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臨淄

臨淄某翁之女，太學(xué)李生妻也。未嫁時(shí)，有術(shù)士推其造，決其必受官刑。翁怒之，既而笑曰：“妄言一至于此！無論世家女必不至公庭，豈一監(jiān)生不能庇一婦乎？”既嫁，悍甚，指罵夫婿以為常。李不堪其虐，忿鳴于官。邑宰邵公準(zhǔn)其詞，簽役立勾。翁聞之大駭，率子弟登堂，哀求寢息，弗許。李亦自悔，求罷。公怒曰：“公門內(nèi)豈作輟盡由爾耶？必拘審！”既到，略詰一二言，便曰：“真悍婦！”杖責(zé)三十，臀肉盡脫。

異史氏曰：“公豈有傷心于閨闥耶？何怒之暴也！然邑有賢宰，里無悍婦矣。志之，以補(bǔ)《循吏傳》之所不及者。”

于去惡

北平陶圣俞，名下士。順治間赴鄉(xiāng)試，寓居郊郭。偶出戶，見一人負(fù)笈?儴，似卜居未就者。略詰之，遂釋負(fù)于道，相與傾語，言論有名士風(fēng)。陶大說之，請與同居?？拖?，攜囊入，遂同棲止?？妥匝裕?ldquo;順天人，姓于，字去惡。”以陶差長，兄之。

于性不喜游矚，常獨(dú)坐一室，而案頭無書卷。陶不與談，則默臥而已。陶疑之，搜其囊篋，則筆研之外更無長物。怪而問之，笑曰：“吾輩讀書，豈臨渴始掘井耶？”一日就陶借書去，閉戶抄甚疾，終日五十余紙，亦不見其折迭成卷。竊窺之，則每一稿脫，則燒灰吞之。愈益怪焉，詰其故，曰：“我以此代讀耳。”便誦所抄書，傾刻數(shù)篇，一字無訛。陶悅，欲傳其術(shù)，于以為不可。陶疑其吝，詞涉誚讓，于曰：“兄誠不諒我之深矣。欲不言，則此心無以自剖；驟言之，又恐驚為異怪。奈何？”陶固謂：“不妨。”于曰：“我非人，實(shí)鬼耳。今冥中以科目授官，七月十四日奉詔考簾官，十五日士子入闈，月盡榜放矣。”陶問：“考簾官為何？”曰：“此上帝慎重之意，無論鳥吏鱉官，皆考之。能文者以內(nèi)簾用，不通者不得與焉。蓋陰之有諸神，猶陽之有守今也。得志諸公，目不睹墳典，不過少年持敲門磚，獵取功名，門既開則棄去，再司簿書十?dāng)?shù)年即文學(xué)士，胸中尚有字耶！陽世所以陋劣幸進(jìn)，而英雄失志者，惟少此一考耳。”陶深然之，由是益加敬畏。

一日，自外來，有憂色，嘆曰：“仆生而貧賤，自謂死后可免；不謂迍邅先生相從地下。”陶請其故，曰：“文昌奉命都羅國封王，簾官之考遂罷。數(shù)十年游神耗鬼，雜入衡文，吾輩寧有望耶？”陶問：“此輩皆誰何人？”曰：“即言之，君亦不識。略舉一二人，大概可知：樂正師曠、司庫和嶠是也。仆自念命不可憑，文不可恃，不如休耳。”言已怏怏，遂將治任。陶挽而慰之，乃止。

至中元之夕，謂陶曰：“我將入闈。煩于昧爽時(shí)，持香炷于東野。三呼去惡，我便至。”乃出門去。陶沽酒烹鮮以待之。東方既白，敬如所囑。無何，于偕一少年來。問其姓字，于曰：“此方子晉，是我良友，適于場中相邂逅。聞兄盛名，深欲拜識。”同至寓，秉燭為禮。少年亭亭似玉，意度謙婉。陶甚愛之，便問：“子晉佳作，當(dāng)大快意。”于曰：“言之可笑！闈中七則，作過半矣，細(xì)審主司姓名，裹具徑出。奇人也！”陶扇爐進(jìn)酒，因問：“闈中何題？去惡魁解否？”于曰：“書藝、經(jīng)論各一，夫人而能之。策問：‘自古邪僻固多，而世風(fēng)至今日，奸情丑態(tài)，愈不可名，不惟十八獄所不得盡，抑非十八獄所能容。是果何術(shù)而可？或謂宜量加一二獄，然殊失上帝好生之心。其宜增與、否與，或別有道以清其源，爾多十其悉言勿隱。’弟策雖不佳，頗為痛快。表：‘擬天魔殄滅，賜群臣龍馬天衣有差。’次則《瑤臺應(yīng)制詩》、《西池桃花賦》。此三種，自謂場中無兩矣！”言已鼓掌。方笑曰：“此時(shí)快心，放兄獨(dú)步矣；數(shù)辰后，不痛哭始為男子也。”

天明，方欲辭去。陶留與同寓，方不可，但期暮至。三日竟不復(fù)來，陶使于往尋之。于曰：“無須。子晉拳拳，非無意者。”日既西，方果來。出一卷授陶，曰：“三日失約。敬錄舊藝百余作，求一品題。”陶捧讀大喜，一句一贊，略盡一二首，遂藏諸笥。談至更深，方遂留，與于共榻寢。自此為常。方無夕不至，陶亦無方不歡也。

一夕，倉皇而入，向陶曰：“地榜已揭，于五兄落第矣！”于方臥，聞言驚起，泫然流涕。二人極意慰藉，涕始止。然相對默默，殊不可堪。方曰：“適聞大巡環(huán)張桓候?qū)⒅?，恐失志者之造言也；不然，文場尚有翻覆?rdquo;于聞之色喜。陶詢其故，曰：“桓侯翼德，三十年一巡陰曹，三十五年一巡陽世，兩間之不平，待此老而一消也。”乃起，拉方俱去。兩夜始返，方喜謂陶曰：“君不賀五兄耶？桓侯前夕至，裂碎地榜，榜上名字，止存三之一。遍閱遺卷，得五兄甚喜，薦作交南巡海使，旦晚輿馬可到。”陶大喜，置酒稱賀。酒數(shù)行，于問陶曰：“君家有閑舍否？”問：“將何為？”曰：“子晉孤無鄉(xiāng)土，又不忍恝然于兄。弟意欲假館相依。”陶喜曰：“如此，為幸多矣。即無多屋宇，同榻何礙。但有嚴(yán)君，須先關(guān)白。”于曰：“審知尊大人慈厚可依。兄場闈有日，子晉如不能待，先歸何如？”陶留伴逆旅，以待同歸。

次日，方暮，有車馬至門，接于蒞任。于起，握手曰：“從此別矣。一言欲告，又恐阻銳進(jìn)之志。”問：“何言？”曰：“君命淹蹇，生非其時(shí)。此科之分十之一；后科桓候臨世，公道初彰，十之三；三科始可望也。”陶聞?dòng)兄埂Ｓ谠唬?ldquo;不然，此皆天數(shù)。即明知不可，而注定之艱若，亦要?dú)v盡耳。”又顧方曰：“勿淹滯，今朝年、月、日、時(shí)皆良，即以輿蓋送君歸。仆馳馬自去。”方忻然拜別。陶中心迷亂，不知所囑，但揮涕送之。見輿馬分途，頃刻都散。始悔子晉北旋，未致一字，而已無及矣。

三場畢，不甚滿志，奔波而歸。入門問子晉，家中并無知者。因?yàn)楦甘鲋?，父喜曰?ldquo;若然，則客至久矣。先是陶翁晝臥，夢輿蓋止于其門，一美少年自車中出，登堂展拜。訝問所來，答云：“大哥許假一舍，以入闈不得偕來。我先至矣。”言已，請入拜母。翁方謙卻，適家媼入曰：“夫人產(chǎn)公子矣。”恍然而醒，大奇之。是日陶言，適與夢符，乃知兒即子晉后身也。父子各喜，名之小晉。兒初生，善夜啼，母苦之。陶曰：“倘是子晉，我見之，啼當(dāng)止。”俗忌客忤，故不令陶見。母患啼不可耐，乃呼陶入。陶嗚之曰：“子晉勿爾！我來矣！”兒啼正急，聞聲輟止，停睇不瞬，如審顧狀。陶摩頂而去。自是竟不復(fù)啼。

數(shù)月后，陶不敢見之，一見則折腰索抱，走去則啼不可止。陶亦狎愛之。四歲離母，輒就兄眠；兄他出，則假寐以俟其歸。兄于枕上教毛詩，誦聲呢喃，夜盡四十余行。以子晉遺文授之，欣然樂讀，過口成誦；試之他文不能也。八九歲眉目朗徹，宛然一子晉矣。

陶兩入闈，皆不第。丁酉，文場事發(fā)，簾官多遭誅遣，貢舉之途一肅，乃張巡環(huán)力也。陶下科中副車，尋貢。遂灰志前途，隱居教弟。嘗語人曰：“吾有此樂，翰苑不易也。”異史氏曰：“余每至張夫子廟堂，瞻其須眉，凜稟有生氣。又其生平喑啞如霹靂聲，矛馬所至，無不大快，出人意表。世以將軍好武，遂置與絳，灌伍，寧知文昌事繁，須侯固多哉！嗚呼！三十五年，來何暮也！”

狂生

劉學(xué)師言：濟(jì)寧有狂生某，善飲；家無儋石，而得錢輒沽，殊不以窮厄?yàn)橐?。值新刺史蒞任，善飲無對。聞生名，招與飲而悅之，時(shí)共談宴。生恃其狎，凡有小訟求直者，輒受薄賄為之緩頰；刺史每可其請。生習(xí)為常，刺史心厭之。一日早衙，持刺登堂，刺史覽之微笑，生厲聲曰：“公如所請可之；不如所請否之，何笑也！聞之：士可殺而不可辱。他固不能相報(bào)，豈一笑不能報(bào)耶？”言已大笑，聲震堂壁。刺史怒曰：“何敢無禮！寧不聞滅門令尹耶！”生掉臂竟下，大聲曰：“生員無門之可滅！”刺史益怒，執(zhí)之。訪其家居，則并無田宅，惟攜妻在城堞上住。刺史聞而釋之，但逐不令居城垣。朋友憐其狂，為買數(shù)尺地，購斗室焉。入而居之，嘆曰：“今而后畏今尹矣！”

異史氏曰：“士君子奉法守禮，不敢劫人于市，南面者奈我何哉！然仇之猶得而加者，徒以有門在耳；夫至無門可滅，則怒者更無以加之矣。噫嘻！此所謂‘貧賤驕人’者耶！獨(dú)是君子雖貧，不輕干人，乃以口腹之累，喋喋公堂，品斯下矣。雖然，其狂不可及。”

澂俗

澂人多化物類，出院求食。有客寓旅邸時(shí)，見群鼠入米盎，驅(qū)之即遁?？退牌淙?，驟覆之，瓢水灌注其中，頃之盡斃。主人全家暴卒，惟一子在。訟官，官原而宥之。

鳳仙

劉赤水，平樂人，少穎秀，十五入郡庠。父母早亡，遂以游蕩自廢。家不中資，而性好修飾，衾榻皆精美。一夕，被人招飲，忘滅燭而去。酒數(shù)行始憶之，急返。聞室中小語，伏窺之，見少年擁麗者眠榻上。宅臨貴家廢第，恒多怪異，心知其狐，亦不恐，入而叱曰：“臥榻豈容鼾睡！”二人遑遽，抱衣赤身遁去。遺紫绔褲一，帶上系針囊。大悅，恐其竊去，藏衾中而抱之。俄一蓬頭婢自門罅入，向劉索取。劉笑要償。婢請遺以酒，不應(yīng)；贈以金，又不應(yīng)。婢笑而去。旋返曰：“大姑言：如賜還，當(dāng)以佳偶為報(bào)。”劉問：“伊誰？”曰：“吾家皮姓，大姑小字八仙，共臥者胡郎也；二姑水仙，適富川丁官人；三姑鳳仙，較兩姑尤美，自無不當(dāng)意者。”劉恐失信，請坐待好音。婢去復(fù)返曰：“大姑寄語官人：好事豈能猝合？適與之言，反遭詬厲；但緩時(shí)日以待之，吾家非輕諾寡信者。”劉付之。

過數(shù)日，渺無信息。薄暮自外歸，閉門甫坐，忽雙扉自啟，兩人以被承女郎，手捉四角而入，曰：“送新人至矣！”笑置榻上而去。近視之，酣睡未醒，酒氣猶芳，赪顏?zhàn)響B(tài)，傾絕人寰。喜極，為之捉足解襪，抱體緩裳。而女已微醒，開目見劉，四肢不能自主，但恨曰：“八仙淫婢賣我矣！”劉狎抱之。女嫌膚冰，微笑曰：“今夕何夕，見此涼人！”劉曰：“子兮子兮，如此涼人何！”遂相歡愛。既而曰：“婢子無恥，玷人床寢，而以妾換褲耶！必小報(bào)之！”

從此無夕不至，綢繆甚殷。袖中出金釧一枚，曰：“此八仙物也。”又?jǐn)?shù)日，懷繡履一雙來，珠嵌金繡，工巧殊絕，且囑劉暴揚(yáng)之。劉出夸示親賓，求觀者皆以資酒為贄，由此奇貨居之。女夜來，作別語。怪問之，答云：“姊以履故恨妾，欲攜家遠(yuǎn)去，隔絕我好。”劉懼，愿還之。女云：“不必，彼方以此挾妾，如還之，中其機(jī)矣。”劉問：“何不獨(dú)留？”曰：“父母遠(yuǎn)去，一家十余口，俱托胡郎經(jīng)紀(jì)，若不從去，恐長舌婦造黑白也。”從此不復(fù)至。

逾二年，思念纂切。偶在途中，遇女郎騎款段馬，老仆鞚之，摩肩過；反啟障紗相窺，豐姿艷艷。頃，一少年后至，曰：“女子何人？似頗佳麗。”劉亟贊之。少年拱手笑曰：“太過獎(jiǎng)矣！此即山荊也。”劉惶愧謝過。少年曰：“何妨。但南陽三葛，君得其龍，區(qū)區(qū)者又何足道！”劉疑其言。少年曰：“君不認(rèn)竊眠臥榻者耶？”劉始悟?yàn)楹?。敘僚婿之誼，嘲謔甚歡。少年曰：“岳新歸，將以省覲，可同行否？”劉喜，從入縈山。山上故有邑人避亂之宅，女下馬入。少間，數(shù)人出望，曰：“劉官人亦來矣。”入門謁見翁嫗。又一少年先在，靴袍炫美。翁曰：“此富川丁婿。”并揖就坐。少時(shí)，酒灸紛綸，談笑頗洽。

翁曰：“今日三婿并臨?？煞Q佳集。又無他人，可喚兒輩來。作一團(tuán)圞之會。”俄，姊妹俱出，翁命設(shè)坐，各傍其婿。八仙見劉，惟掩口而笑；鳳仙輒與嘲弄；水仙貌少亞，而沉重溫克，滿座傾談，惟把酒含笑而已。于是履舄交錯(cuò)，蘭麝熏人，飲酒樂甚。劉視床頭樂具畢備，遂取玉笛，請為翁壽。翁喜，命善者各執(zhí)一藝，因而合座爭取，惟丁與鳳仙不取。八仙曰：“丁郎不諳可也，汝寧指屈不伸者？”因以拍板擲鳳仙懷中，便串繁響。翁悅曰：“家人之樂極矣！兒輩俱能歌舞，何不各盡所長？”八仙起，捉水仙曰：“鳳仙從來金玉其音，不敢相勞；我二人可歌《洛妃》一曲。”二人歌舞方已，適婢以金盤進(jìn)果，都不知其何名。翁曰：“此自真臘攜來，所謂‘田婆羅’也。”因掬數(shù)枚送丁前。鳳仙不悅曰：“婿豈以貧富為愛憎耶？”翁微哂不言。八仙曰：“阿爹以丁郎異縣，故是客耳。若論長幼，豈獨(dú)鳳妹妹有拳大酸婿耶？”鳳仙終不快，解華妝，以鼓拍授婢，唱《破窯》一折，聲淚俱下；既闋，拂袖徑去，一座為之不歡。八仙曰：“婢子喬性猶昔。”乃追之，不知所往。劉無顏，亦辭而歸。至半途見鳳仙坐路旁，呼與并坐，曰：“君一丈夫，不能為床頭人吐氣耶？黃金屋自在書中，愿好為之。”舉足云：“出門匆遽，棘剌破復(fù)履矣，所贈物，在身邊否？”劉出之，女取而易之。劉乞其敝者，囅然曰：“君亦大無賴矣！幾見自己衾枕之物，亦要懷藏者？如相見愛，一物可以相贈。”旋出一鏡付之曰：“欲見妾，當(dāng)于書卷中覓之；不然，相見無期矣。”言已不見。怊悵而歸。

視鏡，則鳳仙背立其中，如望去人于百步之外者。因念所囑，謝客下帷。一日見鏡中人忽現(xiàn)正面，盈盈欲笑，益重愛之。無人時(shí)，輒以共對。月余銳志漸衰，游恒忘返。歸見鏡影，慘然若涕；隔日再視，則背立如初矣：始悟?yàn)榧褐畯U學(xué)也。乃閉戶研讀，晝夜不輟；月余則影復(fù)向外。自此驗(yàn)之：每有事荒廢，則其容戚；數(shù)日攻苦，則其容笑。于是朝夕懸之，如對師保。如此二年，一舉而捷。喜曰：“今可以對我鳳仙矣！”攬鏡視之，見畫黛彎長，瓠犀微露，喜容可掬，宛在目前。愛極，停睇不已。忽鏡中人笑曰：“‘影里情郎，畫中愛寵’，今之謂矣。”驚喜四顧，則鳳仙已在座右。握手問翁媼起居，曰：“妾?jiǎng)e后不曾歸家，伏處巖穴，聊與君分苦耳。”劉赴宴郡中，女請與俱；共乘而往，人對面不相窺。既而將歸，陰與劉謀，偽為娶于郡也者。女既歸，始出見客，經(jīng)理家政。人皆驚其美，而不知其狐也。

劉屬富川令門人，往謁之。遇丁，殷殷邀至其家，款禮優(yōu)渥，言：“岳父母近又他徙。內(nèi)人歸寧，將復(fù)。當(dāng)寄信往，并詣申賀。”劉初疑丁亦狐，及細(xì)審邦族，始知富川大賈子也。初，丁自別業(yè)暮歸，遇水仙獨(dú)步，見其美，微睨之。女請附驥以行。丁喜，載至齋，與同寢處。欞隙可入，始知為狐。女言：“郎勿見疑。妾以君誠篤，故愿托之。”丁嬖之。竟不復(fù)娶。

劉歸，假貴家廣宅，備客燕寢，灑掃光潔，而苦無供帳；隔夜視之，則陳設(shè)煥然矣。過數(shù)日，果有三十余人，赍旗采酒禮而至，輿馬繽紛，填溢階巷。劉揖翁及丁、胡入客舍，風(fēng)仙逆嫗及兩姨入內(nèi)寢。八仙曰：“婢子今貴，不怨冰人矣。釧履猶存否？”女搜付之，曰：“履則猶是也，而被千人看破矣。”八仙以履擊背，曰：“撻汝寄于劉郎。”乃投諸火，祝曰：“新時(shí)如花開，舊時(shí)如花謝；珍重不曾著，姮娥來相借。”水仙亦代祝曰：“曾經(jīng)籠玉筍，著出萬人稱；若使姮娥見，應(yīng)憐太瘦生。”鳳仙撥火曰：“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歡；留得纖纖影，遍與世人看。”遂以灰捻拌中，堆作十余分，望見劉來，托以贈之。但見繡履滿柈，悉如故款。八仙急出，推柈墮地；地上猶有一二只存者，又伏吹之，其跡始滅。次日，丁以道遠(yuǎn)，夫婦先歸。八仙貪與妹戲，翁及胡屢督促之，亭午始出，與眾俱去。

初來，儀從過盛，觀者如市，有兩寇窺見麗人，魂魄喪失，因謀劫諸途。偵其離村，尾之而去。相隔不盈一尺，馬極奔不能及。至一處，兩崖夾道，輿行稍緩；追及之，持刀吼咤，人眾都奔。下馬啟簾，則老嫗坐焉。方疑誤掠其母；才他顧，而兵傷右臂，頃已被縛。凝視之，崖并非崖，乃平樂城門也；輿中則李進(jìn)士母，自鄉(xiāng)中歸耳。一寇后至，亦被斷馬足而縶之。門丁執(zhí)送太守，一訊而伏。時(shí)有大盜未獲，詰之，即其人也。明春，劉及第。鳳仙以招禍，故悉辭內(nèi)戚之賀。劉亦更不他娶。及為郎官，納妾，生二子。

異史氏曰：“嗟乎！冷暖之態(tài)，仙凡固無殊哉！‘少不努力，老大徒傷’。惜無好勝佳人，作鏡影悲笑耳。吾愿恒河沙數(shù)仙人，并遣嬌女婚嫁人間，則貧窮海中，少苦眾生矣。”

佟客

董生，徐州人，好擊劍，每慷慨自負(fù)。偶于途中遇一客，跨蹇同行。與之語，談吐豪邁；詰其姓字，云：“遼陽佟姓。”問：“何往？”曰：“余出門二十年，適自海外歸耳。”董曰：“君遨游四海，閱人綦多，曾見異人否？佟曰：“異人何等？”董乃自述所好，恨不得異人之傳。佟曰：“異人何地?zé)o之，要必忠臣孝子，始得傳其術(shù)也。”董又毅然自許；即出佩劍彈之而歌，又?jǐn)芈穫?cè)小樹以矜其利。佟掀髯微笑，因便借觀。董授之。展玩一過，曰：“此甲鐵所鑄，為汗臭所蒸，最為下品。仆雖未聞劍術(shù)，然有一劍頗可用。”遂于衣底出短刃尺許，以削董劍，脆如瓜瓠，應(yīng)手斜斷如馬蹄。董駭極，亦請過手，再三拂拭而后返之。邀佟至家，堅(jiān)留信宿。叩以劍法，謝不知。董按膝雄談，惟敬聽而已。

更既深，忽聞隔院紛拏。隔院為生父居，心驚疑。近壁凝聽，但聞人作怒聲曰：“教汝子速出即刑，便赦汝！”少頃似加搒掠，呻吟不絕者，真其父也。生捉戈欲往，佟止之曰：“此去恐無生理，宜審萬全。”生皇然請教，佟曰：“盜坐名相索，必將甘心焉。君無他骨肉，宜囑后事于妻子；我啟戶為君警廝仆。”生諾，入告其妻。妻牽衣泣。生壯念頓消，遂共登樓上，尋弓覓矢，以備盜攻。倉皇未已，聞佟在樓檐上笑曰：“賊幸去矣。”燭之已杳。逡巡出，則見翁赴鄰飲，籠燭方歸；惟庭前多編菅遺灰焉。乃知佟異人也。

異史氏曰：“忠孝，人之血性；古來臣子而不能死君父者，其初豈遂無提戈壯往時(shí)哉，要皆一轉(zhuǎn)念誤之耳。昔解縉與方孝儒相約以死，而卒食其言；安知矢約歸后，不聽床頭人嗚泣哉？”

邑有快役某，每數(shù)日不歸，妻遂與里中無賴通。一日歸，值少年自房中出，大疑，苦詰妻。妻不服。既于床頭得少年遺物，妻窘無詞，惟長跪哀乞。某怒甚，擲以繩，逼令自縊。妻請妝服而死，許之。妻乃入室理妝；某自酌以待之，呵叱頻催。俄妻炫服出，含涕拜曰：“君果忍令奴死耶？”某盛氣咄之，妻返走入房，方將結(jié)帶，某擲盞呼曰：“咍，返矣！一頂綠頭巾，或不能壓人死耳。”遂為夫婦如初。此亦大紳者類也，一笑。

遼陽軍

沂水某，明季充遼陽軍。會遼城陷，為亂兵所殺；頭雖斷猶不甚死。至夜一人執(zhí)簿來，按點(diǎn)諸鬼。至某，謂其不宜死，使左右續(xù)其頭而送之。遂共取頭按項(xiàng)上，群扶之，風(fēng)聲簌簌，行移時(shí)，置之而去。視其地則故里也。沂令聞之，疑其竊逃。拘訊而得其情，頗不信；又審其頸無少斷痕，將刑之。某曰：“言無可憑信，但請寄獄中。斷頭可假，陷城不可假。設(shè)遼城無恙，然后受刑未晚也。”令從之。數(shù)日遼信至，時(shí)日一如所言，遂釋之。

張貢士

安丘張貢士，寢疾，仰臥床頭。忽見心頭有小人出，長僅半尺；儒冠儒服，作俳優(yōu)狀。唱昆山曲，音調(diào)清徹，說白、自道名貫，一與己同；所唱節(jié)末，皆其生平所遭。四折既畢，吟詩而沒。張猶記其梗概，為人述之。

高西園云：“向讀漁洋先生《池北偶談》，見有記心頭小人者，為安丘張某事。余素善安丘張卯君，意必其宗屬也。一日晤間問及，始知即卯君事。詢其本末，云：當(dāng)病起時(shí)，所記昆山曲者，無一字遺，皆手錄成冊。后其嫂夫人以為不祥語，焚棄之。每從酒邊茶余，猶能記其尾聲，常舉以誦客。今并識之，以廣異聞。其詞云：“詩云子曰都休講，不過是‘都都平丈’（相傳一村塾師訓(xùn)童子讀論語，字多訛謬。其尤堪笑者，讀‘郁郁乎文哉’為‘都都平丈我’）。全憑著佛留一百二十行（村塾中有訓(xùn)蒙要書，名《莊農(nóng)雜字》。其開章云：“佛留一百二十行，惟有莊農(nóng)打頭強(qiáng)，最為鄙俚）。”玩其語意，似自道其生平寥落，晚為農(nóng)家作塾師，主人慢之，而為是曲。意者：夙世老儒，其卯君前身乎？卯君名在辛，善漢隸篆印。

愛奴

河間徐生，設(shè)教于恩。臘初歸，途遇一叟，審視曰：“徐先生撤帳矣。明歲授教何所？”答曰：“仍舊。”叟曰：“敬業(yè)姓施。有舍甥延求明師，適托某至東疃聘呂子廉，渠已受贄稷門。君如茍就，束儀請倍于恩。”徐以成約為辭。叟曰：“信行君子也。然去新歲尚遠(yuǎn)，敬以黃金一兩為贄，暫留教之，明歲另議何如？”徐可之。叟下騎呈禮函，且曰：“敝里不遙矣。宅綦隘，飼畜為艱，請即遣仆馬去，散步亦佳。”徐從之，以行李寄叟馬上。

行三四里許，日既暮，始抵其宅，漚釘獸環(huán)，宛然世家。呼甥出拜，十三四歲童子也。叟曰：“妹夫蔣南川，舊為指揮使。止遺此兒，頗不鈍，但嬌慣耳。得先生一月善誘，當(dāng)勝十年。”未幾設(shè)筵，備極豐美，而行酒下食，皆以婢媼。一婢執(zhí)壺侍立，年約十五六，風(fēng)致韻絕，心竊動(dòng)之。席既終。叟命安置床寢，始辭而去。

天未明。兒出就學(xué)。徐方起，即有婢來捧巾侍盥，即執(zhí)壺人也。日給三餐悉此婢，至夕又來掃榻。徐問：“何無僮仆？”婢笑不言，布衾徑去。次夕復(fù)至。入以游語，婢笑不拒，遂與狎。因告曰：“吾家并無男子，外事則托施舅。妾名愛奴。夫人雅敬先生，恐諸婢不潔，故以妾來。今日但須緘密，恐發(fā)覺，兩無顏也。”一夜共寢忘曉，為公子所遭，徐慚怍不自安。至夕婢來曰：“幸夫人重君，不然敗矣！公子入告，夫人急掩其口，若恐君聞。但戒妾勿得久留齋館而已。”言已遂去。徐甚德之。

然公子不善讀，訶責(zé)之，則夫人輒為緩頰。初猶遣婢傳言；漸親出，隔戶與先生語，往往零涕。顧每晚必問公子日課。徐頗不耐，作色曰：“既從兒懶，又責(zé)兒工，此等師我不慣作！請辭。”夫人遣婢謝過，徐乃止。自入館以來，每欲一出登眺，輒錮閉之。一日醉中怏悶，呼婢問故。婢言：“無他，恐廢學(xué)耳。如必欲出，但請以夜。”徐怒曰：“受人數(shù)金，便當(dāng)淹禁死耶！教我夜竄何之乎？久以素食為恥，贄固猶在囊耳。”遂出金置幾上，治裝欲行。夫人出，脈脈不語，惟掩袂哽咽，使婢返金，啟鑰送之。徐覺門戶逼側(cè)；走數(shù)步，目光射入，則身自陷冢中出，四望荒涼，一古墓也。大駭。然心感其義，乃賣所賜金，封堆植樹而去。

過歲，復(fù)經(jīng)其處，展拜而行。遙見施叟，笑致溫涼，邀之殷切。心知其鬼，而欲一問夫人起居，遂相將入村，沽酒共酌。不覺日暮，叟起償酒價(jià)，便言：“寒舍不遠(yuǎn)，舍妹亦適歸寧，望移玉趾，為老夫祓除不祥。”出村數(shù)武，又一里落，叩扉入，秉燭向客。俄，蔣夫人自內(nèi)出，始審視之，蓋四十許麗人也。拜謝曰：“式微之族，門戶零落，先生澤及枯骨，真無計(jì)可以償之。”言已泣下。既而呼愛奴，向徐曰：“此婢，妾所憐愛，今以相贈，聊慰客中寂寞。凡有所須，渠亦略能解意。”徐唯唯。少問兄妹俱去，婢留侍寢。雞初鳴，叟即來促裝送行；夫人亦出，囑婢善事先生。又謂徐曰：“從此尤宜謹(jǐn)秘，彼此遭逢詭異，恐好事者造言也。”徐諾而別，與婢共騎。至館獨(dú)處一室，與同棲止。或客至，婢不避，人亦不之見也。偶有所欲，意一萌而婢已致之。又善巫，一挼挲而疴立愈。清明歸，至墓所，婢辭而下。徐囑代謝夫人。曰：“諾。”遂沒。數(shù)日返，方擬展墓，見婢華妝坐樹下，因與俱發(fā)。終歲往還，如此為常。欲攜同歸，執(zhí)不可。歲杪辭館歸，相訂后期。婢送至前坐處，指石堆曰：“此妾墓也。夫人未出閣時(shí)，便從服役，天殂瘞此。如再過以炷香相吊，當(dāng)?shù)脧?fù)會。”

別歸，懷思頗苦，敬往祝之，殊無影響。乃市櫬發(fā)冢，意將載骨歸葬，以寄戀慕。穴開自入，則見顏色如生。膚雖未朽，衣敗若滅；頭上玉飾金釧都如新制。又視腰間，裹黃金數(shù)鋌，卷懷之。始解袍覆尸，抱入材內(nèi)，賃輿載歸；停諸別第，飾以繡裳，獨(dú)宿其旁，冀有靈應(yīng)。忽愛奴自外入，笑曰：“劫墳賊在此耶！”徐驚喜慰問。婢曰：“向從夫人往東昌，三日既歸，則舍宇已空。頻蒙相邀，所以不肯相從者，以少受夫人重恩，不忍離逖耳。今既劫我來，即速瘞葬便見厚德。”徐問：“有百年復(fù)生者，今芳體如故，何不效之？”嘆曰：“此有定數(shù)。世傳靈跡，半涉幻妄。要欲復(fù)起動(dòng)履，亦復(fù)何難？但不能類生人，故不必也。”乃啟棺入，尸即自起，亭亭可愛。探其懷，則冷若冰雪。遂將入棺復(fù)臥，徐強(qiáng)止之，婢曰：“妾過蒙夫人寵，主人自異域來，得黃金數(shù)萬，妾竊取之，亦不甚追問。后瀕危，又無戚屬，遂藏以自殉。夫人痛妾夭謝，又以寶飾入殮。身所以不朽者，不過得金寶之余氣耳。若在人世，豈能久乎？必欲如此，切勿強(qiáng)以飲食；若使靈氣一散，則游魂亦消矣。”徐乃構(gòu)精舍，與共寢處。笑語一如常人；但不食不息，不見生人。年余徐飲薄醉，執(zhí)殘瀝強(qiáng)灌之，立刻倒地，口中血水流溢，終日面尸已變。哀悔無及，厚葬之。

導(dǎo)史氏曰：“夫人教子，無異人世，而所以待師者何厚也！不亦賢乎！余謂艷尸不如雅鬼，乃以措大之俗莽，致靈物不享其長年，惜哉！”

章丘朱生，索剛鯁，設(shè)帳于某貢土家。每譴弟子，內(nèi)輒遣婢為乞免，不聽。一口親詣窗外，與朱關(guān)說。朱怒，執(zhí)界方，大罵而出。婦懼而奔；朱迫之，自后橫市臀股，鏘然作皮肉聲。令人笑絕！

長山某，每延師，必以一年束金，合終歲之虛盈，計(jì)每日得如干數(shù)；又以師離齋、歸齋之日，詳記為籍，歲終，則公同按日而乘除之。馬生館其家，初見操珠盤來，得故甚駭；既而暗生一術(shù)，反嗔為喜，聽其復(fù)算不少校。翁大悅，堅(jiān)訂來歲之約。馬辭以故。遂薦一生乖謬者自代。及就館，動(dòng)輒詬罵，翁無奈，悉含忍之。歲杪攜珠盤至，生勃然忿極，姑聽其算。翁又以途中日盡歸于兩，生不受，撥珠歸東。兩爭不決，操戈相向，兩人破頭爛額而赴公庭焉。

單父宰

青州民某五旬余，繼娶少婦。二子恐其復(fù)育，乘父醉，潛割睪九而藥糝之。父覺，托病不言，久之創(chuàng)漸平。忽入室，刀縫綻裂，血溢不止，尋斃。妻知其故，訟于官。官械其子，果伏。駭曰：“余今為‘單父宰’矣！”并誅之。

邑有王生者，娶月余而出其妻。妻父訟之。時(shí)淄宰辛公，問王何故出妻。答云：“不可說。”固詰之，曰：“以其不能產(chǎn)育耳。”公曰：“妄哉！月余新婦，何知不產(chǎn)？”忸怩久之，告曰：“其陰甚偏。”公笑曰：“是則偏之為害，而家之所以不齊也。”此可與“單父宰”并傳一笑。

孫必振

孫必振渡江，值大風(fēng)雷，舟船蕩搖，同舟大恐。忽見金甲神立云中，手持金字牌下示；諸人共仰視之，上書“孫必振”三字，甚真。眾謂孫：“必汝有犯天譴，請自為一舟，勿相累。”孫尚無言，眾不待其肯可，視旁有小舟，共推置其上。孫既登舟，回首，則前舟覆矣。

邑人

邑有鄉(xiāng)人，索無賴。一日，晨起，有二人攝之去。至市頭，見屠人以半豬懸架上，二人便極力推擠之，遂覺身與肉合，二人亦徑去。少間，屠人賣肉，操刀斷割，遂覺一刀一痛，徹于骨髓。后有鄰翁來市肉，苦爭低昂，添脂搭肉，片片碎割，其苦更慘。肉盡，乃尋途歸；歸時(shí)日已向辰。家人謂其晏起，乃細(xì)述所遭。呼鄰問之，則市肉方歸，言其片數(shù)、斤數(shù)，毫發(fā)不爽。崇朝之間，已受凌遲一度，不亦奇哉！

元寶

廣東臨江山崖巉巖，常有元寶嵌石上。崖下波涌，舟不可泊?；蚴帢?，則牢不可動(dòng)；若其人數(shù)應(yīng)得此，則一摘即落，回首已復(fù)生矣。

研石

王仲超言：洞庭君山間有石洞，高可容舟，深暗不測，湖水出入其中。嘗秉燭泛舟而入，見兩壁皆黑石，其色如漆，按之而軟；出刀割之，如切硬腐。隨意制為研。既出，見風(fēng)則堅(jiān)凝過于他石。試之墨，大佳。估舟游楫，往來甚眾，中有佳石，不知取用，亦賴好奇者之品題也。

武夷

武夷山有削壁千仞，人每于下拾沉香玉塊焉。太守聞之，督數(shù)百人作云梯，將造頂以覘其異，三年始成。太守登之，將及巔，見大足伸下，一拇指粗于搗衣杵，大聲曰：“不下，將墮矣！”大驚，疾下。才至地，則架木朽折，崩墜無遺。

大鼠

萬歷間。宮中有鼠，大與貓等，為害甚劇。遍求民間佳貓捕制之，輒被啖食。適異國來貢獅貓，毛白如雪。抱投鼠屋，闔其扉，潛窺之。貓蹲良久，鼠逡巡自穴中出，見貓怒奔之。貓避登幾上，鼠亦登，貓則躍下。如此往復(fù)，不啻百次。眾咸謂貓怯，以為是無能為者。既而鼠跳擲漸遲，碩腹似喘，蹲地上少休。貓即疾下，爪掬頂毛，口齡首領(lǐng)，輾轉(zhuǎn)爭持，貓聲嗚嗚，鼠聲啾啾。啟扉急視，則鼠首已嚼碎矣。然后知貓之避非怯也，待其惰也。彼出則歸，彼歸則復(fù)，用此智耳。噫！匹夫按劍何異鼠乎！

張不量

賈人某至直隸界，忽大雨雹，伏禾中。聞空中云：“此張不量田，勿傷其稼。”賈私意張氏既云“不良”，何反祐護(hù)？雹止，入村，訪問其人，且問取名之義。蓋張素封，積粟甚富。每春貧民就貸，償時(shí)多寡不校，悉內(nèi)之，未嘗執(zhí)概取盈，故名“不量”，非“不良”也。眾趨田中，見棵穗摧折如麻，獨(dú)張氏諸田無恙。

牧豎

兩牧豎入山至狼穴，穴有小狼二，謀分捉之。各登一樹，相去數(shù)十步。少頃大狼至，入穴失子，意甚倉皇。豎于樹上扭小狼蹄耳故令嗥；大狼聞聲仰視，怒奔樹下，號且爬抓。其一豎又在彼樹致小狼鳴急；狼輟聲四顧，始望見之，乃舍此趨彼，跑號如前狀。前樹又鳴，又轉(zhuǎn)奔之?？跓o停聲，足無停趾，數(shù)十往復(fù)，奔漸遲，聲漸弱；既而奄奄僵臥，久之不動(dòng)。豎下視之，氣已絕矣。

今有豪強(qiáng)子，怒目按劍，若將搏噬；為所怒者，乃闔扇去。豪力盡聲嘶，更無敵者，豈不暢然自雄？不知此禽獸之威，人故弄之以為戲耳。

富翁

富翁某，商賈多貸其資。一日出，有少年從馬后，問之，亦假本者。翁諾之。至家，適幾上有錢數(shù)十，少年即以手疊錢，高下堆壘之。翁謝去，竟不與資?；騿柟?，翁曰：“此人必善博，非端人也，所熟之技，不覺形于手足矣。”訪之果然。

王司馬

新城王大司馬霽宇鎮(zhèn)北邊時(shí)，常使匠人鑄一大桿刀，闊盈尺，重百鈞。每按邊，輒使四人扛之。鹵簿所止，則置地上，故令北人捉之，力撼不可少動(dòng)。司馬陰以桐木依樣為刀，寬狹大小無異，貼以銀箔，時(shí)于馬上舞動(dòng)，諸部落望見，無不震悚。又于邊外埋葦薄為界，橫斜十余里，狀若藩籬，揚(yáng)言曰：“此吾長城也。”北兵至，悉拔而火之。司馬又置之。既而三火，乃以炮石伏機(jī)其下，北兵焚薄，藥石盡發(fā)，死傷甚眾。既遁去，司馬設(shè)薄如前。北兵遙望皆卻走，以故帖服若神。后司馬乞骸歸，塞上復(fù)警。召再起；司馬時(shí)年八十有三，力疾陛辭。上慰之曰：“但煩卿臥治耳。”于是司馬復(fù)至邊。每止處，輒臥幛中。北人聞司馬至皆不信，因假議和，將驗(yàn)真?zhèn)?。啟簾，見司馬坦臥，皆望榻伏拜，撟舌而退。

岳神

揚(yáng)州提同知，夜夢岳神召之，詞色憤怒。仰見一人侍神側(cè)，少為緩頰。醒而惡之。早詣岳廟，默作祈禳。既出見藥肆一人，絕肖所見。問之知為醫(yī)生，及歸暴病，特遣人聘之。至則出方為劑，暮服之，中夜而卒?；蜓裕洪惲_王與東岳天子，日遣侍者男女十萬八千眾，分布天下作巫醫(yī)，名“勾魂使者”。用藥者不可不察也！

小梅

蒙陰王慕貞，世家子也。偶游江浙，見媼哭于途，詰之。言：“先夫止遺一子，今犯死刑，誰有能出之者？”王素慷慨，志其姓名，出橐南中金為之斡旋，竟釋其罪。其人出，聞王之救己也，茫然不解其故；訪詣旅邸，感泣謝問。王曰：“無他，憐汝母老耳。”其人大駭曰：“母故已久，”王亦異之。抵暮媼來申謝，王咎其謬誣，媼曰：“實(shí)相告：我東山老狐也。二十年前，曾與兒父有一夕之好，故不忍其鬼之餒也。”王悚然起敬，再欲詰之，已杳。

先是，王妻賢而好佛，不茹葷酒，治潔室，懸觀音像，以無子，日日焚禱其中。而神又最靈，輒示夢，教人趨避，以故家中事皆取決焉。后有疾綦篤，移榻其中；又別設(shè)錦裀于內(nèi)室而扃其戶，若有所伺。王以為惑，而以其疾勢昏瞀，不忍傷之。臥病二年，惡囂，常屏人獨(dú)寢。潛聽之似與人語，啟門視之又寂然。病中他無所慮，有女十四歲，惟日催治裝遣嫁。既醮，呼王至榻前，執(zhí)手曰：“今訣矣！初病時(shí)，菩薩告我，命當(dāng)速死；念不了者，幼女未嫁，因賜少藥，俾延息以待。去歲，菩薩將回南海，留案前侍女小梅，為妾服役。今將死，薄命人又無所出。保兒，專所憐愛，恐娶悍怒之婦，令其子母失所。小梅姿容秀美，又溫淑，即以為繼室可也。”蓋王有妾生一子，名保兒。王以其言荒唐，曰：“卿素敬者神，今出此言，不已褻乎？”答云：“小梅事我年余，相忘形骸，我已婉求之矣。”問：“小梅何處？”曰：“室中非耶？”方欲再詰，閉目已逝。

王夜守靈幃，聞室中隱隱啜泣，大駭，疑為鬼。喚諸婢妾啟鑰視之，則二八麗者，缞服在室。眾以為神，共羅拜之，女?dāng)刻榉鲆?。王凝注之，俯首而已。王曰?ldquo;如果亡室之言非妄，請即上堂，受兒女朝謁；如其不可，仆亦不敢妄想，以取罪過。”女靦然出，竟登北堂，王使婢為設(shè)坐南向，王先拜，女亦答拜；下而長幼卑賤，以次伏叩，女莊容坐受，惟妾至則挽之。自夫人臥病，婢惰奴偷，家久替。眾參已，肅肅列侍。女曰：“我感夫人盛意，羈留人間，又以大事相委，汝輩宜各洗心，為主效力，從前愆尤，悉不計(jì)較。不然，莫謂室無人也！”共視座上，真如懸觀音圖像，時(shí)被微風(fēng)吹動(dòng)。聞言悚惕，哄然并諾。女乃排撥喪務(wù)，一切井井，由是大小無敢懈者。女終日經(jīng)紀(jì)內(nèi)外，王將有作，亦稟白而行；然雖一夕數(shù)見，并不交一私語。

既殯，王欲申前約，不敢徑告，囑妾微示意。女曰：“妾受夫人諄囑，義不容辭；但匹配大禮，不得草草。年伯黃先生，位尊德重，求使主秦晉之盟，則惟命是聽。”時(shí)沂水黃太仆致仕閑居，于王為父執(zhí)，往來最善。王即親詣，以實(shí)告。黃奇之，即與同來。女聞，即出展拜。黃一見，驚為天人，遜謝不敢當(dāng)禮；既而助妝優(yōu)厚，成禮乃去。女饋遺枕履，若奉舅姑，由此交益親。合巹后，王終以神故，褻中帶肅，時(shí)研詰菩薩起居。女笑曰：“君亦太愚，焉有正直之神，而下婚塵世者？”王力審所自。女曰：“不必研窮，既以為神，朝夕供養(yǎng)，自無殃咎。”

女御下常寬，非笑不語；然婢賤戲狎時(shí)，遙見之，則默默無聲。女笑諭曰：“豈爾輩尚以我為神耶？我何神哉！實(shí)為夫人姨妹，少相交好；姊病見思，陰使南村王姥招我來。第以日近姊夫，有男女之嫌，故托為神道，閉內(nèi)室中，其實(shí)何神！”眾猶不信。而日侍邊旁，見其舉動(dòng)，不少異于常人，浮言漸息。然即頑奴鈍婢，王素?fù)槌荒芑?，女一言無不樂于奉命。皆云：“并不自知。實(shí)非畏之；但睹其貌，則心自柔，故不忍拂其意耳。”以此百廢具舉。數(shù)年中，田地連阡，倉稟萬石矣。

又?jǐn)?shù)年，妾產(chǎn)一女。女生一子。子生，左臂有朱點(diǎn)，因字小紅。彌月，女使王盛筵招黃。黃賀儀豐渥，但辭以耄，不能遠(yuǎn)涉；女遣兩媼強(qiáng)邀之，黃始至。抱兒出，袒其左臂，以示命名之意。又再三問其吉兇。黃笑曰：“此喜紅也，可增一字，名喜紅。”女大悅，更出展叩。是日，鼓樂充庭，貴戚如市。黃留三日始去。

忽門外有輿馬來，逆女歸寧。向十余年，并無瓜葛，共議之，而女若不聞。理妝竟，抱子于懷，要王相送，王從之。至二三十里許，寂無行人，女停輿，呼王下騎，屏人與語，曰：“王郎王郎，會短離長，謂可悲否？”王驚問故，女曰：“君謂妾何人也？”答曰：“不知。”女曰：“江南拯一死罪，有之乎？”曰：“有。”曰：“哭于路者吾母也，感義而思所報(bào)。乃因夫人好佛，附為神道，實(shí)將以妾報(bào)君也。今幸生此襁褓物，此愿已慰。妾視君晦運(yùn)將來，此兒在家，恐不能育，故借歸寧，解兒危難。君記取家有死口時(shí)，當(dāng)于晨雞初唱，詣西河柳堤上，見有挑葵花燈來者，遮道苦求，可免災(zāi)難。”王曰：“諾。”因訊歸期，女云：“不可預(yù)定。要當(dāng)牢記吾言，后會亦不遠(yuǎn)也。”臨別，執(zhí)手愴然交涕。俄登輿，疾若風(fēng)。王望之不見，始返。

經(jīng)六七年，絕無音問。忽四鄉(xiāng)瘟疫流行，死者甚眾，一婢病三日死，王念曩囑，頗以關(guān)心。是日與客飲，大醉而睡。既醒聞雞鳴，急起至堤頭，見燈光閃爍，適已過去。急追之，止隔百步許，愈追愈遠(yuǎn)，漸不可見，懊恨而返。數(shù)日暴病，尋卒。王族多無賴，共憑陵其孤寡，田禾樹木，公然伐取，家日陵替。逾歲，保兒又殤，一家更無所主。族人益橫，割裂田產(chǎn)，廄中牛馬俱空；又欲瓜分第宅。以妾居故，遂將數(shù)人來，強(qiáng)奪鬻之。妾戀幼女，母子環(huán)泣，慘動(dòng)鄰里。

方危難間，俄聞門外有肩輿入，共覘，則女引小郎自車中出。四顧人紛如市，問：“此何人？”妾哭訴其由。女顏色慘變，便喚從來仆投，關(guān)門下鑰。眾欲抗拒，而手足若痿。女令一一收縛，系諸廊柱，日與薄粥三甌。即遺老仆奔告黃公，然后入室哀泣。泣已，謂妾曰：“此天數(shù)也。已期前月來，適以母病耽延，遂至于今。不謂轉(zhuǎn)盼間已成丘墟！”問舊時(shí)婢媼，則皆被族人掠去，又益欷歔。越日，婢仆聞女至，皆自遁歸，相見無不流涕。所縶族人，共噪兒非慕貞體胤，女亦不置辯，既而黃公至，女引兒出迎。黃握兒臂，便捋左袂，見朱記宛然，因袒示眾人以證其確。乃細(xì)審失物，登簿記名，親詣邑今。令拘無賴輩，各笞四十，械禁嚴(yán)迫；不數(shù)日，田地馬牛悉歸故主。黃將歸，女引兒泣拜曰：“妾非世間人，叔父所知也。今以此子委叔父矣。”黃曰：“老夫一息尚在，無不為區(qū)處。”黃去，女盤查就緒，托兒于妾，乃具饌為夫祭掃，半日不返。視之，則杯饌猶陳，而人杳矣。

異史氏曰：“不絕人嗣者，人亦不絕其嗣，此人也而實(shí)天也。至座有良朋，車裘可共，迨宿莽既滋，妻子陵夷，則車中人望望然去之矣。死友而不忍忘，感恩而思所報(bào)，獨(dú)何人哉！狐乎！倘爾多財(cái)，吾為爾宰。”

藥僧

濟(jì)寧某，偶于野寺外，見一游僧，向陽捫虱，杖掛葫蘆，似賣藥者。因戲曰：“和尚亦賣房中丹否？”僧曰：“有。弱者可強(qiáng)，微者可巨，立刻見效，不俟經(jīng)宿。”某喜求之。僧解衲角，出藥一丸如黍大，令吞之。約半炊時(shí)，下部暴長；逾刻自捫，增于舊者三之一。心猶未足，窺僧起遺，竊解衲，拈二三丸并吞之。俄覺膚若裂，筋若抽，項(xiàng)縮腰橐，而陰長不已。大懼，無法。僧返見其狀，驚曰：“子必竊吾藥矣！”急與一丸，始覺休止。解衣自視，則幾與兩股鼎足而三矣?？s頸蹣跚而歸。父母皆不能識。從此為廢物，日臥街上，多見之者。

于中丞

于中丞成龍，按部至高郵。適巨紳家將嫁女，裝奩甚富，夜被穿窬席卷而去。刺史無術(shù)。公令諸門盡閉，止留一門放行人出入，吏目守之，嚴(yán)搜裝載。又出示諭闔城戶口，各歸第宅，候次日查點(diǎn)搜掘，務(wù)得贓物所在。乃陰囑吏目：設(shè)有城門中出入至再者捉之。過午得二人，一身之外，并無行裝。公曰：“此真盜也。”二人詭辯不已。公令解衣搜之，見袍服內(nèi)著女衣二襲，皆奩中物也。蓋恐次日大搜，急于移置，而物多難攜，故密著而屢出之也。

又公為宰時(shí)，至鄰邑。早旦經(jīng)郭外，見二人以床舁病人，覆大被；枕上露發(fā)，發(fā)上簪鳳釵一股，側(cè)眠床上。有三四健男夾隨之，時(shí)更番以手擁被，令壓身底，似恐風(fēng)入。少頃息肩路側(cè)，又使二人更相為荷。于公過，遣隸回問之，云是妹子垂危，將送歸夫家。公行二三里，又遣隸回，視其所入何村。隸尾之，至一村舍，兩男子迎之而入，還以白公。公謂其邑宰：“城中得無有劫寇否？”宰曰：“無之。”時(shí)功令嚴(yán)，上下諱盜，故即被盜賊劫殺，亦隱忍而不敢言。公就館舍，囑家人細(xì)訪之，果有富室被強(qiáng)寇入室，炮烙而死。公喚其子來詰其狀，子固不承。公曰：“我已代捕大盜在此，非有他也。”子乃頓首哀泣，求為死者雪恨。公叩關(guān)往見邑宰，差健役四鼓出城，直至村舍，捕得八人，一鞫而伏。詰其病婦何人，盜供：“是夜同在勾欄，故與妓女合謀，置金床上，今抱臥至窩處始瓜分耳。”共服于公之神?；騿査阅苤?，公曰：“此甚易解，但人不關(guān)心耳。豈有少婦在床，面容入手衾底者？且易肩而行，其勢甚重，交手護(hù)之，則知其中必有物矣。若病婦昏憒而至，必有婦人倚門而迎；止見男子，并不驚問一言，是以確知其為盜也。”

皂隸

萬歷間，歷城令夢城隍索人服役，即以皂隸八人書姓名于牒，焚廟中；至夜八人皆死。廟東有酒肆，肆主故與一隸有素。會夜來沾酒，問：“款何客？”答云：“僚友甚多，沽一尊少敘姓名耳。”質(zhì)明，見他役，始知其人已死。入廟啟扉，則瓶在焉，貯酒如故。歸視所與錢皆紙灰也。令肖八像于廟，諸役得差，皆先酬之乃行；不然，必遭笞譴。