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

東昌卞氏，業(yè)牛醫(yī)者，有女小字胭脂，才姿惠麗。父寶愛之，欲占鳳于清門，而世族鄙其寒賤，不屑締盟，所以及笄未字。對戶龐姓之妻王氏，佻脫善謔，女閨中談友也。一日送至門，見一少年過，白服裙帽，豐采甚都。女意動，秋波縈轉(zhuǎn)之。少年俯首趨去。去既遠(yuǎn)，女猶凝眺。王窺其意，戲謂曰：“以娘子才貌，得配若人，庶可無憾。”女暈紅上頰，脈脈不作一語。王問：“識得此郎否？”女曰：“不識。”曰：“此南巷鄂秀才秋隼，故孝廉之子。妾向與同里，故識之，世間男子無其溫婉。近以妻服未闋，故衣素。娘子如有意，當(dāng)寄語使委冰焉。”女無語，王笑而去。

數(shù)日無耗，女疑王氏未往，又疑宦裔不肯俯就。邑邑徘徊，漸廢飲食；縈念頗苦，寢疾惙頓。王氏適來省視，研詰病由。女曰：“自亦不知。但爾日別后，漸覺不快，延命假息，朝暮人也。”王小語曰：“我家男子負(fù)販未歸，尚無人致聲鄂郎。芳體違和，莫非為此？”女赪顏良久。王戲曰：“果為此，病已至是，尚何顧忌？先令其夜來一聚，彼豈不肯可？”女嘆氣曰：“事至此，已不能羞。若渠不嫌寒賤，即遣冰來，病當(dāng)愈；若私約，則斷斷不可！”王頷之而去。

王幼時(shí)與鄰生宿介通，既嫁，宿偵夫他出，輒尋舊好。是夜宿適來，因述女言為笑，戲囑致意鄂生。宿久知女美，聞之竊喜其有機(jī)可乘。欲與婦謀，又恐其妒，乃假無心之詞，問女家閨闥甚悉。次夜逾垣入，直達(dá)女所，以指叩窗。女問：“誰何？”答曰：“鄂生。”女曰：“妾所以念君者，為百年，不為一夕。郎果愛妾，但當(dāng)速遣冰人；若言私合，不敢從命。”宿姑諾之，苦求一握玉腕為信。女不忍過拒，力疾啟扉。宿遽入，抱求歡。女無力撐拒，仆地上，氣息不續(xù)。宿急曳之。女曰：“何來惡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溫馴，知妾病由，當(dāng)相憐恤，何遂狂暴若此！若復(fù)爾爾，便當(dāng)鳴呼，品行虧損，兩無所益！”宿恐假跡敗露，不敢復(fù)強(qiáng)，但請后會。女以親迎為期。宿以為遠(yuǎn)，又請。女厭糾纏，約待病愈。宿求信物，女不許；宿捉足解繡履而出。女呼之返，曰：“身已許君，復(fù)何吝惜？但恐‘畫虎成狗’，致貽污謗。今褻物已入君手，料不可反。君如負(fù)心，但有一死！”宿既出，又投宿王所。既臥，心不忘履，陰摸衣袂，竟已烏有。急起篝燈，振衣冥索。詰王，不應(yīng)。疑其藏匿，婦故笑以疑之。宿不能隱，實(shí)以情告。言已遍燭門外，竟不可得。懊恨歸寢，猶意深夜無人，遺落當(dāng)猶在途也。早起尋，亦復(fù)杳然。

先是，巷中有毛大者，游手無籍。嘗挑王氏不得，知宿與洽，思掩執(zhí)以脅之。是夜過其門，推之未扁，潛入。方至窗下，踏一物軟若絮縮，拾視，則巾裹女舄。伏聽之，聞宿自述甚悉，喜極，抽息而出。逾數(shù)夕，越墻入女家，門戶不悉，誤詣翁舍。翁窺窗見男子，察其音跡，知為女來。大怒，操刀直出。毛大駭，反走。方欲攀垣，而卞追已近，急無所逃，反身奪刃；媼起大呼，毛不得脫，因而殺翁。女稍痊，聞喧始起。共燭之，翁腦裂不能言，俄頃已絕。于墻下得繡履，媼視之，胭脂物也。逼女，女哭而實(shí)告之；不忍貽累王氏，言鄂生之自至而已。天明訟于邑。官拘鄂。鄂為人謹(jǐn)訥，年十九歲，見人羞澀如童子。被執(zhí)駭絕。上堂不能置詞，惟有戰(zhàn)栗。宰益信其情實(shí)，橫加梏械。生不堪痛楚，遂誣服。及解郡，敲撲如邑。生冤氣填塞，每欲與女面質(zhì)；及相見，女輒詬詈，遂結(jié)舌不能自伸，由是論死。經(jīng)數(shù)官復(fù)訊無異。

后委濟(jì)南府復(fù)審。時(shí)吳公南岱守濟(jì)南，一見鄂生，疑其不類殺人者，陰使人從容私問之，俾盡得其詞。公以是益知鄂生冤?；I思數(shù)日始鞫之。先問胭脂：“訂約后有知者否？”曰：“無之。”“遇鄂生時(shí)別有人否？”亦曰：“無之。”乃喚生上，溫語慰問。生曰：“曾過其門，但見舊鄰婦王氏同一少女出，某即趨避，過此并無一言。”吳公叱女曰：“適言側(cè)無他人，何以有鄰婦也？”欲刑之。女懼曰：“雖有王氏，與彼實(shí)無關(guān)涉。”公罷質(zhì)，命拘王氏。拘到，禁不與女通，立刻出審，便問王：“殺人者誰？”王曰：“不知。”公詐之曰：“胭脂供殺卞某汝悉知之，何得不招？”婦呼曰：“冤哉！淫婢自思男子，我雖有媒合之言，特戲之耳。彼自引奸夫入院，我何知焉！”公細(xì)詰之，始述其前后相戲之詞。公呼女上，怒曰：“汝言彼不知情，今何以自供撮合哉？”女流涕曰：“自己不肖，致父慘死，訟結(jié)不知何年，又累他人，誠不忍耳。”公問王氏：“既戲后，曾語何人？”王供：“無之。”公怒曰：“夫妻在床應(yīng)無不言者，何得云無？”王曰：“丈夫久客未歸。”公曰：“雖然，凡戲人者，皆笑人之愚，以炫已之慧，更不向一人言，將誰欺？”命梏十指。婦不得已，實(shí)供：“曾與宿言。”公于是釋鄂拘宿。宿至，自供：“不知。”公曰：“宿妓者必非良士！”嚴(yán)械之。宿供曰：“賺女是真。自失履后，未敢復(fù)往，殺人實(shí)不知情。”公曰：“逾墻者何所不至！”又械之。宿不任凌藉，遂亦誣承。招成報(bào)上，咸稱吳公之神。鐵案如山，宿遂延頸以待秋決矣。

然宿雖放縱無行，實(shí)亦東國名士。聞學(xué)使施公愚山賢能稱最，且又憐才恤士，宿因以一詞控其冤枉，語言愴惻。公乃討其招供，反復(fù)凝思之，拍案曰：“此生冤也！”遂請于院、司，移案再鞫。問宿生：“鞋遺何所？”供曰：“忘之。但叩婦門時(shí)，猶在袖中。”轉(zhuǎn)詰王氏：“宿介之外，奸夫有幾？”供言：“無有。”公曰：“淫婦豈得專私一人？”又供曰：“身與宿介稚齒交合，故未能謝絕；后非無見挑者，身實(shí)未敢相從。”因使指其挑者，供云：“同里毛大，屢挑屢拒之矣。”公曰：“何忽貞白如此？”命搒之。婦頓首出血，力辨無有，乃釋之。又詰：“汝夫遠(yuǎn)出，寧無有托故而來者？”曰：“有之。某甲、某乙，皆以借貸饋贈，曾一二次入小人家。”蓋甲、乙皆巷中游蕩之子，有心于婦而未發(fā)者也。公悉籍其名，并拘之。

既集，公赴城隍廟，使盡伏案前。訊曰：“曩夢神告，殺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今對神明，不得有妄言。如肯自首，尚可原宥；虛者廉得無赦！”同聲言無殺人之事。公以三木置地，將并夾之。括發(fā)裸身，齊鳴冤苦。公命釋之，謂曰：“既不自招，當(dāng)使鬼神指之。”使人以氈褥悉障殿窗，令無少隙；袒諸囚背，驅(qū)入暗中，始投盆水，一一命自盥訖；系諸壁下，戒令“面壁勿動，殺人者當(dāng)有神書其背”。少間，喚出驗(yàn)視，指毛曰：“此真殺人賊也！”蓋公先使人以灰涂壁，又以煙煤濯其手：殺人者恐神來書，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臨出以手護(hù)背，而有煙色也。公固疑是毛，至此益信。施以毒刑，盡吐其實(shí)。判曰：

“宿介：蹈盆成括殺身之道，成登徒子好色之名。只緣兩小無猜，遂野鶩如家雞之戀；為因一言有漏，致得隴興望蜀之心。將仲子而逾園墻，便如鳥墮；冒劉郎而至洞口，竟賺門開。感帨驚尨，鼠有皮胡若此？攀花折樹，士無行其謂何！幸而聽病燕之嬌啼，猶為玉惜；憐弱柳之憔悴，未似鶯狂。而釋幺鳳于羅中，尚有文人之意；乃劫香盟于襪底，寧非無賴之尤：蝴蝶過墻，隔窗有耳；蓮花瓣卸，墮地?zé)o蹤。假中之假以生，冤外之冤誰信？天降禍起，酷械至于垂亡；自作孽盈，斷頭幾于不續(xù)。彼逾墻鉆隙，固有玷夫儒冠；而僵李代桃，誠難消其冤氣。是宜稍寬笞撲，折其已受之慘；姑降青衣，開彼自新之路。

若毛大者：刁猾無籍，市井兇徒。被鄰女之投梭，淫心不死；伺狂童之入巷，賊智忽生。開戶迎風(fēng)，喜得履張生之跡；求漿值酒，妄思偷韓掾之香。何意魄奪自天，魂攝于鬼。浪乘槎木，直入廣寒之宮；徑泛漁舟，錯(cuò)認(rèn)桃源之路。遂使情火息焰，欲海生波。刀橫直前，投鼠無他顧之意；寇窮安往，急兔起反噬之心。越壁入人家，止期張有冠而李借；奪兵遺繡履，遂教魚脫網(wǎng)而鴻罹。風(fēng)流道乃生此惡魔，溫柔鄉(xiāng)何有此鬼蜮哉！即斷首領(lǐng)，以快人心。

胭脂；身猶未字，歲已及笄。以月殿之仙人，自應(yīng)有郎似玉；原霓裳之舊隊(duì)，何愁貯屋無金？而乃感關(guān)睢而念好逑，竟繞春婆之夢；怨摽梅而思吉士，遂離倩女之魂。為因一線纏縈，致使群魔交至。爭婦女之顏色，恐失‘胭脂’；惹鷙鳥之紛飛，并托‘秋隼’。蓮鉤摘去，難保一瓣之香；鐵限敲來，幾破連城之玉。嵌紅豆于骰子，相思骨竟作厲階；喪喬木于斧斤，可憎才真成禍水！葳蕤自守，幸白壁之無瑕；縲紲苦爭，喜錦衾之可覆。嘉其入門之拒，猶潔白之情人；遂其擲果之心，亦風(fēng)流之雅事。仰彼邑令，作爾冰人。”案既結(jié)，遐邇傳頌焉。

自吳公鞫后，女始知鄂生冤。堂下相遇，靦然含涕，似有痛惜之詞，而未可言也。生感其眷戀之情，愛慕殊切；而又念其出身微賤，日登公堂，為千人所窺指，恐娶之為人姍笑，日夜縈回，無以自主。判牒既下，意始安貼。邑宰為之委禽，送鼓吹焉。

異史氏曰：“甚哉！聽訟之不可以不慎也！縱能知李代為冤，誰復(fù)思桃僵亦屈？然事雖暗昧，必有其間，要非審思研察，不能得也。嗚呼！人皆服哲人之折獄明，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綢被放衙，下情民艱，更不肯一勞方寸。至鼓動衙開，巍然坐堂上，彼嘵嘵者直以桎梏靖之，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

愚山先生吾師也。方見知時(shí)，余猶童子。竊見其獎(jiǎng)進(jìn)士子，拳拳如恐不盡；小有冤抑，必委曲呵護(hù)之，曾不肯作威學(xué)校，以媚權(quán)要。真宣圣之護(hù)法，不止一代宗匠，衡文無屈士已也。而愛才如命，尤非后世學(xué)使虛應(yīng)故事者所及。嘗有名士入場，作“寶藏興焉”文，誤記“水下”；錄畢而后悟之，料無不黜之理。因作詞文后云：“寶藏在山間，誤認(rèn)卻在水邊。山頭蓋起水晶殿。瑚長峰尖，珠結(jié)樹顛。這一回崖中跌死撐船漢！告蒼天：留點(diǎn)蒂兒，好與友朋看。”先生閱而和之曰：“寶藏將山夸，忽然見在水涯。樵夫漫說漁翁話。題目雖差，文字卻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嘗見他，登高怕險(xiǎn)；那曾見，會水淹殺？”此亦風(fēng)雅之一斑，憐才之一事也。

阿纖

奚山者，高密人。貿(mào)販為業(yè)，?？兔梢书g。一日途中阻雨，至歇處，夜已深，遍叩無應(yīng)。徘徊底下。忽二扉豁開，一叟出，邀客入，山喜從之?？{蹇登客，堂上并無幾榻。叟曰：“我憐客無歸，故相容納。我實(shí)非賣食沽飲者。家下止有老荊弱女，已眠熟矣。雖有宿肴，苦少烹鬻，勿嫌冷啜也。”言已，便入。少頃，以足床來置地上，促客坐；又?jǐn)y一短足幾至：往來蹀躞。山起坐不自安，曳令暫息。

少間，一女郎出行酒。叟顧曰：“我家阿纖興矣。”視之，年十六七，窈窕秀弱，風(fēng)致嫣然。山有少弟未婚，竊屬意焉。因問叟清貫尊閥，答云：“士虛，姓古。子孫夭折，剩有此女。適不忍攪其酣睡，想老荊喚起矣。”問：“婿家阿誰？”答云：“未字。”山竊喜。既而品味雜陳，似所宿具。食已，致謝曰：“萍水之人，遂蒙寵惠，沒齒所不敢忘。緣翁盛德，乃敢遽陳樸魯：仆有弟三郎，十七歲矣。讀書肆業(yè)，頗不冥頑。欲求援系，不嫌寒賤否？”叟喜曰：“老夫在此，亦是僑寓。倘得相托，便假一廬，移家而往，庶免懸念。”山都應(yīng)之，遂啟展謝。叟殷勤安置而去。雞既鳴，叟出，呼客盥沐。束裝已，酬以飯金。固辭曰：“留客一飯，萬無受金之理；矧附為婚姻乎？”既別，客月余乃返。去村里余，遇老媼率一女郎，冠服盡素。既近，疑似阿纖。女郎亦頻轉(zhuǎn)顧，因把媼袂，附耳不知何辭。媼便停步，向山曰：“君奚姓乎？”山曰：“然。”媼慘容曰：“不幸老翁壓于敗堵，今將上墓。家虛無人，請少待路側(cè)，行即還也。”遂入林去，移時(shí)始來。途已昏冥，遂與偕行。道其孤弱，不覺哀啼，山亦酸惻。媼曰：“此處人情大不平善，孤孀難以過度。阿纖既為君家婦，過此恐遲時(shí)日，不如早夜同歸。”山可之。

既至家，媼挑燈供客已，謂山曰：“意君將至，儲粟都已糶去；尚存二十余石，遠(yuǎn)莫致之。北去四五里，村中第一門有談二泉者，是吾售主。君勿憚勞，先以尊乘運(yùn)一囊去，叩門而告之，但道南村中古姥有數(shù)石粟，糶作路用，煩驅(qū)蹄躈一致之也。”即以囊粟付山。山策蹇去，叩門，一碩腹男子出，告以故，傾囊先歸。俄有兩夫以五騾至。媼引山至粟所，乃在窖中。山下為操量執(zhí)概，母放女收，頃刻盈裝，付之以去。凡四返而粟始盡。既而以金授媼。媼留其一人二畜，治任遂東。行二十里，天始曙。至一市，市頭賃騎，談仆乃返。既歸，山以情告父母。相見甚喜，再以別第館媼，卜吉為三郎完婚。媼治奩裝甚備。阿纖寡言少怒，或與言，但有微笑，晝夜績織無停晷，以是上下俱憐悅之。囑三郎曰：“寄語大伯：再過西道，勿言吾母子也。”居三四年，奚家益富，三郎入泮矣。

一日，山宿古之舊鄰，偶及曩年無歸，投宿翁媼之事。主人曰：“客誤矣。東鄰為阿伯別第，三年前居者輒睹怪異，故空廢甚久，有何翁媼相留？”山訝之，而未深信。主人又曰：“此宅向空十年無敢入者。一日第后墻傾，伯往視之，則石壓巨鼠如貓，尾在外猶搖。急歸，呼眾往視，則已渺矣。群疑是物為妖。后十余日復(fù)入試，寂無形聲；又年余始有居人。”山益奇之。歸家私語，竊疑新婦非人，陰為三郎慮；而三郎篤愛如常。久之，家人競相猜議。女微察之，至夜語三郎曰：“妾從君數(shù)年，未嘗少失婦德；今置之不以人齒，請賜離婚書，聽君自擇良偶。”因泣下。三郎曰：“區(qū)區(qū)寸心，宜所夙知。自卿入門，家日益豐，咸以福澤歸卿，烏得有異言？”女曰：“君無二心，妾豈不知；但眾口紛紜，恐不免秋扇之捐。”三郎再四慰解，乃已。山終不釋，日求善撲之貓以覘其異。女雖不懼，然蹙蹙不快。一夕謂媼小恙，辭三郎省侍之。天明三郎往訊。則室已空矣。駭極，使人四途蹤跡，并無消息。中心營營，寢食都廢。而父兄皆以為幸，將為續(xù)婚；而三郎殊不懌。又年余，音問已絕。父兄輒相誚責(zé)，不得已，勉買一妾，然思阿纖不衰。

又?jǐn)?shù)年，奚家日漸貧，由是咸憶阿纖。有叔弟嵐以事至膠，迂道宿表戚陸生家。夜聞鄰哭甚哀，未遑詰問。及返，又聞之，因問主人。答云：“數(shù)年前有寡母孤女，僦居于此。月前姥死，女獨(dú)處無一線之親，是以哀耳。”問：“何姓？”曰：“姓古。嘗閉戶不與里社通，故未悉其家世。”嵐驚曰：“是吾嫂也！”遂往款扉。有人揮涕出，隔扉問曰：“客何人？我家故無男子。”嵐隙窺而遙審之，果嫂，便曰：“嫂啟關(guān)，我是叔家阿遂。”女拔關(guān)納入，訴其孤苦、凄愴悲懷。嵐曰：“三兄憶念頗苦，夫妻即有乖迕，何遂遠(yuǎn)遁至此？”即欲賃輿同歸。女愴然曰：“我以人不齒數(shù)故，遂與母偕隱；今又返而依人，誰不加白眼？如欲復(fù)還，當(dāng)與大兄分炊；不然，行乳藥求死耳！”嵐歸以告三郎。三郎星夜馳去，夫妻相見，各有涕洟。次日告其屋主。屋主謝監(jiān)生，窺女美，陰欲圖致為妾，數(shù)年不取屋直，頻風(fēng)示媼，媼絕之。媼死，竊幸可媒，而三郎忽至。通計(jì)房租以留難之。三郎家故不豐，聞金多，有憂色。女曰：“不妨。”引三郎視倉儲，約粟三十余石，償租有余。三郎喜以告謝，謝不受粟，故索金。女嘆曰：“此皆妾身之惡幛也！”遂以其情告三郎。三郎怒，將訟于邑。陸氏止之，為散粟于里黨，斂資償謝，以車送兩人歸。

三郎實(shí)告父母，與兄析居。阿纖出私金，日建倉廩，而家中尚無儋石，共奇之。年余驗(yàn)視，則倉中滿矣。又不數(shù)年，家中大富；而山苦貧。女請翁姑自養(yǎng)之；輒以金粟周兄，習(xí)以為常。三郎喜曰：“聊可謂不念舊惡矣。”女曰：“彼自愛弟耳。且非兄，妾何緣識三郎哉？”后亦無甚怪異。

瑞云

瑞云，杭之名妓，色藝無雙。年十四。其母蔡媼，將使出應(yīng)答。瑞云曰：“此奴終身發(fā)軔之始，不可草草。價(jià)由母定，客則聽奴自擇之，”媼曰：“諾。”乃定價(jià)十五金，逐日見客?？颓笠娬弑刭棧嘿椇裾呓右赞?，酬以畫；薄者一茶而已。瑞云名噪已久，富商貴介，接踵于門。

余杭賀生，才名夙著，而家僅中資。素仰瑞云，固未敢擬同鴛夢，亦竭微贄，冀得一睹芳澤，竊恐其閱人既多，不以寒酸在意；及至相見一談，而款接殊殷。坐語良久，眉目含情，作詩贈生曰：

“何事求漿者，藍(lán)橋叩曉關(guān)？有心尋玉杵，端只在人間。”

生得詩狂喜，更欲有言，忽小鬟來白“客至”，生倉猝遂別。既歸，吟玩詩意，夢魂縈擾。過一二日，情不自已，修贄復(fù)往。瑞云接見良?xì)g。移坐近生，悄然曰：“能圖一宵之聚否？”生曰：“窮踧之士，惟有癡情可獻(xiàn)知己。一絲之贄，已竭綿薄。得近芳容，私愿已足；若肌膚之親，何敢作此夢想。”瑞云聞之，戚然不樂，相對遂無一語。生久坐不出，媼頻喚瑞云以促之，生乃歸。心甚悒悒，思欲罄家以博一次，而更盡而別，此情復(fù)何可耐？籌思及此，熱念都消，由是音息遂絕。

瑞云擇婿數(shù)月，不得一當(dāng)，媼恚，將強(qiáng)奪之。一日有秀才投贄，坐語少時(shí)，便起，以一指按女額曰：“可惜，可惜！”遂去。瑞云送客返，共視額上有指印黑如墨，濯之益真；過數(shù)日墨痕益闊；年余連額徹準(zhǔn)矣，見者輒笑，而車馬之跡以絕。媼斥去妝飾，使與婢輩伍。瑞云又荏弱，不任驅(qū)使，日益憔翠。賀聞而過之，見蓬首廚下，丑狀類鬼。舉目見生，面壁自隱。賀憐之，便與媼言愿贖作婦。媼許之。賀貨田傾裝，買之以歸。入門，牽衣攬?zhí)?，不敢以伉儷自居，愿備妾媵，以俟來者。賀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時(shí)猶能知我，我豈以衰故忘卿哉！”遂不復(fù)娶。聞?wù)哂謯櫺χ?，而生情益篤。

居年余，偶至蘇，有和生與同主人，忽問：“杭有名妓瑞云，近如何矣？”賀曰：“適人矣。”問：“何人？”曰：“其人率與仆等。”和曰：“若能如君，可謂得人矣。不知其價(jià)幾何？”賀曰：“緣有奇疾，姑從賤售耳。不然，如仆者，何能于勾欄中買佳麗哉！”又問：“其人果能如君否？”賀以其問之異，因反詰之。和笑曰：“實(shí)不相欺：昔曾一覲其芳儀，甚惜其以絕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術(shù)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憐才者之真賞耳。”賀急問曰：“君能點(diǎn)之，亦能滌之否？”和笑曰：“烏得不能？但須其人一誠求耳！”賀起拜曰：“瑞云之婿，即某是也。”和喜曰：“天下惟真才人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請從君歸，便贈一佳人。”遂同返杭。抵家，賀將命酒。和止之曰：“先行吾法，當(dāng)先令治具者有歡心也。”

即令以盥器貯水，戟指而書之，曰：“濯之當(dāng)愈。然須親出一謝醫(yī)人也。”賀喜謝，笑捧而去，立俟瑞云自靧之，隨手光潔，艷麗一如當(dāng)年。夫婦共德之，同出展謝，而客已渺，遍覓之不得，意其其仙歟？

仇大娘

仇仲，晉人也。值大亂，為寇俘去。二子福、祿俱幼；繼室邵氏，撫雙孤，遺業(yè)能溫飽。而歲屢祲，豪強(qiáng)者復(fù)凌藉之，遂至食息不保。仲叔尚廉利其嫁，屢勸駕，邵氏矢志不搖。廉陰券于大姓，欲強(qiáng)奪之；關(guān)說已成，并無人知。里人魏名夙狡獪，與仲家積不相能，事事思中傷之。因邵寡，偽造浮言以相敗辱。大姓聞之，惡其不德而止。久之，廉之陰謀與外之飛語，邵漸聞之，冤結(jié)胸懷，朝歲隕涕，四體漸以不仁，委身床榻。福甫十六歲，因縫紉無人，遂急為畢姻。婦，姜秀才屺瞻之女，頗賢能，百事賴以經(jīng)紀(jì)。由此用漸裕，仍使祿從師讀。

魏忌嫉之，而陽與善，頻招福飲，福倚為心腹交。魏乘間告曰：“尊堂病廢，不能理家人生產(chǎn)，弟坐食一無所操作，賢夫婦何為作牛馬哉！且弟買婦，將大耗金錢。為君計(jì)不如早析，則貧在弟而富在君也。”福歸謀諸婦，婦咄之。奈魏日以微言相漸漬，?；笱?，直以己意告母，母怒，詬罵之。福益恚，輒視金粟為他人物而委棄之。魏乘機(jī)誘賭，倉粟漸空，婦知而未敢言。及糧絕，被母駭問，始以實(shí)告。母怒，遂析之。幸姜女賢，旦夕為母執(zhí)炊，奉事一如平日。福既析，無顧忌，大肆淫賭，數(shù)月間田屋悉償賭債，而母與妻皆不知。福資既罄，無所為計(jì)，因券妻代資，苦無受者。邑人趙閻羅，原系漏網(wǎng)大盜，武斷一鄉(xiāng)，竟不畏福言之食，慨然假資。福持去，數(shù)日復(fù)空。意踟躕，將背券盟。趙橫目相加。福懼，賺妻付之。魏聞竊喜，急奔告姜，實(shí)將傾敗仇也。姜怒，訟興；福懼甚，亡去。姜女至趙家，方知為婿所賣，大哭，但欲覓死。趙初慰諭之，不聽；既而威逼之，愈罵；大怒，鞭撻之，終不肯服。因拔笄自刺其喉，急救，已透食管，血溢出。趙急以帛束其項(xiàng)，猶冀從容而挫折焉。明日拘票已至，趙行行不置意。官驗(yàn)女傷，命重笞之，隸相顧不敢用刑。官久知其橫暴，至此益信，大怒，喚家人出，立斃之。姜遂舁女歸。

自姜之訟也，邵氏始知福不肖狀，一號幾絕，冥然大漸。祿時(shí)年十五，煢煢無主。先是，仲有前室女大娘，嫁于遠(yuǎn)郡，性剛猛，每歸寧，饋贈不滿其志，輒迕父母，往往以憤去，仲以是怒惡之；數(shù)載已不往置問。邵氏垂危，魏欲使招之來而啟其爭。適有貿(mào)販者與大娘同里，便托寄信大娘，且歆以家之可圖。數(shù)日大娘果與少子至。入門，見幼弟侍病母，景象凄慘，不覺惻然。因問弟福，祿實(shí)告之。大娘聞之，忿氣塞吭，曰：“家無成人，遂任人蹂躪至此！吾家田產(chǎn)，諸賊何得賺去！”因入廚下，爇火炊糜，先供母，而后呼弟及子啖之。啖已，忿出，詣邑投狀，訟諸博待。眾懼，斂金賂大娘。大娘受其金而仍訟之。官拘甲、乙等，各加杖責(zé)，田產(chǎn)殊置不問。大娘率子赴郡訟之?？な刈類嘿€博。大娘力陳孤苦，及諸惡局騙之狀，情詞慷慨。守為之動，判令知縣追田給主；仍懲仇福以儆不肖。到縣，邑令奉命敲逼，于是故產(chǎn)盡反。大娘已寡，乃遣少子歸，且囑從兄務(wù)業(yè)，勿得復(fù)來。大娘從此止母家，養(yǎng)母教弟，內(nèi)外井然。母大慰，病漸瘥，家務(wù)悉委大娘。里中豪強(qiáng)少見陵暴，輒握刀登門，侃侃爭論，罔不屈服。居年余，田產(chǎn)日增。時(shí)市藥餌珍肴，饋遺姜女。見祿漸長成，囑媒謀姻。魏告人曰：“仇家產(chǎn)業(yè)，悉屬大娘，恐將來不可復(fù)返矣。”人咸信之，故無肯與論婚者。

有范公子子文，家中名園為晉第一。園中名花夾路，直通內(nèi)室?；虿恢`入之，公子怒，執(zhí)為盜，杖幾死。會清明，祿自塾中歸，魏引與遨游，遂至范園。魏故與園丁相熟，放令入，周歷亭榭。俄至一處，溪水洶涌，有畫橋朱欄，通一漆門；遙望門內(nèi)，繁花如錦，蓋即公子內(nèi)齋也，魏紿祿曰：“君請先入，我適欲私焉。”祿信之，尋橋入戶，至一院落，聞女子笑聲。方停步間，一婢出，窺見之，旋踵即返。祿始駭奔。無何公子出，叱家人綰索逐之。祿大窘，自投溪中。公子反怒為笑，命仆引出。見其容裳都雅，便令易其衣履，曳入一亭，詰其姓氏。藹顏溫語，意甚親昵。俄趨入內(nèi)；旋出，笑握祿手，過橋漸達(dá)曩所。祿不解其意，逡巡不敢入。公子強(qiáng)曳之入，見花籬內(nèi)隱隱有美人窺伺。既坐，則群婢行酒。祿辭曰：“童子無知，誤踐閨闥，得蒙赦宥，已出非望。但求釋令早歸，受恩匪淺。”公子不聽。俄頃，肴炙紛紜。祿又起，辭以醉飽，公子捺坐，笑曰：“仆有一樂拍名，若能對之，即放君行。”祿請教。公子曰：“拍名‘渾不似’。”祿默思良久，對曰：“銀成‘沒奈何’。”公子大喜曰：“真石崇也！”祿殊不解。

蓋公子有女名蕙娘，美而知書，日擇良偶。夜夢一人告之曰：“石崇，汝婿也。”問：“何在？”曰：“明日落水矣。”早告父母，共以為異。祿適符夢兆，故邀入內(nèi)舍，使夫人女婢共覘之也。公子聞對而喜，乃曰：“拍名乃小女所擬，屢思而無其偶，今得屬對，亦有天緣。仆欲以息女奉箕帚；寒舍不乏第宅，更無煩親迎耳。”祿惶然遜謝，且以母病不能入贅為辭。公子姑令歸謀，遂遣園人負(fù)濕衣，送之以馬。既歸告母，母驚為不詳。于是始知魏氏險(xiǎn)；然因兇得吉，辦置不仇，但戒子遠(yuǎn)絕而已。逾數(shù)日公子又使人致意母，母終不敢應(yīng)。大娘應(yīng)之，即倩雙媒納采焉。未幾祿贅入公子家。年余游泮，才名籍甚。妻弟長成，敬少弛；祿怒，攜婦而歸，母已杖而能行。頻歲賴大娘經(jīng)紀(jì)，第宅完好。新婦既歸，仆從如云，宛然大家矣。

魏既見絕，嫉妒益深，恨無瑕之可蹈，乃引旗下逃人誣祿寄資。國初立法最嚴(yán)，祿依令徙口外。范公子上下賄托，僅以蕙娘免行；田產(chǎn)盡沒入官。幸大娘執(zhí)析產(chǎn)書，銳身告理，新增良沃若干頃，悉掛福名，母女始得安居。祿自分不返，遂寫離書付岳家，伶仃自去。行數(shù)日至都北，飯于旅肆。有丐子怔營戶外，貌絕類兄；親往訊詰，果兄。祿因自述，兄弟悲慘。祿解復(fù)衣，分?jǐn)?shù)金，囑令歸。福泣受而別。祿至關(guān)外，寄將軍帳下為奴。因祿文弱，俾主文籍，與諸仆同棲止。仆輩研問家世，祿悉告之。內(nèi)一人驚曰：“是吾兒也！”蓋仇仲初為寇家牧馬，后寇投誠，賣仲旗下，時(shí)從主屯關(guān)外。向祿緬述，始知真為父子，抱頭大哭，一室俱為酸辛。已而憤曰：“何物逃?xùn)|，遂詐吾兒！”因泣告將軍。將軍即令祿攝書記；函致親王，付仲詣都。仲伺車駕出，先投冤狀。親王為之婉轉(zhuǎn)，遂得昭雪，命地方官贖業(yè)歸仇。仲返，父子各喜。祿細(xì)問家口，為贖身計(jì)。乃知仲入旗下，兩易配而無所出，時(shí)方鰥居。祿遂治任歸。

初，福別弟歸，匍匐投大娘。大娘奉母坐堂上，操杖問之：“汝愿受撲責(zé)，便可姑留；不然，汝田產(chǎn)既盡，亦無汝啖飯之所，請仍去。”福涕泣伏地，愿受笞。大娘投杖曰：“賣婦之人，亦不足懲。但宿案未消，再犯首官可耳。”即使人往告姜，姜女罵曰：“我是仇家何人，而相告耶！”大娘頻述告福而揶揄之，福慚愧不敢出氣。居半年，大娘雖給奉周備，而役同廝養(yǎng)。福操作無怨詞，托以金錢輒不茍。大娘察其無他，乃白母，求姜女復(fù)歸，母意其不可復(fù)挽，大娘曰：“不然。渠如肯事二主，楚毒豈肯自罹？要不能不有此忿耳。”率弟躬往負(fù)荊。岳父母誚讓良切。大娘叱使長跪，然后請見姜女。請之再四，堅(jiān)避不出；大娘搜捉以出。女乃指福唾罵，福慚汗無地自容。姜母始曳令起。大娘請問歸期，女曰：“向受姊惠綦多，今承尊命，豈復(fù)敢有異言？但恐不能保其不再賣也！且恩義已絕，更何顏與黑心無賴子共生活哉？請別營一室，妾往奉事老母，較勝披削足矣。”大娘代白其悔，為翌日之約而別。次日，以乘輿取歸，母逆于門而跪拜之。女伏地大哭。大娘勸止，置酒為歡，命福坐案側(cè)，乃執(zhí)爵而言曰：“我苦爭者非自利也。今弟悔過，貞婦復(fù)還，請以簿籍交納；我以一身來，仍以一身去耳。”夫婦皆興席改容。羅拜哀泣，大娘乃止。居無何，昭雪命下，不數(shù)日，田宅悉還故主。魏大駭，不知其故，自恨無術(shù)可以復(fù)施。適西鄰有回祿之變，魏托救焚而往，暗以編菅爇祿第，風(fēng)又暴作，延燒幾盡；止余福居兩三屋，舉家依聚其中。未幾祿至，相見悲喜。初，范公子得離書，持商蕙娘。蕙娘痛哭，碎而投諸地。父從其志，不復(fù)強(qiáng)。祿歸聞其未嫁，喜如岳所。公子知其災(zāi)，欲留之；祿不可，遂辭而退。大娘幸有藏金，出葺敗堵。福負(fù)鍤營筑，掘見窖鏹，夜與弟共發(fā)之，石池盈丈，滿中皆不動尊也。由是鳩工大作，樓舍群起，壯麗擬于世胄。祿感將軍義，備千金往贖父。福請行，因遣健仆輔之以去。祿乃迎蕙娘歸。未幾父兄同歸，一門歡騰。大娘自居母家，禁子省視，恐人議其私也。父既歸，堅(jiān)辭欲去。兄弟不忍。父乃析產(chǎn)而三之：子得二，女得一也。大娘固辭。兄弟皆泣曰：“吾等非姊，烏有今日！”大娘乃安之，遣人招子移家共居焉。或問大娘：“異母兄弟，何遂關(guān)切如此？”大娘曰：“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惟禽獸如此耳，豈以人而效之？”福祿聞之皆流涕，使工人治其第，皆與己等。

魏自計(jì)十余年，禍之而益福之，深自愧悔。又仰其富，思交歡之，因以賀仲階進(jìn)，備物而往。福欲卻之；仲不忍拂，受雞酒焉。雞以布縷縛足，逸入灶；灶火燃布，往棲積薪，僮婢不察。俄而薪焚災(zāi)舍，一家惶駭。幸手指眾多，一時(shí)撲滅，而廚中已百物俱空矣。兄弟皆謂其物不祥。后值父壽，魏復(fù)饋牽羊。卻之不得，系羊庭樹。夜有僮被仆毆，忿趨樹下，解羊索自經(jīng)死。兄弟嘆曰：“其福之不如其禍之也！”自是魏雖殷勤，竟不敢受其寸縷，寧厚酬之而已。后魏老，貧而作丐，仇每周以布粟而德報(bào)之。

異史氏曰：“噫嘻！造物之殊不由人也！益仇之而益福之，彼機(jī)詐者無謂甚矣。顧受其愛敬；而反以得禍，不更奇哉？此可知盜泉之水，一掬亦污也。”

曹操冢

許城外有河水洶涌，近崖深黯。盛夏時(shí)有人入浴，忽然若敲刀斧，尸斷浮出；后一人亦如之。轉(zhuǎn)相驚怪。邑宰聞之，遣多人閘斷上流，竭其水。見崖下有深洞，中置轉(zhuǎn)輪，輪上排利刃如霜。去輪攻入，中有小碑，字皆漢篆。細(xì)視之，則曹孟德墓也。破棺散骨，所殉金寶盡取之。

異史氏曰：“后賢詩云：‘盡掘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葬君尸。’寧知竟在七十二冢之外乎？奸哉瞞也！然千余年而朽骨不保，變詐亦復(fù)何益？嗚呼，瞞之智，正瞞之愚也！”

龍飛相公

安慶戴生，少薄行，無檢幅。一日醉歸，途中遇故表兄季生。醉后昏眊，竟忘其死，問：“向在何所？”季曰：“仆已異物，君忘之耶？”戴始恍然，而醉亦不懼，問：“冥間何作？”答曰：“近在轉(zhuǎn)輪王殿下司錄。”戴曰：“人世禍福當(dāng)必知之？”季曰：“此仆職也，烏得不知？但過繁不甚關(guān)切，不能盡記耳。三日前偶稽冊，尚賭君名。”戴急問其何詞，季曰：“不敢相欺，尊名在黑暗獄中。”戴大懼，酒亦醒，苦求拯拔。季曰：“此非仆所能效力，惟善可以已之。然君惡籍盈指，非大善不可復(fù)挽。窮秀才有何大力？即日行一善，非年余不能相準(zhǔn)，今已晚矣。但從此砥行，則地獄或有出時(shí)。”戴聞之泣下，伏地哀懇；及仰首而季已杳矣。悒悒而歸。由此洗心改行，不敢差跌。

先是，戴私其鄰婦，鄰人聞之而不肯發(fā)，思掩執(zhí)之。而戴自改行，永與婦絕；鄰人伺之不得，以為恨。一日遇于田間，陽與語，給窺眢井，因而墮之。井深數(shù)丈，計(jì)必死。而戴中夜蘇，坐井中大號，殊無知者。鄰人恐其復(fù)上，過宿往聽之；聞其聲，急投石。戴移避洞中，不敢復(fù)作聲。鄰人知其不死，劚土填井，幾滿之。洞中冥黑真與地獄無異。況空洞無所得食，計(jì)無生理。葡匐漸入，則三步外皆水，無所復(fù)之，還坐故處。初覺腹餒，久竟忘之。因思重泉下無善可行，惟長宣佛號而已。既見磷火浮游，熒熒滿洞，因而祝之曰：“聞青燐悉為冤鬼；我雖暫生，固亦難返，如可共話，亦慰寂寞。”但見諸磷漸浮水來；燐中有一人，高約人身之半。詰所自來，答云：“此古煤井。主人攻煤，震動古墓，被龍飛相公決地海之水，溺死四十三人。我皆鬼也。”問：“相公何人？”曰：“不知也。但相公文學(xué)士，今為城隍幕客，彼亦憐我等無辜，三五日輒一施水粥。思我輩冷水浸骨，超拔無日。君倘再履人世，祈撈殘骨葬一義冢，則惠及泉下者多矣。”戴曰：“如有萬分之一，此更何難。但深在九地，安望重睹天日乎！”因教諸鬼使念佛，捻塊代珠，記其藏?cái)?shù)。不知時(shí)之昏曉：倦則眠，醒則坐而已。忽見深處有籠燈，眾喜曰：“龍飛相公施食矣！”邀戴同往。戴慮水沮，眾強(qiáng)曳扶以行，飄若履虛。曲折半里許，至一處，眾釋令自行；步益上，如升數(shù)仞之階。階盡，睹房廊，堂上燒明燭一支，大如臂。戴久不見火光，喜極趨上。上坐一叟，儒服儒巾。戴輟步不敢前，叟已睹見，訝問：“生人何來？”戴上，伏地自陳。叟曰：“我子孫也。”因令起，賜之坐。自言：“戴潛，字龍飛。向因不肖孫堂，連結(jié)匪類，近墓作井，使老夫不安于夜室，故以海水投之。今其后續(xù)如何矣？”蓋戴近宗凡五支，堂居長。

初，邑中大姓賂堂，攻煤于其祖塋之側(cè)。諸弟畏其強(qiáng)莫敢爭。無何地水暴至，采煤人盡死井中。諸死者家群興大訟，堂及大姓皆以此貧；堂子孫至無立錐。戴乃堂弟裔也。曾聞先人傳其事，因告翁。翁曰：“此等不肖，其后焉得昌！汝既來此，當(dāng)勿廢讀。”因餉以酒饌，遂置卷案頭，皆成、洪制藝，迫使研讀。又命題課文，如師教徒。堂上燭常明，不剪亦不滅。倦時(shí)輒眠，莫辨晨夕。翁時(shí)出，則以一僮給役。歷時(shí)覺有數(shù)年之久，然幸無苦。但無別書可讀，惟制藝百首，首四千余遍矣。翁一日謂曰：“子孽報(bào)已滿，合還人世。余冢鄰煤洞，陰風(fēng)刺骨，得志后當(dāng)遷我于東原。”戴敬諾。翁乃喚集群鬼，仍送至舊坐處。群鬼羅拜再囑。戴亦不知何計(jì)可出。

先是，家中失戴，搜訪既窮，母告官，系縲多人，杳無蹤跡。積三四年，官離任，緝察亦弛。戴妻不安于室，遣嫁去。會里中人復(fù)治舊井，入洞見戴，撫之未死。大駭，報(bào)諸其家。異歸經(jīng)日，始能言其底里。自戴入井，鄰人毆?dú)⑵淦?，為妻翁所訟，駁審年余，僅存皮骨而歸。聞戴復(fù)生，大懼亡去。宗人議究治之。戴不許；且謂曩時(shí)實(shí)所自取，此冥中之譴，于彼何與焉。鄰人察其意無他，始逡巡而歸。井水既涸，戴買人入洞拾骨，俾各為具，市棺設(shè)地，葬叢冢焉。又稽宗譜名潛，字龍飛，先設(shè)品物祭諸冢。學(xué)使聞其異，又賞其文，是科以優(yōu)等入闈，遂捷于鄉(xiāng)。既歸，營兆東原，遷龍飛厚葬之；春秋上墓，歲歲不衰。

異史氏曰：“余鄉(xiāng)有攻煤者，洞沒于水，十余人沉溺其中。竭水求尸，兩月余始得涸，而十余人并無死者。蓋水大至?xí)r，共泅高處，得不溺?？P而上之，見風(fēng)始絕，一晝夜乃漸蘇。始知人在地下，如蛇鳥之蟄，急切未能死也。然未有至數(shù)年者。茍非至善，三年地獄中，烏復(fù)有生人哉！”

珊瑚

安生大成，重慶人。父孝廉，早卒。弟二成，幼。生娶陳氏，小字珊瑚，性嫻淑。而生母沈，悍不仁，遇之虐，珊瑚無怨色。每早旦靚妝往朝。值生疾，母謂其誨淫，詬責(zé)之。珊瑚退，毀妝以進(jìn)。母益怒，投顙自撾。生素孝，鞭婦，母少解。自此益憎婦。婦雖奉事惟謹(jǐn)，終不與一語。生知母怒，亦寄宿他所，示與婦絕。久之母終不快，觸物類而罵之，意總在珊瑚。生曰：“娶妻以奉姑嫜，今若此，何以妻為！”遂出珊瑚，使老嫗送歸母家。方出里門，珊瑚泣曰：“為女子不能作婦，歸何以見雙親？不如死！”袖中出剪刀刺喉。急救之，血溢沾襟。扶歸生族嬸家。嬸王氏，寡居無偶，遂止焉。媼歸，生囑隱其情，而心竊恐母知。過數(shù)日探知珊瑚創(chuàng)漸平，登王氏門，使勿留珊瑚。王召生入；不入，但盛氣逐珊瑚。無何，王乃率珊瑚出見生，問：“珊瑚何罪？”生責(zé)其不能事母。珊瑚默默不作一語，惟俯首嗚泣，淚皆赤，素衫盡染；生慘惻不能盡詞而退。又?jǐn)?shù)日母已聞之，怒詣王，惡言誚讓。王傲不相下，反述其惡，且曰：“婦已出，尚屬安家何人？我自留陳氏女，非留安氏婦也，何煩強(qiáng)與他家事！”母怒甚而窮于詞，又見王意氣讻讻，慚沮大哭而返。

珊瑚意不自安，思他適。先是生有母姨于媼，即沈姊也。年六十余，子死，止一幼孫及寡媳；又嘗善視珊瑚。遂辭王，往投媼。媼詰得故，極道妹子昏暴，即欲送之還。珊瑚力言其不可，兼囑勿言，乃與于媼居，如姑婦焉。珊瑚有兩兄，聞而憐之，欲移歸另嫁。珊瑚執(zhí)不肯，惟從于媼紡績以自度。生自出婦，母多方為生謀婚，而悍聲流播，遠(yuǎn)近無與為偶。積三四年，二成漸長，遂先為畢姻。二成妻臧姑，驕悍戾沓，尤倍于母。母或怒以色，則臧姑怒以聲。二成又儒，不敢為左右袒。于是母威頓減，莫敢攖，反望色笑而承迎之，猶不能得臧姑歡。臧姑役母若婢；生不敢言，惟身代母操作，滌器灑掃之事皆與焉。母子恒于無人處，相對飲泣。無何，母以郁抑成病，委頓在床，便溺轉(zhuǎn)側(cè)皆須生；生晝夜不得寐，兩目盡赤。呼弟代役，甫入門，臧姑輒喚去。

生于是奔告于媼，冀媼臨存。入門泣且訴；訴未畢，珊瑚自幃中出。生大慚，禁聲欲出。珊瑚以兩手叉扉。生窘極，自肘下沖出而歸，亦不敢以告母。無何于媼至，母喜止之。從此媼家無日不有人來，來必以甘旨餉媼。媼寄語寡媳：“此處不餓，后無復(fù)爾。”而家中饋遺卒無少間。媼不肯少嘗食，緘留以待病者。母病亦漸瘥。媼幼孫又以母命將佳餌來問病。沈嘆曰：“賢哉婦乎！姊何修者！”媼曰：“妹以去婦何如人？”曰：“嘻！誠不至夫臧氏之甚也！然烏如甥婦賢。”媼曰：“婦在，汝不知?jiǎng)?；汝怒，婦不知怨，惡乎弗如？”沈乃泣下，且告之悔，曰：“珊瑚嫁也未者？”答云：“不知，請?jiān)L之。”

又?jǐn)?shù)日，病涼已，媼欲別。沈泣曰：“恐姊去，我仍死耳！”媼乃與生謀，析二成居。二成告臧姑。臧姑不樂，語侵兄，兼及媼。生愿以良田悉歸二成，臧姑乃喜。立析產(chǎn)書已，媼始去。明日以車來迎沈。沈至其家，先求見甥婦，亟道甥婦德。媼曰：“小女子百善，何遂無一疵？余固能容之。子即有婦如吾婦，恐亦不能享也。”沈曰：“冤戰(zhàn)！謂我木石鹿豕耶！具有口鼻，豈有觸香臭而不知者？”媼曰：“被出如珊瑚，不知念子作何語？”曰：“罵之耳。”媼曰：“誠反躬無可罵，亦惡乎而罵之？”曰：“瑕疵人所時(shí)有，惟其不能賢，是以知其罵也。”媼曰：“當(dāng)怨者不怨，則德焉者可知；當(dāng)去者不去，則撫焉者可知。向之所饋遺而奉事者，固非予婦也，爾婦也。”沈驚曰：“如何？”曰：“珊瑚寄此久矣。向之所供，皆渠夜績之所貽也。”沈聞之，泣數(shù)行下，曰：“我何以見我婦矣！”媼乃呼珊瑚。瑚瑚含涕而出，伏地下。母慚痛自撻，媼力勸始止，遂為姑媳如初。

十余日偕歸，家中薄田數(shù)畝，不足自給，惟恃生以筆耕，婦以針耨。二成稱饒，然兄不之求，弟亦不之顧也。臧姑以嫂之出也鄙之；嫂亦惡其悍置不齒。兄弟各院居。臧姑時(shí)有凌虐，一家盡掩其耳。臧姑無所用虐，虐夫及婢。婢一日自經(jīng)死。婢父訟臧姑，二成代婦質(zhì)理，大受撲責(zé)，仍坐拘臧姑。生上下為之營脫，卒不免。臧姑械十指肉盡脫。官貪暴，索望良奢。二成質(zhì)田貸資，如數(shù)納入，姑釋歸。而債家責(zé)負(fù)日亟，不得已，悉以良田鬻于村中任翁。翁以田半屬大成所讓，要生署券。生往，翁忽自言：“我安孝廉也。任某何人，敢市吾業(yè)！”又顧生曰：“冥中感汝夫妻孝，故使我暫歸一面。”生出涕曰：“父有靈，急救吾弟！”曰：“逆子悍婦不足惜也！歸家速辦金，贖吾血產(chǎn)。”生曰：“母子僅自存活，安得多金？”曰：“紫薇樹下有藏金，可以取用。”欲再問之，翁已不語；少時(shí)而醒，茫不自知。生歸告母，亦未深信。臧姑已率人往發(fā)窖，坎地四五尺，止見磚石，并無金，失意而去。生聞其掘藏，戒母及妻勿往視。后知其無所獲，母竊往窺之，見磚石雜土中，遂返。

珊瑚繼至，則見土內(nèi)悉白鏹；呼生往驗(yàn)之，果然。生以先人所遺，不忍私，召二成均分之。數(shù)適得揭取之二，各囊歸。二成與臧姑共驗(yàn)之，啟囊則瓦礫滿中，大駭。疑二成為兄所愚，使二成往窺兄，兄方陳金幾上，與母相慶。因?qū)嵏嫘郑忠囫?，而心甚憐之，舉金而并賜之。二成乃喜，往酬債訖，甚德兄。臧姑曰：“即此益知兄詐。若非自愧于心，誰肯以瓜分者復(fù)讓人乎？”二成疑信半之。次日債主遣仆來，言所償皆偽金，將執(zhí)以首官。夫妻皆失色。臧姑曰：“伺如！我固謂兄賢不至于此，是將以殺汝也！”二成懼，往哀債主，主怒不釋。二成乃券田于主，聽其自售，始得原金而歸。細(xì)視之，見斷金二錠，僅裹真金一韭葉許，中盡銅耳。臧姑因與二成謀：留其斷者，余仍反諸兄以覘之。且教之言曰：“屢承讓德，實(shí)所不忍。薄留二錠，以見推施之義。所存物產(chǎn)，尚與兄等。余無庸多田也，業(yè)已棄之，贖否在兄。”生不知其意，固讓之。二成辭甚決，生乃受。稱之少五兩，命珊瑚質(zhì)奩妝以滿其數(shù)，攜付債主。主疑似舊金，以剪刀夾驗(yàn)之，紋色俱足，無少差謬，遂收金，與生易券。

二成還金后，意其必有參差；既聞舊業(yè)已贖，大奇之。臧姑疑發(fā)掘時(shí)，兄先隱其真金，忿詣兄所，責(zé)數(shù)詬厲。生乃悟反金之故。珊瑚逆而笑曰：“產(chǎn)固在耳，何怒為？”使生出券付之。二成一夜夢父責(zé)之曰：“汝不孝不弟，冥限已迫，寸土皆非己有，占賴將以奚為！”醒告臧姑，欲以田歸兄。臧姑嗤其愚。是時(shí)二成有兩男，長七歲，次三歲。未幾長男病痘死。臧姑始懼，使二成退券于兄，言之再三，生不受。無何次男又死。臧姑益懼，自以券置嫂所。春將盡，田蕪穢不耕，生不得已種治之。臧姑自此改行，定省如孝子，敬嫂亦至。半年母病卒。臧姑哭之慟，至勺飲不入口。向人曰：“姑早死，使我不得事，是天不許我自贖也！”育十胎皆不存，遂以兄子為子。夫妻皆壽終。生養(yǎng)二子皆舉進(jìn)士。人以為孝友之報(bào)云。

異史氏曰：“不遭跋扈之惡，不知靖獻(xiàn)之忠，家與國有同情哉。逆婦化而母死，蓋一堂孝順，無德以戡之也。臧姑自克，謂天不許其自贖，非悟道者何能為此言乎？然應(yīng)迫死，而以壽終，天固已恕之矣。生于憂患，有以矣夫！”

五通

南有五通，猶北之有狐也。然北方狐祟、尚可驅(qū)遣；而江浙五通，則民家美婦輒被淫占，父母兄弟皆莫敢息，為害尤烈。

有趙弘者吳之典商也，妻閻氏頗風(fēng)格。一夜有丈夫岸然自外入，按劍四顧，婢媼盡奔。閻欲出，丈夫橫阻之，曰：“勿相畏，我五通神四郎也。我愛汝，不為汝禍。”為抱腰舉之，如舉嬰兒，置床上，裙帶自開，遂狎之。而偉岸甚不可堪，迷惘中呻楚欲絕。四郎亦憐惜，不盡其器。既而下床，曰：“我五日當(dāng)復(fù)來。”乃去。弘于門外設(shè)典肆，是夜婢奔告之。弘知其五通，不敢問。質(zhì)明視之，妻憊不起，心甚羞恨，戒家人勿播。婦三四日始就平復(fù)，懼其復(fù)至。婢媼不敢宿內(nèi)室，悉避外舍；惟婦對燭含愁以伺之。無何四郎偕兩人入，皆少年蘊(yùn)藉。有僮列肴酒，與婦共飲。婦羞縮低頭，強(qiáng)之飲亦不飲；心惕惕然，恐更番為淫，則命合盡矣。三人互相勸酬，或呼大兄，或呼三弟。飲至中夜，上坐二客并起，曰：“今日四郎以美人見招，會當(dāng)邀二郎、五郎醵酒為賀。”遂辭而去。四郎挽婦入幃，婦哀免；四郎強(qiáng)合之，鮮血流離，昏不知人，四郎始去。婦奄臥床榻，不勝羞憤，思欲自盡，而投繯則帶自絕，屢試皆然，苦不得死。幸四郎不常至，約婦痊可始一來。積兩三月，一家俱不聊生。

有會稽萬生者，趙之表弟，剛猛善射。一日過趙，時(shí)已暮，趙以客舍為家人所集，遂宿趙內(nèi)院。萬久不寐，聞庭中有人行聲，伏窗窺之，見一男子入婦室。疑之，捉刀而潛視之，見男子與閻氏并肩坐，肴陳幾上矣。忿火中騰，奔而入。男子驚起，急覓劍；刀已中顱，顱裂而踣。視之則一小馬，大如驢。愕問婦；婦具道之，且曰：“諸神將至，為之奈何！”萬搖手，禁勿聲。滅燭取弓矢，伏暗中。未幾有四五人自空飛墮，萬急發(fā)一矢，首者殪。三人吼怒，拔劍搜射者。萬握刀依扉后，寂不動。人入，剁頸亦殪。仍倚扉后，久之無聲，乃出，叩關(guān)告趙。趙大驚，共燭之，一馬兩豕死室中。舉家相慶。猶恐二物復(fù)仇，留萬于家，炰豕烹馬而供之，味美異于常饈。萬生之名，由是大噪。居月余，其怪竟絕，乃辭欲去。有木商某苦要之。

先是，木有女未嫁，忽五通晝降，是二十余美丈夫，言將聘作婦，委金百兩，約吉期而去。計(jì)期已迫，合家惶懼。聞萬生名，堅(jiān)請過諸其家?？秩f有難詞，隱不以告。盛筵既罷，妝女出拜客，年十六七，是好女子。萬錯(cuò)愕不解其故，離席傴僂，某捺坐而實(shí)告之。萬生平意氣自豪，遂亦不辭。至日某乃懸彩于門，使萬坐室中。日昃不至，疑新郎已在誅數(shù)。未幾見檐間忽如鳥墜，則一少年盛服入，見萬，返身而奔。萬追出，但見黑氣欲飛，以刀躍揮之，斷其一足，大嗥而去。俯視，則巨爪大如手，不知何物；尋其血跡，入于江中。某大喜，聞萬無偶，是夕即以所備床寢，使與女合巹焉。

于是素患五通者，皆拜請一宿其家。居年余始攜妻而去。從此吳中止有一通，不敢公然為害矣。

異史氏曰：“五通、青蛙，惑俗已久，遂至任其淫亂，無人敢私議一語。萬生真天下之快人也！”

又

金生字王孫，蘇州人。設(shè)帳于淮，館縉紳園。園中屋宇無多，花木叢雜。夜既深，僮仆盡散，輒吊孤影。一夜，三漏將殘，忽有人以指彈扉。急問之，對以“乞火”，聲類館僮。啟戶則二八佳麗，一婢從之。生意妖魅，窮詰甚悉。女曰：“妾以君風(fēng)雅之士，枯寂可憐，不畏多露，相與遣此良宵。恐言其故，妾不敢來，君亦不敢納也。”生又以為鄰之奔女，懼喪行檢，敬謝之。女橫波一顧，生覺神魂都迷，忽顛倒不能自主。婢已知之，便云：“霞姑，我且去。”女頷之。既而呵之曰：“去則去耳，甚得云耶、霞耶！”婢既去，女笑曰：“適室中無人，遂偕婢從來。無知如此，遂以小字令君聞矣。”生曰：“卿深細(xì)如此，故仆懼有禍機(jī)。”女曰：“久當(dāng)自知，但不敗君行止，勿憂也。”上榻緩其裝束。見臂上腕釧，以條金貫火齊，銜明珠二粒；燭既滅，光照一室。生益駭，終莫測其所自至。生于女去時(shí)遙尾之，女似已覺，遽蔽其光，樹濃茂，昏不見掌而返。

一日，生詣河北，笠?guī)嘟^，風(fēng)吹欲落，輒于馬上以手自按。至河，坐扁舟上，飄風(fēng)墮笠，隨波竟去。意頗自失。既渡，見大風(fēng)飄笠，團(tuán)轉(zhuǎn)空際；漸落，以手承之，則帶已續(xù)矣。異之。歸齋向女緬述；女不言，但微笑之。生疑女所為，曰：“卿果神人，當(dāng)相明告，以祛煩惑。”女曰：“岑寂之中，得此癡情人為君破悶，妾自謂不惡。縱令妾能為此，亦相愛耳?？嘀略戨y，欲相絕耶？”生不敢復(fù)言。

先是生有甥女既嫁，為五通所惑，心憂之而未以告人。緣與女狎昵既久，肺膈無不傾吐。女曰：“此等物事，家君能驅(qū)除之。顧何敢以情人之私告諸嚴(yán)君？”生苦哀求計(jì)。女沉思曰：“此亦易除，但須親往。若輩皆我奴隸，若令一指得著肌膚，則此恥西江不能濯也。”生哀求不已，女曰：“當(dāng)即圖之。”次夕至，告曰：“妾為君遣婢南下矣。婢子弱，恐不能便誅卻耳。”次夜方寢，婢來叩戶，生急內(nèi)入，女問：“何如？”答曰：“力不能擒，已宮之矣。”笑問其狀，曰：“初以為郎家也；既到始知其非。比至婿家，燈火已張，入見娘子坐燈下，隱幾若寐，我斂魂覆瓿中。少時(shí)物至，入室急退，曰：‘何得寓生人！’審視無他，乃復(fù)入。我陽若迷。彼啟衾入，又驚曰：“何得有兵氣！’本不欲以穢物污指，奈恐緩而生變，遂急捉而鬮之。物驚嗥遁去。乃起啟瓿，娘子若醒，而婢子行矣。”生喜謝之，女與俱去。

后半月余，女不復(fù)至，亦已絕望。歲暮解館欲歸，女復(fù)至。生喜逆之，曰：“卿久見棄，念必有獲罪處；幸不終絕耶？”女曰：“終歲之好，分手未有一言，終屬缺事。聞君卷帳，故竊來一告別耳。”生請偕歸，女嘆曰：“難言之矣！今將別，情不忍昧。妾實(shí)金龍大王之女，緣與君有夙分，故來相就。不合遣婢江南，致江湖流傳，言妾為君鬮割五通。家君聞之，以為大辱，忿欲賜死。幸婢以身自任，怒乃稍解；杖婢以百數(shù)。妾一跬步，必使保母從之，投隙一至，不能盡此衷曲，奈何！”言已欲別，生挽之而泣。女曰：“君勿爾，后三十年可復(fù)相聚。”生曰：“仆年三十矣；又三十年，皤然一老，何顏復(fù)見？”女曰：“不然，龍宮無白臾也。且人生壽夭，不在容貌，如徒求駐顏，固亦大易。”乃書一方于卷頭而去。

生旋里，甥女始言其異，云：“當(dāng)晚若夢，覺一人捉塞盎中；既醒，則血殷床褥而怪絕矣。”生曰：“我曩禱河伯耳。”群疑始解。

后生六十余，貌猶類三十許人。一日渡河，遙見上流浮蓮葉大如席，一麗人坐其上，近視則神女也。生躍從之，人隨荷葉俱小，漸漸如錢而滅。

此事與趙弘一則，俱明季事，不知孰前孰后。若在萬生用武之后，則吳下僅遺半通，宜其不為害也。

申氏

涇河之間，有士人子申氏者，家窶貧，竟日恒不舉火。夫妻相對，無以為計(jì)。妻曰：“無已，子其盜乎！”申曰：“士人子不能亢宗而辱門戶、羞先人，跖而生，不如夷而死！”妻忿曰：“子欲活而惡辱耶？世不田而食者，止兩途：汝既不能盜，我無寧娼乎！”申怒，與妻語相侵。妻含憤而眠。申念：為男子不能謀兩餐，至使妻欲娼，固不如死！潛起，投繯庭樹間。但見父來，驚曰：“癡兒，何至于此！”斷其繩，囑曰：“盜可以為，須擇禾黍深處伏之。此行可富，無庸再矣。”妻聞墮地聲，驚寤：呼夫不應(yīng)，爇火覓之，見樹上繯絕，申死其下。大駭。撫捺之，移時(shí)而蘇，扶臥床上。妻忿氣少平。既明托夫病，乞鄰得稀酡餌申。申啜已，出而去。至午負(fù)一囊米至。妻問所從來，曰：“余父執(zhí)皆世家，向以搖尾羞，故不屑相求也。古人云：‘不遭者可無不為。’今且將作盜，何顧焉！可速炊，我將從卿言往行劫。”妻疑其未忘前言不忿，含忍之。因漸米作糜。

申飽食訖，急尋堅(jiān)木，斧作梃，持之欲夫。妻察其意似真，曳而止之。申曰：“子教我為，事敗相累，當(dāng)無悔！”絕裾而出。日暮抵鄰村，違村里許伏焉。忽暴雨上下淋濕，遙望濃樹，將以投止。而電光一照，已近村垣。遠(yuǎn)外似有行人，恐為所窺，見垣下有禾黍蒙密，疾趨而入，蹲避其中。無何一男子來，軀甚壯偉，亦投禾中。申懼不敢少動，幸男子斜行去。微窺之，入于垣中。默憶垣內(nèi)為富室亢氏第，此必梁上君子，伺其重獲而出，當(dāng)合有分。又念其人雄健，倘善取不予，必至用武。自度力不敵，不如乘其無備而顛之。計(jì)已定，伏伺良專。直將雞鳴，始越垣出，足未至地，申暴起，挺中腰膂，踣然傾跌，則一巨龜，喙張如盆。大驚，又連擊之，遂斃。

先是，亢翁有女，絕惠美，父母甚憐愛之。一夜，有丈夫入室，狎逼為歡。欲號，則舌已入口，昏不知人，聽其所為而去。羞以告人，惟多集婢媼，嚴(yán)肩門戶而尺。夜既寢，更不知扉何自而開，入室則群眾皆迷，婢媼遍淫之。于是相告各駭，以告翁；翁戒家人操兵環(huán)繡闥，室中人燭而坐。約近夜半，內(nèi)外人一時(shí)都瞑，忽若夢醒，見女白身臥，狀類癡，良久始寤。翁甚恨之，而無如何。積數(shù)月女柴瘠頗殆，每語人：“有能驅(qū)遣者，謝金三百。”申平時(shí)亦悉聞之。是夜得龜，因悟祟翁女者，必是物也。遂叩門求賞。翁喜，筵之上座，使人舁龜于庭臠割之。留申過夜，其怪果絕，乃如數(shù)贈之。負(fù)金而歸。

妻以其隔夜不還，方且憂盼；見申入，急問之。申不言，以金置榻上。妻開視，幾駭絕，曰：“子真為盜耶！”申曰：“汝逼我為此，又作是言！”妻泣曰：“前特以相戲耳。今犯斷頭之罪，我不能為賊人累也。請先死！”乃奔。申逐出，笑曳而返之，具以實(shí)告，妻乃喜。自此謀生產(chǎn)，稱素封焉。

異史氏曰：“人不患貧，患無行耳。其行端者，雖餓不死；不為人憐，亦有鬼祐也。世之貧者，利所在忘義，食所在忘恥，人且不敢以一文相托，而何以見諒于鬼神乎！”

邑有貧民某乙，殘臘向盡，身無完衣。自念何以卒歲？不敢與妻言，暗操白梃，出伏墓中，冀有孤身而過者，劫其所有。懸望甚苦，渺無人跡；而松風(fēng)刺骨，不可復(fù)耐。意瀕絕矣，忽見一人傴僂來。心竊喜，持梃遽出。則一臾負(fù)囊道左，哀曰：“一身實(shí)無長物。家絕食，適于婿家乞得五升米耳。”乙奪米，復(fù)欲褫其絮襖，臾苦哀求，乙憐其老，釋之，負(fù)米而歸。妻詰其自，詭以“賭債”對。陰念此策良佳，次夜復(fù)往。居無幾時(shí)，見一人荷梃來，亦投墓中，蹲居眺望，意似同道。乙乃逡巡自冢后出。其人驚問：“誰何？”答云：“行道者。”問：“何不行？”曰：“待君耳。”其人失笑。各以意會，并道饑寒之苦。夜既深，無所獵獲。乙欲歸，其人曰：“子雖作此道，然猶雛也。前村有嫁女者，營辦中夜，舉家必殆。從我去，得當(dāng)均之。”乙喜從之。至一門，隔壁聞炊餅聲，知未寢，伏伺之。無何，一人啟關(guān)荷杖出行汲，二人乘間掩入。見燈輝北舍，他屋皆暗黑。聞一媼曰：“大姐，可向東舍一矚，汝奩妝悉在櫝中，忘扃鐍未也。”聞少女作嬌惰聲。二人竊喜，潛趨東舍，暗中摸索得臥櫝；啟復(fù)探之，深不見底。其人謂乙曰：“入之！”乙果入，得一裹傳遞而出。其人問：“盡矣乎？”曰：“盡矣。”又給之曰：“再索之。”乃閉櫝，加鎖而去。乙在其中，窘急無計(jì)。未幾燈火亮入，先照櫝。聞媼云：“誰已扃矣。”于是母及女上榻息燭。乙急甚，乃作鼠嚙物聲。女曰：“櫝中有鼠！”媼曰：“勿壞爾衣。我疲頓已極，汝宜自覘之。”女振衣起，發(fā)肩啟櫝。乙突出，女驚仆。乙拔關(guān)奔去，雖無所得，而竊幸獲免。嫁女家被盜，四方流播?；蜃h乙。乙懼，東遁百里，為逆旅主人賃作傭。年余浮言稍息，始取妻同居，不業(yè)白梃矣。此其自述，因類申氏，故附之。

恒娘

洪大業(yè)，都中人。妻朱氏，姿致頗佳，兩相愛悅。后洪納婢寶帶為妾，貌遠(yuǎn)遜朱，而洪嬖之。朱不平，遂致反目。洪雖不敢公然宿妾所，然益劈妾，疏朱。后徙居，與帛商狄姓為鄰。狄妻恒娘，先過院謁朱。恒娘三十許，姿僅中人，言詞輕倩。朱悅之。次日答拜，見其室亦有小妾，年二十許，甚娟好。鄰居幾半年，并不聞其詬誶一語；而狄獨(dú)鍾愛恒娘，副室則虛位而已。朱一日問恒娘曰：“予向謂良人之愛妾，為其為妾也，每欲易妻之名呼作妾。今乃知不然。夫人何術(shù)？如可授，愿北面為弟子。”恒娘曰：“嘻！子則自疏，而尤男子乎？朝夕而絮聒之，是為叢驅(qū)雀，其離滋甚耳！其歸益縱之，即男子自來，勿納也。一月后當(dāng)再為子謀之。”

朱從其言，益飾寶帶，使從丈夫?qū)?。洪一飲食，亦使寶帶共之。洪時(shí)以周旋朱，朱拒之益力，于是共稱朱氏賢。如是月余朱往見恒娘，恒娘喜曰：“得之矣！子歸毀若妝，勿華服，勿脂澤，垢面敝履，雜家人操作。一月后可復(fù)來。”朱從之。衣敝補(bǔ)衣，故為不潔清，而紡績外無他問。洪憐之，使寶帶分其勞；朱不受，輒叱去之。如是者一月，又往見恒娘。恒娘曰：“孺子真可教也！后日為上巳節(jié)，欲招子踏春園。子當(dāng)盡去敝衣，袍褲襪履，嶄然一新，早過我。”朱曰：“諾。”至日，攬鏡細(xì)勻鉛黃，一如恒娘教。妝竟，過恒娘，恒娘喜曰：“可矣！”又代換鳳髻，光可鑒影。袍袖不合時(shí)制，拆其線更作之；謂其履樣拙，更于笥中出業(yè)履，共成之，訖，即令易著。臨別飲以酒，囑曰：“歸去一見男子，即早閉戶寢，渠來叩關(guān)勿聽也。三度呼可一度納?？谒魃啵炙髯?，皆吝之。半月后當(dāng)復(fù)來。”朱歸，炫妝見洪，洪上下凝睇之，歡笑異于平時(shí)。朱少話游覽，便支頤作情態(tài)；日未昏，即起入房，闔扉眠矣。未幾洪果來款關(guān)，朱堅(jiān)臥不起，洪始去。次夕復(fù)然。明日洪讓之，朱曰：“獨(dú)眠習(xí)慣，不堪復(fù)擾。”日既西，洪入閨坐守之。滅燭登床，如調(diào)新婦，綢繆甚歡。更為次夜之約；朱不可長，與洪約以三日為率。

半月許，復(fù)詣恒娘，恒娘闔門與語曰：“從此可以擅專房矣。然子雖美，不媚也。子之姿，一媚可奪西施之寵，況下者乎！”于是試使貌，曰：“非也！病在外眥。”試使笑，又曰：“非也！病在左頤。”乃以秋波送嬌，又囅然瓠犀微露，使朱效之。凡數(shù)十作，始略得其仿佛。恒娘曰：“子歸矣，攬鏡而嫻習(xí)之，術(shù)無余矣。至于床第之間，隨機(jī)而動之，因所好而投之，此非可以言傳者也。”朱歸，一如恒娘教。洪大悅，形神俱惑，惟恐見拒。日將暮，則相對調(diào)笑，跬步不離閨闥，日以為常，竟不能推之使去。朱益善遇寶帶，每房中之宴，輒呼與共榻坐；而洪視寶帶益丑，不終席，遣去之。朱賺夫入寶帶房，扃閉之，洪終夜無所沾染。于是寶帶恨洪，對人輒怨謗。洪益厭怒之，漸施鞭楚。寶帶忿，不自修，拖敝垢履，頭類蓬葆，更不復(fù)可言人矣。

恒媳一日謂朱曰：“我之術(shù)何加？”朱曰：“道則至妙；然弟子能由之，而終不能知之也?？v之，何也？”曰：“子不聞乎：人情厭故而喜新，重難而輕易？丈夫之愛妾，非必其美也，甘其所乍獲，而幸其所難遘也。縱而飽之，則珍錯(cuò)亦厭，況藜羹乎！”“毀之而復(fù)炫之，何也？”曰：“置不留目，則似久別；忽睹艷妝，則如新至，譬貧人驟得梁肉，則視脫粟非味矣。而又不易與之，則彼故而我新，彼易而我難，此即子易妻為妾之法也。”朱大悅，遂為閨中密友。

積數(shù)年，忽謂朱曰：“我兩人情若一體，自當(dāng)不昧生平。向欲言而恐疑之也；行相別，敢以實(shí)告：妾乃狐也。幼遭繼母之變，鬻妾都中。良人遇我厚，故不忍遽絕，戀戀以至于今。朋日老父尸解，妾往省覲，不復(fù)還矣。”朱把手唏噓。早旦往視，則舉家惶駭，恒娘已杳。

異史氏曰：“買珠者不貴珠而貴櫝：新舊易難之情，千古不能破其惑；而變憎為愛之術(shù)，遂得以行乎其間矣。古佞臣事君，勿令見人，勿使窺書。乃知容身固寵，皆有心傳也。

葛巾

常大用，洛人，癖好牡丹。聞曹州牡丹甲齊、魯，心向往之。適以他事如曹，因假縉紳之園居焉。時(shí)方二月，牡丹未華，惟徘徊園中，目注勾萌，以望其拆。作懷牡丹詩百絕。未幾花漸含苞，而資斧將匱；尋典春衣，流連忘返。

一日，凌晨趨花所，則一女郎及老嫗在焉。疑是貴家宅眷，遂遄返。暮往又見之，從容避去；微窺之，宮妝艷絕。眩迷之中，忽轉(zhuǎn)一想：此必仙人，世上豈有此女子乎！急返身而搜之，驟過假山，適與媼遇。女郎方坐石上，相顧失驚。嫗以身幛女，叱曰：“狂生何為！”生長跪曰：“娘子必是仙人！”嫗咄之曰：“如此妄言，自當(dāng)縶送令尹！”生大懼，女郎微笑曰：“去之！”過山而去。生返，復(fù)不能徒步。意女郎歸告父兄，必有詬辱相加。偃臥空齋，甚海孟浪。竊幸女郎無怒容，或當(dāng)不復(fù)置念?；趹纸患K夜而病。日已向辰，喜無問罪之師，心漸寧帖?；貞浡暼?，轉(zhuǎn)懼為想。如是三日，憔悴欲死。秉燭夜分，仆已熟眠。嫗入，持甌而進(jìn)曰：“吾家葛巾娘子，手合鴆湯，其速飲！”生駭然曰：“仆與娘子，夙無怨嫌，何至賜死？既為娘子手調(diào)，與其相思而病，不如仰藥而死！”遂引而盡之。嫗笑接甌而去。生覺藥氣香冷，似非毒者。俄覺肺膈寬舒，頭顱清爽，酣然睡去。既醒紅日滿窗。試起，病若失，心益信其為仙。無可夤緣，但于無人時(shí)，虔拜而默禱之。

一日，行去，忽于深樹內(nèi)覿面遇女郎，幸無他人，大喜投地。女郎近曳之，忽聞異香竟體，即以手握玉腕而起，指膚軟膩，使人骨節(jié)欲酥。正欲有言，老嫗忽至。女令隱身石后，南指曰：“夜以花梯度墻，四面紅窗者即妾居也。”匆匆而去。生悵然，魂魄飛散，莫知所往。至夜移梯登南垣，則垣下已有梯在，喜而下，果有紅窗。室中聞敲棋聲、佇立不敢復(fù)前，姑逾垣歸。少間再過之，子聲猶繁；漸近窺之，則女郎與一素衣美人相對弈，老嫗亦在坐，一婢侍焉。又返。凡三往復(fù)，漏已三催。生伏梯上，聞嫗出云：“梯也，誰置此？”呼婢共移去之。生登垣，欲下無階，恨悒而返。

次夕復(fù)往，梯先設(shè)矣。幸寂無人，入，則女郎兀坐若有思者，見生驚起，斜立含羞。生揖曰：“自分福薄，恐于天人無分，亦有今夕也！”遂狎抱之。纖腰盈掬，吹氣如蘭，撐拒曰：“何遽爾！”生曰：“好事多磨，遲為鬼妒。”言未已，遙聞人語。女急曰：“玉版妹子來矣！君可姑伏床下。”生從之。無何，一女子入，笑曰：“敗軍之將，尚可復(fù)言戰(zhàn)否？業(yè)已烹茗，敢邀為長夜之歡。”女郎辭以困惰，玉版固請之，女郎堅(jiān)坐不行。玉版曰：“如此戀戀，豈藏有男子在室耶？”強(qiáng)拉出門而去。生出恨極，遂搜枕簟。室內(nèi)并無香奩，惟床頭有一水精如意，上結(jié)紫巾，芳潔可愛。懷之，越垣歸。自理衿袖，體香猶凝，傾慕益切。然因伏床之恐，遂有懷刑之懼，籌思不敢復(fù)往，但珍藏如意，以冀其尋。

隔夕，女郎果至，笑曰：“妾向以君為君子，不知其為寇盜也，”生曰：“有之。所以偶不君子者，第望其如意耳。”乃攬?bào)w入懷，代解裙結(jié)。玉肌乍露，熱香四流，偎抱之間，覺鼻息汗熏，無氣不馥。因曰：“仆固意卿為仙人，今益知不妄。幸蒙垂盼，緣在三生。但恐杜蘭香之下嫁，終成離恨耳。”女笑曰：“君慮亦過。妾不過離魂之倩女，偶為情動耳。此事宜要慎秘，恐是非之口捏造黑白，君不能生翼，妾不能乘風(fēng)，則禍離更慘于好別矣。”生然之，而終疑為仙，固詰姓氏，女曰：“既以妾為仙，仙人何必以姓名傳。”問：“嫗何人？”曰：“此桑姥。妾少時(shí)受其露覆，故不與婢輩等。”遂起欲去，曰：“妾處耳目多，不可久羈，蹈隙當(dāng)復(fù)來。”臨別，索如意，曰：“此非妾物，乃玉版所遺。”問：“玉版為誰？”曰：“妾叔妹也。”付鉤乃去。

去后，衾枕皆染異香。從此三兩夜輒一至。生惑之不復(fù)思?xì)w，而囊橐既空欲貨馬，女知之，曰：“君以妾故，瀉囊質(zhì)衣，情所不忍。又去代步，千余里將何以歸？妾有私蓄，卿可助裝。”生辭曰：“感卿情好，撫臆誓肌，不足論報(bào)；而又貪鄙以耗卿財(cái)，何以為人乎！”女固強(qiáng)之，曰：“姑假君。”遂捉生臂至一桑樹下，指一石曰：“轉(zhuǎn)之！”生從之。又拔頭上簪，刺土數(shù)十下，又曰：“爬之。”生又從之。則甕口已見。女探入，出白鏹近五十余兩，生把臂止之，不聽，又出數(shù)十鋌，生強(qiáng)分其半而后掩之。一夕謂生曰：“近日微有浮言，勢不可長，此不可不預(yù)謀也。”生驚曰：“且為奈何！小生素迂謹(jǐn)，今為卿故，如寡婦之失守，不復(fù)能自主矣。一惟卿命，刀鋸斧鉞，亦所不遑顧耳！”女謀偕亡，命生先歸，約會于洛。生治任旋里，擬先歸而后迎之；比至，則女郎車適已至門。登堂朝家人，四鄰驚賀，而并不知其竊而逃也。生竊自危，女殊坦然，謂生曰：“無論千里外非邏察所及，即或知之，妾世家女，卓王孫當(dāng)無如長卿何也。”

生弟大器，年十七，女顧之曰：“是有慧根，前程尤勝于君。”完婚有期，妻忽夭殞。女曰：“妾妹玉版，君固嘗窺見之，貌頗不惡，年亦相若，作夫婦可稱佳偶。”生請作伐，女曰：“是亦何難。”生曰：“何術(shù)？”曰：“妹與妾最相善。兩馬駕輕車，費(fèi)一嫗之往返耳。”生恐前情發(fā)，不敢從其謀，女曰：“不妨。”即命桑嫗遣車去。數(shù)日至曹。將近里門，婢下車，使御者止而候于途，乘夜入里。良久偕女子來，登車遂發(fā)?；枘杭此捃囍校甯鼜?fù)行。女郎計(jì)其時(shí)日，使大器盛服而迎之。五十里許乃相遇，御輪而歸；鼓吹花燭，起拜成禮。由此兄弟皆得美婦，而家又日富。

一日有大寇數(shù)十騎突入第。生知有變，舉家登樓?？苋雵鷺?。生俯問：“有仇否？”答云：“無仇。但有兩事相求：一則聞兩夫人世間所無，請賜一見；一則五十八人，各乞金五百。”聚薪樓下，為縱火計(jì)以脅之。生允其索金之請，寇不滿志，欲焚樓，家人大恐。女欲與玉版下樓，止之不聽。炫妝下階，未盡者三級，謂寇曰：“我姊妹皆仙媛，暫時(shí)一履塵世，何畏寇盜！欲賜汝萬金，恐汝不敢受也。”寇眾一齊仰拜，喏聲“不敢”。姊妹欲退，一寇曰：“此詐也！”女聞之，反身佇立，曰：“意欲何作，便早圖之！尚未晚也。”諸寇相顧，默無一言。姊妹從容上樓而去。寇仰望無跡，哄然始散。

后二年，姊妹各舉一子，始漸自言：“魏姓，母封曹國夫人。”生疑曹無魏姓世家，又且大姓失女，何得置之不問？未敢窮詰，心竊怪之。遂托故復(fù)詣曹，入境諮訪，世族并無魏姓。于是仍假館舊主人，忽見壁上有贈曹國夫人詩，頗涉駭異，因詰主人。主人笑，即請往觀曹夫人，至則牡丹一本，高與檐等。問所由名，則以其花為曹第一，故同人戲封之。問其“何種”？曰：“葛巾紫也。”愈駭，遂疑女為花妖。既歸不敢質(zhì)言，但述贈夫人詩以覘之。女蹙然變色，遽出呼玉版抱兒至，謂生曰：“三年前感君見思，遂呈身相報(bào)；今見猜疑，何可復(fù)聚！”因與玉版皆舉兒遙擲之，兒墮地并沒。生方驚顧，則二女俱渺矣。悔恨不已。后數(shù)日，墮兒處生壯丹二株，一夜徑尺，當(dāng)年而花，一紫一白，朵大如盤，較尋常之葛巾、玉版，瓣尤繁碎。數(shù)年茂蔭成叢，移分他所，更變異種，莫能識其名。自此牡丹之盛，洛下無雙焉。

異史氏曰：“懷之專一，鬼神可通，偏反者亦不可謂無情也。少府寂寞，以花當(dāng)夫人；況真能解語，何必力窮其原哉？惜常生之未達(d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