作伴也？無已，姑為卿留。”瓊?cè)A釋手，則花已復(fù)合。于是言笑如初。

積三年余，瓊?cè)A年近四旬，猶如二十許人。忽謂仲曰：“凡人死后，被人捉頭舁足，殊不雅潔。”遂命工治雙槥。辛駭問之，答云：“非汝所知。”工既竣，沐浴妝竟，命子及婦曰：“我將死矣。”辛泣曰：“數(shù)年賴母經(jīng)紀(jì)，始不凍餒。母尚未得一享安逸，何遂舍兒而去？”曰：“父種福而子享，奴婢牛馬，皆騙債者填償爾父，我無功焉。我本散花天女，偶涉凡念，遂謫人間三十余年，今限已滿。”遂登木自入。再呼之，雙目已含。辛哭告父，父不知何時(shí)已僵，衣冠儼然。號慟欲絕。入棺，并停堂中，數(shù)日未殮，冀其復(fù)返。光明生于股際，照徹四壁。瓊?cè)A棺內(nèi)則香霧噴溢，近舍皆聞。棺既合，香光遂漸減。

既殯，樂氏諸子弟覬覦其有，共謀逐辛，訟諸官。官莫能辨，擬以田產(chǎn)半給諸樂。辛不服，以詞質(zhì)郡，久不決。初，顧嫁女于雍，經(jīng)年余，雍流寓于閩，音耗遂絕。顧老無子，苦憶女，詣婿，則女死甥逐。告官。雍懼，賂顧，不受，必欲得甥。窮覓不得。一日顧偶于途中，見彩輿過，避道左。輿中一美人呼曰：“若非顧翁耶？”顧諾。女子曰：“汝甥即吾子，現(xiàn)在樂家，勿訟也。甥方有難，宜急往。”顧欲詳詰，輿已去遠(yuǎn)。顧乃受賂入西安。至，則訟方沸騰。顧自投官，言女大歸日、再醮日，及生子年月，歷歷甚悉。諸樂皆被杖逐，案遂結(jié)。及歸，述其見美人之日，即瓊?cè)A沒日也。辛為顧移家，授廬贈(zèng)婢。六十余生一子，辛顧恤之。

異史氏曰：“斷葷遠(yuǎn)室，佛之似也。爛熳天真，佛之真也。樂仲對麗人，直視之為香潔道伴，不作溫柔鄉(xiāng)觀也。寢處三十年，若有情，若無情，此為菩薩真面目，世中人烏得而測之哉！”

香玉

勞山下清宮，耐冬高二丈，大數(shù)十圍，牡丹高丈余，花時(shí)璀璨似錦。膠州黃生舍讀其中。一日自窗中見女郎，素衣掩映花間。心疑觀中焉得此，趨出已遁去。自此屢見之。遂隱身叢樹中以伺其至。未幾，女郎又偕一紅裳者來，遙望之，艷麗雙絕。行漸近，紅裳者卻退，曰：“此處有生人！”生暴起。二女驚奔，袖裙飄拂，香風(fēng)洋溢，追過短墻，寂然已杏，愛慕彌切，因題句樹下云：

“無限相思苦，含情對短窗。

恐歸沙吒利，何處覓無雙？”

歸齋冥思。女郎忽入，驚喜承迎。女笑曰：“君洶洶似強(qiáng)寇，令人恐怖；不知君乃騷雅士，無妨相見。”生略叩生平，曰：“妾小字香玉，隸籍平康巷。被道士閉置山中，實(shí)非所愿。”生問：“道士何名？當(dāng)為卿一滌此垢。”女曰：“不必，彼亦未敢相通。借此與風(fēng)流士長作幽會(huì)，亦佳。”問：“紅衣者誰？”曰：“此名絳雪，乃妾義姊。”遂相狎。及醒，曙色已紅。女急起，曰：“貪歡忘曉矣。”著衣易履，且曰：“妾酬君作，勿笑：‘良夜更易盡，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棲處自成雙。’“生握腕曰：“卿秀外惠中，令人愛而忘死。顧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別。卿乘間當(dāng)來，勿待夜也。”女諾之。由此夙夜必偕。每使邀絳雪來，輒不至，生以為恨。女曰：“絳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癡也。當(dāng)從容對駕，不必過急。

一夕，女慘然入，曰：“君隴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長別矣。”問：“何之？”以袖拭淚，曰：“此有定數(shù)，難為君言。昔日佳作，今成讖語矣。‘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可為妾詠。、詰之不言，但有嗚咽。竟夜不眠，早旦而去。生怪之。次日，有即墨藍(lán)氏，入官游矚，見白牡丹，悅之，掘移徑去。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悵惋不已。過數(shù)日聞藍(lán)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恨極，作哭花詩五十首，日日臨穴涕洟。

一日，憑吊方返，遙見紅衣人，揮涕穴側(cè)。從容近就，女亦不避。生因把袂，相向汍瀾。已而挽請入室，女亦從之。嘆曰：“童稚姊妹，一朝斷絕！聞君哀傷，彌增妾慟。淚墮九泉，或當(dāng)感誠再作；然死者神氣已散，倉卒何能與吾兩人共談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當(dāng)亦無福可消雙美。曩頻煩香玉道達(dá)微忱，胡再不臨？”女曰：“妾以年少書生，什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與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晝夜狎昵，則妾所不能矣。”言已告別。生曰：“香玉長離，使人寢食俱廢。賴卿少留，慰此懷思，何決絕如此！”女乃止，過宿而去。數(shù)日不復(fù)至。冷雨幽窗，苦懷香玉，輾轉(zhuǎn)床頭，淚凝枕席。攬衣更起，挑燈復(fù)踵前韻曰：

“山院黃昏雨，垂簾坐小窗。

相思人不見，中夜淚雙雙。”

詩成自吟。忽窗外有人曰：“作者不可無和。”聽之，絳雪也。啟戶內(nèi)之。女視詩，即續(xù)其后曰：

“連袂人何處？孤燈照晚窗。

空山人一個(gè)，對影自成雙。”

生讀之淚下，因怨相見之疏。女曰：“妾不能如香玉之熱，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與狎。曰：“相見之歡，何必在此。”于是至無聊時(shí)，女輒一至。至則宴飲唱酬，有時(shí)不寢遂去，生亦聽之。謂曰：“香玉吾愛妻，絳雪吾良友也。”每欲相問：“卿是院中第幾株？乞早見示，仆將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惡人奪去，貽恨百年。”女曰：“故土難移，告君亦無益也。妻尚不能終從，況友乎！”生不聽，捉臂而出，每至壯丹下，輒問：“此是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

旋生以臘歸過歲。至二月間，忽夢絳雪至，愀然曰：“妾有大難！君急往尚得相見；遲無及矣。”醒而異之，急命仆馬，星馳至山。則道士將建屋，有一耐冬，礙其營造，工師將縱斤矣。生急止之。入夜，絳雪來謝。生笑曰：“向不實(shí)告，宜遭此厄！今已知卿；如卿不至，當(dāng)以艾炷相炙。”女曰：“妾固知君如此，曩故不敢相告也。”坐移時(shí)，生曰：“今對良友，益思艷妻。久不哭香玉，卿能從我哭乎？”二人乃往，臨穴灑涕。更余，絳雪收淚勸止。又?jǐn)?shù)夕，生方寂坐，絳雪笑入曰：“報(bào)君喜信：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復(fù)降宮中。”生問：“何時(shí)？”答曰：“不知，約不遠(yuǎn)耳。”天明下榻，生囑曰：“仆為卿來。勿長使人孤寂。”女笑諾。兩夜不至。生往抱樹，搖動(dòng)撫摩，頻喚無聲。乃返，對燈團(tuán)艾，將往灼樹。女遽入，奪艾棄之，曰：“君惡作劇，使人創(chuàng)痏，當(dāng)與君絕矣！”生笑擁之。坐未定，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見，泣下流離，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握絳雪，相對悲哽。及坐，生把之覺虛，如手自握，驚問之，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雖相聚，勿以為真，但作夢寐觀可耳。”絳雪曰：“妹來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糾纏死矣。”遂去。

香玉款笑如前，但偎傍之間，仿佛以身就影。生悒悒不樂。香玉亦俯仰自恨，乃曰：“君以白蘞屑，少雜硫黃，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報(bào)君恩。”別去。明日往觀故處，則牡丹萌生矣。生乃日加培植，又作雕欄以護(hù)之。香玉來，感激倍至。生謀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質(zhì)，不堪復(fù)戕。且物生各有定處，妾來原不擬生君家，違之反促年壽。但相憐愛，合好自有日耳。”生恨絳雪不至。香玉曰：“必欲強(qiáng)之使來，妾能致之。”乃與生挑燈至樹下，取草一莖，布掌作度，以度樹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處，使生以兩爪齊搔之。俄見絳雪從背后出，笑罵曰：“婢子來，助桀為虐耶！”牽挽并入。香玉曰：“姊勿怪！暫煩陪侍郎君，一年后不相擾矣。”從此遂以為常。

生視花芽，日益肥茂，春盡，盈二尺許。歸后，以金遺道士，囑令朝夕培養(yǎng)之。次年四月至宮，則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連間，花搖搖欲拆；少時(shí)已開，花大如盤，儼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許；轉(zhuǎn)瞬飄然欲下，則香玉也。笑曰：“妾忍風(fēng)雨以待君，君來何遲也！”遂入室。絳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婦，今幸退而為友。”遂相談宴。至中夜，絳雪乃去，二人同寢，款洽一如從前。

后生妻卒，生遂入山不歸。是時(shí)牡丹已大如臂。生每指之曰：“我他日寄魂于此，當(dāng)生卿之左。”二女笑曰：“君勿忘之。”后十余年，忽病。其子至，對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為！”謂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葉者，即我也。”遂不復(fù)言。子輿之歸家。即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葉如其數(shù)。道士以為異，益灌溉之。三年，高數(shù)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愛惜，斫去之。白牡丹亦憔悴死；無何耐冬亦死。

異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ㄒ怨韽?，而人以魂寄，非其結(jié)于情者深耶？一去而兩殉之，即非堅(jiān)貞，亦為情死矣。人不能貞，亦其情之不篤耳。仲尼讀《唐棣》而曰‘未思”，信矣哉！”

三仙

一士人赴試金陵，經(jīng)宿遷，遇三秀才，談?wù)摮瑫?，遂與沽酒款洽。各表姓字：一介秋衡，一常豐林，一麻西池?？v飲甚樂，不覺日暮。介曰：“未修地主之儀，忽叨盛饌，于理不當(dāng)。茅茨不遠(yuǎn)，可便下榻。”常、麻并起捉裾，喚仆相將俱去。至邑北山，忽睹庭院，門繞清流。既入，舍宇清潔，呼童張燈，又命安置從人。麻曰：“昔日以文會(huì)友，今場期伊邇，不可虛此良夜。請擬四題，命鬮各拈其一，文成方飲。”眾從之。各擬一題，寫置幾上，拾得者就案構(gòu)思。二更未盡，皆已脫稿，迭相傳視。士人讀三作，深為傾倒，草錄而懷藏之。主人進(jìn)良醞，巨杯促酹，不覺醺醉。主人乃導(dǎo)客就別院寢?？妥恚幌窘饴?，和衣而臥。及醒，紅日已高，四顧并無院宇，主仆臥山谷中。大駭。見旁有一洞，水涓涓流，自訝迷惘。探懷中則三作俱存。下問土人，始知為“三仙洞”。中有蟹、蛇、蝦蟆三物最靈，時(shí)出游，人常見之。士人入闈，三題即仙作，以是擢解。

鬼隸

歷城縣二隸，奉邑令韓承宣命，營干他郡，歲暮方歸。途遇二人，裝飾亦類公役，同行話言。二人自稱郡役。隸曰：“濟(jì)城快皂，相識(shí)十有八九，二君殊昧生平。”二人云：“實(shí)相告：我城隍鬼隸也。今將以公文投東岳。”隸問“公文何事？”答云：“濟(jì)南大劫，所報(bào)者，殺人之名數(shù)也。”驚問其數(shù)。曰：“亦不甚悉，約近百萬。”隸問其期，答以“正朔”。二隸驚顧，計(jì)到郡正值歲除，恐罹于難；遲留恐貽遣責(zé)。鬼曰：“違誤限期罪小，入遭劫數(shù)禍大。宜他避，姑勿歸。”隸從之。未幾北兵大至，屠濟(jì)南，扛尸百萬。二人亡匿得免。

王十

高苑民王十，負(fù)鹽于博興，夜為二人所獲。意為土商之邏卒也，舍鹽欲遁；足苦不前，遂被縛。哀之。二人曰：“我非鹽肆中人，乃鬼卒也。”十懼，乞一至家別妻子。不許，曰：“此去亦未便即死，不過暫役耳。”十問：“何事？”曰：“冥中新閻王到任，見奈河淤平，十八獄坑廁俱滿，故捉三等人淘河：小偷、私鑄、私鹽；又一等人使滌廁，樂戶也。”

十從去，入城郭，至一官署，見閻羅在上，方稽名籍。鬼稟曰：“捉一私販王十至。”閻羅視之，怒曰：“私鹽者，上漏國稅，下蠹民生者也。若世之暴官奸商所指為私鹽者，皆天下之良民。貧人揭錙銖之本，求升斗之息，何為私哉！”罰二鬼市鹽四斗，并十所負(fù)，代運(yùn)至家。留十，授以蒺藜骨朵，令隨諸鬼督河工。鬼引十去，至奈河邊，見河內(nèi)人夫，繦續(xù)如蟻。又視河水渾赤，臭不可聞。淘河者皆赤體持畚鍤，出沒其中。朽骨腐尸，盈筐負(fù)舁而出；深處則滅頂求之。惰者輒以骨朵攻背股。同監(jiān)者以香綿丸如巨菽，使含口中，乃近岸。見高苑肆商亦在其中，十獨(dú)苛遇之，入河楚背，上岸敲股。商懼，常沒身水中，十乃已。經(jīng)三晝夜，河夫半死，河工亦竣。前二鬼仍送至家，豁然而蘇。先是，十負(fù)鹽未歸，天明妻啟戶，則鹽兩囊置庭中，而十久不至。使人遍覓之，則死途中。舁之而歸，奄有微息，不解其故。及醒，始言之。肆商亦于前日死，至是始蘇。骨朵擊處，皆成巨疽，渾身腐潰，臭不可近。十故詣之。望見十，猶縮首衾中，如在奈河狀。一年始愈，不復(fù)為商矣。

異史氏曰：“鹽之一道，朝遷之所謂私，乃不從乎公者也；官與商之所謂私，乃不從其私者也。近日齊、魯新規(guī)，土商隨在設(shè)肆，各限疆域。不惟此邑之民，不得去之彼邑；即此肆之民，不得去之彼肆。而肆中則潛設(shè)餌以釣他邑之民：其售于他邑，則廉其直；而售諸土人，則倍其價(jià)以昂之。而又設(shè)邏于道，使境內(nèi)之人，皆不得逃吾網(wǎng)。其有境內(nèi)冒他邑以來者，法不宥。彼此之相釣，而越肆假冒之愚民益多。一被邏獲，則先以刀杖殘其脛股，而后送諸官；官則桎梏之，是名‘私鹽’。嗚呼！冤哉！漏數(shù)萬之稅非私，而負(fù)升斗之鹽則私之；本境售諸他境非私，而本境買諸本境則私之，冤矣！律中‘鹽法’最嚴(yán)，而獨(dú)于貧難軍民，背負(fù)易食者不之禁，今則一切不禁，而專殺此貧難軍民！且夫貧難軍民，妻子嗷嗷，上守法而不盜，下知恥而不倡；不得已，而揭十母而求一子。使邑盡此民，即‘夜不閉戶’可也。非天下之良民乎哉！彼肆商者，不但使之淘奈河，直當(dāng)使滌獄廁耳！而官于春秋節(jié)，受其斯須之潤，遂以三尺法助使殺吾良民。然則為貧民計(jì)，莫若為盜及私鑄耳：盜者白晝劫人而官若聾，鑄者爐火亙天而官若瞽，即異日淘河，尚不至如負(fù)販者所得無幾，而官刑立至也。嗚呼！上無慈惠之師，而聽奸商之法，日變?nèi)赵?，奈何不頑民日生，而良民日死哉！”

各邑肆商，舊例以若干石鹽資，歲奉本縣，名曰：“食鹽”。又逢節(jié)序具厚儀。商以事謁官，官則禮貌之，坐與語，或茶焉。送鹽販至，重懲不遑。張石宰令淄川，肆商來見，循舊規(guī)但揖不拜。公怒曰：“前令受汝賄，故不得不隆汝禮；我市鹽而食，何物商人，敢公堂抗禮乎！”捋褲將笞。商叩頭謝過，乃釋之，后肆中獲二負(fù)販者，其一逃去，其一被執(zhí)到官。公問：“販者二人，其一焉往？”販者曰：“逃去矣。”公曰：“汝腿病不能奔耶？”曰：“能奔。”公曰：“既被捉，必不能奔；果能，可起試奔，驗(yàn)汝能否。”其人奔數(shù)步欲止。公曰：“奔勿止！”其人疾奔，竟出公門而去。見者皆笑。公愛民之事不一，此其閑情，邑人猶樂誦之。

大男

奚成列，成都士人也。有一妻一妾。妾何氏，小字昭容。妻早沒，繼娶申氏，性妒，虐遇何，且并及奚；終日嘵聒，恒不聊生。奚怒亡去；去后何生一子大男。奚去不返，申擯何不與同炊，計(jì)日授粟。大男漸長，用不給，何紡績佐食。大男見塾中諸兒吟誦，亦欲讀。母以其太稚，姑送詣讀。大男慧，所讀倍諸兒。師奇之，愿不索束脩。何乃使從師，薄相酬。積二三年，經(jīng)書全通。一日歸，謂母曰：“塾中五六人，皆從父乞錢買餅，我何獨(dú)無？”母曰：“待汝長，告汝知。”大男曰：“今方七八歲，何時(shí)長也？”母曰：“汝往塾，路經(jīng)關(guān)帝廟，當(dāng)拜之，祐汝速長。”大男信之，每過必入拜。母知之，問曰：“汝所祝何詞？”笑云：“但祝明年便使我十六七歲。”母笑之。然大男學(xué)與軀長并速：至十歲，便如十三四歲者；其所為文竟成章。一日謂母曰：“昔謂我壯大，當(dāng)告父處，今可矣。”母曰：“尚未，尚未。”又年余居然成人，研詰益頻，母乃緬述之。大男悲不自勝，欲往尋父。母曰：“兒太幼，汝父存亡未知，何遽可尋？”大男無言而去，至午不歸。往塾問師，則辰餐未復(fù)。母大驚，出資傭役，到處冥搜，杳無蹤跡。

大男出門，循途奔去，茫然不知何往。適遇一人將如夔州，言姓錢。大男丐食相從。錢病其緩，為賃代步，資斧耗竭。至夔同食，錢陰投毒食中，大男瞑不覺。錢載至大剎，托為己子，偶病絕資，賣諸僧。僧見其豐姿秀異，爭購之。錢得金竟去。僧飲之，略醒。長老知而詣視，奇其相，研詰始得顛末。甚憐之，贈(zèng)資使去。有瀘州蔣秀才下第歸，途中問得故，嘉其孝，攜與同行。至瀘，主其家。月余，遍加諮訪?；蜓蚤}商有奚姓者，乃辭蔣，欲之閩。蔣贈(zèng)以衣履，里黨皆斂資助之。途遇二布客，欲往福清，邀與同侶。行數(shù)程，客窺囊金，引至空所，摯其手足，解奪而去。適有永福陳翁過其地，脫其縛，載歸其家。翁豪富，諸路商賈，多出其門，翁囑南北客代訪奚耗。留大男伴諸兒讀。大男遂住翁家，不復(fù)游。然去家愈遠(yuǎn)，音梗矣。

何昭容孤居三四年，申氏減其費(fèi)，抑勒令嫁。何志不搖。申強(qiáng)賣于重慶賈，賈劫取而去。至夜，以刀自劙。賈不敢逼，俟創(chuàng)瘥，又轉(zhuǎn)鬻于鹽亭賈。至鹽亭，自刺心頭，洞見臟腑。賈大懼，敷以藥，創(chuàng)平，求為尼。賈曰：“我有商侶，身無淫具，每欲得一人主縫紉。此與作尼無異，亦可少償吾值。”何諾。賈輿送去。入門，主人趨出，則奚生也。蓋奚已棄懦為商，賈以其無婦，故贈(zèng)之也。相見悲駭，各述苦況，始知有兒尋父未歸。奚乃囑諸客旅，偵察大男。而昭容遂以妾為妻矣。然自歷艱苦，疴痛多疾，不能操作，勸奚納妾。奚鑒前禍，不從所請。何曰：“妾如爭床第者，數(shù)年來固已從人生子，尚得與君有今日耶？且人加我者，隱痛在心，豈及諸身而自蹈之？”奚乃囑客侶，為買三十余老妾。逾半年客果為買妾?dú)w，入門則妻申氏。各相駭異。

先是，申獨(dú)居年余，兄苞勸令再適。申從之，惟田產(chǎn)為子侄所阻，不得售。鬻諸所有，積數(shù)百金，攜歸兄家。有保寧賈，聞其富有奩資，以多金啖苞賺娶之。而賈老廢不能人。申怨兄，不安于室，懸梁投井，不堪其擾。賈怒，搜括其資，將賣作妾。聞?wù)呓韵悠淅?。賈將適夔，乃載與俱去。遇奚同肆，適中其意，遂貨之而去。既見奚，慚懼不出一語。奚問同肆商，略知梗概，因曰：“使遇健男，則在保寧，無再見之期，此亦數(shù)也。然今日我買妾，非娶妻，可先拜昭容，修嫡庶禮。”申恥之。奚曰：“昔日汝作嫡，何如哉！”何勸止之。奚不可，操杖臨逼，申不得已，拜之。然終不屑承奉，但操作別室，何悉優(yōu)容之，亦不忍課其勤惰。奚每與昭容談宴，輒使役使其側(cè)；何更代以婢，不聽前。

會(huì)陳公嗣宗宰鹽亭。奚與里人有小爭，里人以逼妻作妾揭訟奚。公不準(zhǔn)理，叱逐之。奚喜，方與何竊頌公德。一漏既盡，僮呼叩扉，入報(bào)曰：“邑令公至。”奚駭極，急覓衣履，則公已至寢門；益駭，不知所為。何審之，急出曰：“是吾兒也！”遂哭。公乃伏地悲咽。蓋大男從陳公姓，業(yè)為官矣。初、公至自都，迂道過故里，始知兩母皆醮，伏膺哀痛。族人知大男已貴，反其田廬。公留仆營造，冀父復(fù)還。既而授任鹽亭，又欲棄官尋父，陳翁苦勸止之。會(huì)有卜者，使筮焉。卜者曰：“小者居大，少者為長；求雄得雌，求一得兩，為官吉。”公乃之任。為不得親，居官不茹葷酒。是日得里人狀，睹奚姓名，疑之。陰遣內(nèi)使細(xì)訪，果父。乘夜微行而出。見母，益信卜者之神。臨去囑勿播，出金二百，啟父辦裝歸里。

父抵家，門戶一新，廣畜仆馬，居然大家矣。申見大男貴盛，益自斂。兄苞不憤，訟官，為妹爭嫡。官廉得其情，怒曰：“貪資勸嫁，已更二夫，尚何顏爭昔年嫡庶耶！”重笞苞。由此名分益定。而申妹何，何姊之。衣服飲食，悉不自私。申初懼其復(fù)仇，今益愧悔。奚亦忘其舊惡，俾內(nèi)外皆呼以太母，但誥命不及耳。

異史氏曰：“顛倒眾生，不可思議，何造物之巧也！奚生不能自立于妻妾之間，一碌碌庸人耳。茍非孝子賢母，烏能有此奇合，坐享富貴以終身哉！”

外國人

己巳秋，嶺南從外洋飄一巨艘來。上有十一人，衣鳥羽，文采璀璨。自言曰：“呂宋國人。遇風(fēng)覆舟，數(shù)十人皆死；惟十一人附巨木，飄至大島得免。凡五年，日攫鳥蟲而食；夜伏石洞中，織羽為帆。忽又飄一舟至，櫓帆皆無，蓋亦海中碎于風(fēng)者，于是附之將返。又被大風(fēng)引至澳門。”巡撫題疏，送之還國。

韋公子

韋公子，咸陽世家。放縱好淫，婢婦有色，無不私者。嘗載金數(shù)千，欲盡覓天下名妓，凡繁麗之區(qū)無不至。其不甚佳者信宿即去，當(dāng)意則作百日留，叔亦名宦，休致歸，怒其行，延明師置別業(yè)，使與諸公子鍵戶讀。公子夜伺師寢，逾垣歸，遲明而返。一夜失足折肱，師始知之。告公，公益施夏楚，俾不能起而始藥之。及愈，公與之約：能讀倍諸弟，文字佳，出勿禁；若私逸，撻如前。然公子最慧，讀常過程。數(shù)年中鄉(xiāng)榜。欲自敗約，公鉗制之。赴都，以老仆從，授日記籍，使志其言動(dòng)。故數(shù)年無過行。后成進(jìn)士，公乃稍弛其禁。公子或?qū)⒂凶?，惟恐公聞，入曲巷中輒托姓魏。

一日，過西安，見優(yōu)僮羅惠卿，年十六七，秀麗如好女，悅之。夜留繾綣，贈(zèng)貽豐隆。聞其新娶婦尤韻妙，私示意惠卿。惠卿無難色，夜果攜婦至，三人共一榻。留數(shù)日眷愛臻至。謀與俱歸。問其家口，答云：‘母早喪，父存。某原非羅姓。母少服役于咸陽韋氏，賣至羅家，四月即生余。倘得從公子去，亦可察其音耗。”公子驚問母姓，曰：“姓呂。”生駭極，汗下浹體，蓋其母即生家婢也。生無言。時(shí)天已明，厚贈(zèng)之，勸令改業(yè)。偽托他適，約歸時(shí)召致之，遂別去。

后令蘇州，有樂伎沈韋娘，雅麗絕倫，愛留與狎。戲曰：“卿小字取‘春風(fēng)一曲杜韋娘’耶？”答曰：“非也。妾母十七為名妓，有咸陽公子與公同姓，留三月，訂盟婚娶。公子去，八月生妾，因名韋，實(shí)妾姓也。公子臨別時(shí)，贈(zèng)黃金鴛鴦今尚在。一去竟無音耗，妾母以是憤悒死。妾三歲，受撫于沈媼，故從其姓。”公子聞言，愧恨無以自容。默移時(shí)，頓生一策。忽起挑燈，喚韋娘飲，暗置鴆毒杯中。韋娘才下咽，潰亂呻嘶。眾集視則已斃矣。呼優(yōu)人至，付以尸，重賂之。而韋娘所與交好者盡勢家，聞之皆不平，賄激優(yōu)人訟于上官。生懼，瀉橐彌縫，卒以浮躁免官。

歸家，年才三十八，頗悔前行。而妻妾五六人，皆無子。欲繼公孫；公以門無內(nèi)行，恐兒染習(xí)氣，雖許過嗣，必待其老而后歸之。公子憤欲招惠卿，家人皆以為不可，乃止。又?jǐn)?shù)年忽病，輒撾心曰：“淫婢宿妓者非人也！”公聞而嘆曰：“是殆將死矣！”乃以次子之子，送詣其家，使定省之。月余果死。

異史氏曰：“盜婢私娼，其流弊殆不可問。然以己之骨血，而謂他人父，亦已羞矣。乃鬼神又侮弄之，誘使自食便液。尚不自剖其心，自斷其首，而徒流汗投鴆，非人頭而畜鳴者耶！雖然，風(fēng)流公子所生子女，即在風(fēng)塵中，亦皆擅場。”

石清虛

邢云飛，順天人。好石，見佳不惜重直。偶漁于河，有物掛網(wǎng)，沉而取之，則石徑尺，四面玲瓏，峰巒疊秀。喜極如獲異珍。既歸，雕紫檀為座，供諸案頭。每值天欲雨，則孔孔生云，遙望如塞新絮。

有勢豪某，踵門求觀。既見，舉付健仆，策馬徑去。邢無奈，頓足悲憤而已。仆負(fù)石至河濱，息肩橋上，忽失手墮諸河。豪怒，鞭仆。即出金雇善泅者，百計(jì)冥搜，竟不可見。乃懸金署約而去。由是尋石者日盈于河，迄無獲者。后邢至落石處，臨流於邑，但見河水清澈，則石固在水中。邢大喜，解衣入水，抱之而出。攜歸，不敢設(shè)諸廳所，潔治內(nèi)室供之。

一日，有老叟款門而請，邢托言石失已久。叟笑曰：“客舍非耶？”邢便請入舍以實(shí)其無，及入，則石果陳幾上。愕不能言。叟撫石曰：“此吾家故物，失去已久，今固在此耶。既見之，請即賜還。”邢窘甚，遂與爭作石主。叟笑曰：“既汝家物，有何驗(yàn)證？”邢不能答。叟曰：“仆則故識(shí)之。前后九十二竅，孔中五字云：‘清虛天石供。’”邢審視，孔中果有小字，細(xì)如粟米，竭目力才可辨認(rèn)；又?jǐn)?shù)其竅，果如所言。邢無以對，但執(zhí)不與。叟笑曰：“誰家物而憑君作主耶！”拱手而出。邢送至門外；既還，已失石所在。邢急追叟，則叟緩步未遠(yuǎn)。奔牽其袂而哀之。叟曰：“奇哉！經(jīng)尺之石，豈可以手握袂藏者耶？”邢知其神，強(qiáng)曳之歸，長跽請之。叟乃曰：“石果君家者耶、仆家者耶？”答曰：“誠屬君家，但求割愛耳。”叟曰：“既然，石固在是。”入室，則石已在故處。叟曰：“天下之寶，當(dāng)與愛惜之人。此石能自擇主，仆亦喜之。然彼急于自見，其出也早，則魔劫未除。實(shí)將攜去，待三年后始以奉贈(zèng)。既欲留之，當(dāng)減三年壽數(shù)，乃可與君相終始。君愿之乎？”曰：“愿。”叟乃以兩指捏一竅，竅軟如泥，隨手而閉。閉三竅，已，曰：“石上竅數(shù)，即君壽也。”作別欲去。邢苦留之，辭甚堅(jiān)；問其姓字亦不言，遂去。

積年余，邢以故他出，夜有賊入室，諸無所失，惟竊石而去。邢歸，悼喪欲死。訪察購求，全無蹤跡。積有數(shù)年，偶入報(bào)國寺，見賣石者，則故物也，將便認(rèn)取。賣者不服，因負(fù)石至官。官問：“何所質(zhì)驗(yàn)？”賣石者能言竅數(shù)。邢問其他，則茫然矣。邢乃言竅中五字及三指痕，理遂得伸。官欲杖責(zé)賣石者，賣石者自言以二十金買諸市，遂釋之。邢得石歸，裹以錦，藏櫝中，時(shí)出一賞，先焚異香而后出之。

有尚書某，購以百金，邢曰：“雖萬金不易也。”尚書怒，陰以他事中傷之。邢被收，典質(zhì)田產(chǎn)。尚書托他人風(fēng)示其子。子告邢，邢愿以死殉石。妻竊與子謀，獻(xiàn)石尚書家。邢出獄始知，罵妻毆子，屢欲自經(jīng)，皆以家人覺救得不死。夜夢一丈夫來，自言：“石清虛。”戒邢勿戚：“特與君年余別耳。明年八月二十日昧爽時(shí)，可詣海岱門以兩貫相贖。”邢得夢，喜，謹(jǐn)志其日。其石在尚書家，更無出云之異，久亦不甚貴重之。明年，尚書以罪削職，尋死，邢如期至海岱門，則其家人竊石出售，因以兩貫市歸。

后邢至八十九歲，自治葬具，又囑子必以石殉，及卒，子遵遺教，瘞石墓中。半年許，賊發(fā)墓劫石去。子知之，莫可追詰。越二三日，同仆在道，忽見兩人奔躓汗流，望空投拜，曰：“邢先生，勿相逼！我二人將石去，不過賣四兩銀耳。”遂縶送到官，一訊即伏。問石，則鬻宮氏。取石至，官愛玩欲得之，命寄諸庫。吏舉石，石忽墮地，碎為數(shù)十余片。皆失色。官乃重械兩盜論死。邢子拾碎石出，仍瘞墓中。

異史氏曰：“物之尤者禍之府。至欲以身殉石亦癡甚矣！而卒之石與人相終始，誰謂石無情哉？古語云：‘士為知己者死。’非過也！石猶如此，何況于人！”

曾友于

曾翁，昆陽故家也。翁初死未殮，兩眶中淚出如沈，有子六，莫解所以。次子悌，字友于，邑名士，以為不祥，戒諸兄弟各自惕，勿貽痛于先人；而兄弟半迂笑之。先是翁嫡配生長子成，至七八歲，母子為強(qiáng)寇擄去。娶繼室，生三子：曰孝，曰忠，曰信。妾生三子：曰悌，曰仁，曰義。孝以悌等出身賤，鄙不齒，因連結(jié)忠、信為黨。即與客飲，悌等過堂下，亦傲不為禮。仁、義皆忿，與友于謀欲相仇。友于百詞寬譬，不從所謀；而仁、義年最少，因兄言亦遂止。

孝有女適邑周氏，病死。糾悌等往撻其姑，悌不從。孝憤然，令忠、信合族中無賴子、往捉周妻，搒掠無算，拋粟毀器，盎盂無存。周告官。官怒，拘孝等囚系之，將行申黜。友于懼，見宰自投。友于品行，素為宰重，諸兄弟以是得無苦。友于乃詣周所負(fù)荊，周亦器重友于，訟遂止。

孝歸，終不德友于。無何，友于母張夫人卒，孝等不為服，宴飲如故。仁、義益忿。友于曰：“此彼之無禮，于我何損焉。”及葬，把持墓門，不使合厝。友于乃瘞母隧道中。未幾孝妻亡，友于招仁、義同往奔喪。二人曰：“‘期’且不論，‘功’于何有！”再勸之，哄然散去。友于乃自往，臨哭盡哀。隔墻聞仁、義鼓且吹，孝怒，糾諸弟往毆之。友于操杖先從。入其家，仁覺先逃。興方逾垣，友于自后擊仆之。孝等拳杖交加，毆不止。友于橫身障阻之。孝怒，讓友于。友于曰：“責(zé)之者以其無禮也，然罪固不至死。我不怙弟惡，亦不助兄暴。如怒不解，愿以身代之。”孝遂反杖撻友于，忠、信亦相助毆兄，聲震里黨，群集勸解，乃散去。友于即扶杖詣兄請罪。孝逐去之，不令居喪次。而義創(chuàng)甚，不復(fù)食飲。仁代具詞訟官，訴其不為庶母行服。官簽拘孝、忠、信，而令友于陳狀。友于以面目損傷，不能詣署，但作詞稟白，哀求寢息，宰遂消案。義亦尋愈。由是仇怨益深。仁、義皆幼弱，輒被敲楚。怨友于曰：“人皆有兄弟，我獨(dú)無！”友于曰：“此兩語，我宜言之，兩弟何云！”因苦勸之，卒不聽。友于遂扃戶，攜妻子借寓他所，離家五十余里，冀不相聞。

友于在家，雖不助弟，而孝等尚稍有顧忌；既去，諸兄一不當(dāng)，輒叫罵其門，辱侵母諱。仁、義度不能抗，惟杜門思乘間刺殺之，行則懷刀。一日寇所掠長兄成，忽攜婦亡歸。諸兄弟以家久析，聚謀三日，竟無處可以置之。仁、義竊喜，招去共養(yǎng)之。往告友于。友于喜，歸，共出田宅居成。諸兄怒其市惠，登門窘辱。而成久在寇中，習(xí)于威猛，大怒曰：“我歸，更無人肯置一屋；幸三弟念手足，又罪責(zé)之。是欲逐我耶！”以石投孝，孝仆。仁、義各以杖出，捉忠、信，撻無數(shù)。成乃訟宰，宰又使人請教友于。友于詣宰，俯首不言，但有流涕。宰問之，曰：“惟求公斷。”宰乃判孝等各出田產(chǎn)歸成，使七分相準(zhǔn)。自此仁、義與成倍加愛敬，談及葬母事，因并泣下。成恚曰：“如此不仁，真禽獸也！”遂欲啟壙更為改葬。仁奔告友于，友于急歸諫止。成不聽，刻期發(fā)墓，作齋于塋。以刀削樹，謂諸弟曰：“所不衰麻相從者，有如此樹！”眾唯唯。于是一門皆哭臨，安厝盡禮。自此兄弟相安。而成性剛烈，輒批撻諸弟，于孝尤甚。惟重友于，雖盛怒，友于至，一言即解。孝有所行，成輒不平之，故孝無一日不至友于所，潛對友于詬詛。友于婉諫，卒不納。友于不堪其擾，又遷居三泊，去家益遠(yuǎn)，音跡遂疏。

又二年，諸弟皆畏成，久亦相習(xí)。而孝年四十六，生五子：長繼業(yè)，三繼德，嫡出；次繼功，四繼績，庶出；又婢生繼祖。皆成立。效父舊行，各為黨，日相競，孝亦不能呵止。惟祖無兄弟，年又最幼，諸兄皆得而詬厲之。岳家近三泊，會(huì)詣岳，迂道詣叔。入門見叔家兩兄一弟，弦誦怡怡，樂之，久居不言歸。叔促之，哀求寄居。叔曰：“汝父母皆不知，我豈惜甌飯瓢飲乎！”乃歸。過數(shù)月夫妻往壽岳母，告父曰：“兒此行不歸矣。”父詰之，因吐微隱。父慮與叔有夙隙，計(jì)難久居。祖曰：“父慮過矣。二叔圣賢也。”遂去，攜妻之三泊。友于除舍居之，以齒兒行，使執(zhí)卷從長子繼善。祖最慧，寄籍三泊年余，入去南郡庠。與善閉戶研讀，祖又諷誦最苦。友于甚愛之。

自祖居三泊，家中兄弟益不相能。一日微反唇，業(yè)詬辱庶母。功怒，刺殺業(yè)。官收功，重械之，數(shù)日死獄中。業(yè)妻馮氏，猶日以罵代哭。功妻劉聞之，怒曰：“汝家男子死，誰家男子活耶！”操刀入，擊殺馮，自投井死。馮父大立，悼女死慘，率諸子弟，藏兵衣底，往捉孝妾，裸撻道上以辱之。成怒曰：“我家死人如麻，馮氏何得復(fù)爾！”吼奔而出。諸曾從之，諸馮盡靡。成首捉大立，割其兩耳。其子護(hù)救，繼、績以鐵杖橫擊，折其兩股。諸馮各被夷傷，哄然盡散。惟馮子猶臥道周。成夾之以肘，置諸馮村而還。遂呼績詣官自首。馮狀亦至。于是諸曾被收。惟忠亡去，至三泊，徘徊門外。適友于率一子一侄鄉(xiāng)試歸，見忠，驚曰：“弟何來？”忠未語先淚，長跪道左。友于握手拽入，詰得其情，大驚曰：“似此奈何！然一門乖戾，逆知奇禍久矣；不然，我何以竄跡至此。但我離家久，與大令無聲氣之通，今即匐伏而往，徒取辱耳。但得馮父子傷重不死，吾三人中幸有捷者，則此禍或可少解。”乃留之，晝與同餐，夜與共寢。忠頗感愧。居十余日，見其叔侄如父子，兄弟如同胞，凄然下淚曰：“今始知從前非人也。”友于喜其悔悟，相對酸惻。俄報(bào)友于父子同科，祖亦副榜，大喜。不赴鹿鳴，先歸展墓。明季科甲最重，諸馮皆為斂息。友于乃托親友賂以金粟，資其醫(yī)藥，訟乃息。

舉家泣感友于，求其復(fù)歸。友于乃與兄弟焚香約誓，俾各滌慮自新，遂移家還。祖從叔不愿歸其家。孝乃謂友于曰：“我不德，不應(yīng)有亢宗之子；弟又善教，俾姑為汝子。有寸進(jìn)時(shí)，可賜還也。”友于從之。又三年，祖果舉于鄉(xiāng)。使移家，夫妻皆痛哭而去。不數(shù)日，祖有子方三歲，亡歸友于家，藏伯繼善室，不肯返。捉去輒逃。孝乃令祖異居，與友于鄰。祖開戶通叔家。兩間定省如一焉。時(shí)成漸老，家事皆取決于友于。從此門庭雍穆，稱孝友焉。

異史氏曰：“天下惟禽獸止知母而不知父，奈何詩書之家往往蹈之也！夫門內(nèi)之行，其漸潰子孫者，直入骨髓。古云：其父盜，子必行劫，其流弊然也。孝雖不仁，其報(bào)亦慘，而卒能自知乏德，托子于弟，宜其有操心慮患之子也。若論果報(bào)猶迂也。”

嘉平公子

嘉平某公子，風(fēng)儀秀美。年十七八，入郡赴童子試。偶過許娼之門，見內(nèi)有二八麗人，因目注之。女微笑點(diǎn)首，公子近就與語。女問：“寓居何處？”具告之，問：“寓中有人否？”曰：“無。”女云：“妾晚間奉訪，勿使人知。”公子歸，及暮，屏去僮仆。女果至，自言：“小字溫姬。”且云：“妾慕公子風(fēng)流，故背媼而來。區(qū)區(qū)之意，愿奉終身。”公子亦喜。自此三兩夜輒一至。一夕冒雨來，入門解去濕衣，罥諸椸上，又脫足上小靴，求公子代去泥涂。遂上床以被自覆。公子視其靴，乃五文新錦，沾濡殆盡，惜之。女曰：“妾非敢以賤物相役，欲使公子知妾之癡于情也。”聽窗外雨聲不止，遂吟曰：“凄風(fēng)冷雨滿江城。”求公子續(xù)之。公子辭以不解。女曰：“公子如此一人，何乃不知風(fēng)雅！使妾清興消矣！”因勸肄習(xí)，公子諾之。

往來既頻，仆輩皆知。公子姊夫宋氏亦世家子，聞之，竊求公子一見溫姬。公子言之，女必不可。宋隱身仆舍，伺女至，伏窗窺之，顛倒欲狂。急排闥，女起，逾垣而去。宋向往甚殷，乃修贄見許媼，指名求之。媼曰：“果有溫姬，但死已久。”宋愕然退，告公子，公子始知為鬼。至夜因以宋言告女，女曰：“誠然。顧君欲得美女子，妾亦欲得美丈夫。各遂所愿足矣，人鬼何論焉？”公子以為然。

試畢而歸，女亦從之。他人不見，惟公子見之。至家，寄諸齋中。公子獨(dú)宿不歸，父母疑之。女歸寧，始隱以告母，母大驚，戒公子絕之，公子不能聽。父母深以為憂，百術(shù)驅(qū)之不能去。一日，公子有諭仆帖置案上，中多錯(cuò)謬：“椒”訛“菽”，“姜”訛“江”，“可恨”訛“可浪”。女見之，書其后：“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為娼！”遂告公子曰：“妾初以公子世家文人，故蒙羞自薦。不圖虛有其表！以貌取人，毋乃為天下笑乎！”言已而沒。公子雖愧恨，猶不知所題，折帖示仆。聞?wù)邆鳛樾φ劇?/p>

異史氏曰：“溫姬可兒！翩翩公子，何乃苛其中之所有哉！遂至悔不如娼，則妻妾羞泣矣。顧百計(jì)遣之不去，而見帖浩然，則‘花菽生江’，何殊于杜甫之’子章髑髏’哉！”

耳錄云：“道旁設(shè)漿者，榜云：“施‘恭’結(jié)緣。”亦可一笑。

有故家子，既貧，榜于門曰：“賣古淫器。”訛磘淫云：“有要宣淫、定淫者，大小皆有，入內(nèi)看物論價(jià)。”崔盧之子孫如此甚眾，何獨(dú)“花菽生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